我活得像烈火。是很純很濃藍顏色的火。說它是烈火,因為它的樣子很恐怖很兇猛,像暗夜中踞在崖尖的狼,瞳孔瞇成壹條紡錘形散灑出幽幽的藍。但是壹滴眼淚的重量,烈火承受不住。它會猛然間變得溫柔,仿佛熟睡中的嬰兒,很安靜,很幸福。
①潮濕的雨
夢裏。貓子說,妳是烈火,我是眼淚。
不,妳是潮濕的雨。
貓子是個本性善良的人。表面霸氣,內心卻柔和。我曾說貓子我們是壹樣的人。表面和內心格格不入。所以,我們浸泡在矛盾中已經很久了。我說小心黴變,他說黴了最好。無言以對。
為了顯出霸氣十足,他喜歡群居,然後當老大,讓壹群小嘍羅跟著招搖過市。這些當然是後來的事情。
貓子還去發廊挑染了幾撮毛。黃如枯木。我最反感別人染發,可偏偏貓子染了。我大聲喝道,貓子妳這副鬼樣子就跟那球場上被人踩死的草沒兩樣!黃的讓我想到了排泄物!
我對著貓子叫,叫得很憤慨,仿佛我罵的是壹賣國賊。
貓子被我罵傻了。呆了好壹會兒,才悻悻地走開。
我知道的,其實貓子怕變回小時侯的他。形單影只。我說貓子妳真的很像雨,潮濕的雨。
不,我要做的是眼淚。貓子說著,如水壹樣表情單壹。
眼淚?
詞典上說:淚液。眼內淚腺分泌的無色透明液體。
解釋得簡單,如同兒時用水槍給滑梯上的大象噴射的眼淚,如同周而復始的四季。沒有感情。
我問貓子眼淚有什麽好。貓子反問道,壹團烈火遇到了壹滴眼淚會怎樣?貓子笑了。貓子的笑變得詭異如同黑色的郁金香。
壹股莫名其妙的害怕突然沖襲著我的大腦,竟然迫使我後退了兩步,打量著眼前的貓子,覺得不可思議和陌生。
壹團烈火遇到了壹滴眼淚會怎樣?……會怎樣?會怎樣……
這個聲音在我的耳邊縈繞。兩只腳邁開,轉身,跑。
道路兩旁的壹切向後退。
我知道,貓子離我,越來越遠。不只是距離。
跑遠了。我停下來大口喘氣。低著頭,兩手撐著膝蓋。壹顆晶瑩的東西從臉上滑下來跌落到地上,碎了,濺起滴落在四方。
晚上做了個夢:
壹片沙漠,雪白晶亮如玻璃的粉末。
我是壹朵長在巨型仙人掌上藍色的小花。顧影自憐。
壹個年輕的身影從日落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來。近了才看清,原來是貓子。
貓子來到仙人掌下,用盡辦法想爬上來。仙人掌的刺劃破了他的衣服,刺傷了他年輕的臉,他還是努力地爬。氣貫長虹。
別玩了,回家吧!我朝他喊。
貓子沒有回答。他還是壹次又壹次地摔下去了。
傻瓜!妳給我回家!!我沖他吼。
貓子坐在白色的沙子上,滿臉疲憊。然後他笑,笑得很小聲很諷刺。我看見無色透明的液體從他的眼眶裏溢出,小心得掉在地上。液體所及之處,燃起了藍色的火焰,安靜地燃燒。
沙漠。白色的沙漠。白得那麽無辜,竟有些刺眼。這是童年的顏色,是我和貓子童年時代都有的顏色。
我和貓子都是被遺棄的孩子,在壹所骯臟的孤兒院緩慢地過。同是10歲的時候被兩對同是生不出孩子的夫妻領走,住在同個城市的兩個角落。此後變斷了聯系。
我經常托著下巴望著天空發呆。我知道貓子也會。因為我們是如此相似的兩個人。我時常會想起貓子的笑,純真如同初乍的百合。
我的養父母對我極好,看到我就把笑容往臉上堆。我很感激,只是不喜歡。我喜歡貓子的笑。
他們給我取了個不錯的名字叫欽昕,跟養父姓。姓宋。
我的日子過得平靜,仍舊表面強硬像烈火,內心卻清寂。
16歲時我上了高中。開學那天,不覺得新奇,只覺得壹場像沙漏壹樣翻來覆去的戰爭即將開始。教室裏,新同學,新面孔,壹張張年輕精致的臉,無壹例外都興高采烈。我突然發現壹個高大卻異常熟悉的背影。貓子?
貓子。我竟然小心翼翼得叫了出來。
那個背影先是楞了壹下,然後轉身。小西?壹張困惑的臉,嘴角揚起百合般清亮的笑容。
我站立著,只是看,壹動不動。嘴裏反復叫著“貓子”,其它什麽也說不出口,像是失而復得,怕又遺失了。
這是我們的重逢。很感激。因為我們彼此攙扶著走過生命最初的十年,如雙手般融合。我們是如此相似的兩個人。
可是後來才知道,貓子並不是我的同學,他只是陪他的壹個兄弟來報到。他說小西我的教室在妳的樓上。於是我上樓去看,二年級三班。我是壹年級三班。他居然大我壹屆。
②溫暖的眼淚
他叫葉銘惜。是在我和我的養父母在壹起生活了近壹年後搬來和媽媽住在我們家對門的男生,跟我同齡,不過是單親。他的爸爸是個飛行員,死於壹場軍事演習。
搬來的那天,葉媽媽張羅了壹桌飯菜邀我們全家壹起去。我想這滿桌的飯菜壹定很好吃,因為都很漂亮,仿佛個個都是風姿綽約的女子。可是我沒有心情,吃起來味如嚼蠟。
吃飯吃到壹半,我無聊得走神。坐在我左邊的他突然對我說,妳好,我叫葉銘惜。他的聲音很鏗鏘,著實把我嚇了壹跳。
他說大家都叫我小惜。我像打量壹個怪人般看著他。他笑,他的笑如同太陽雨,雨點被陽光折射成五光十色,宛若彩虹。
妳叫小惜?我的聲音提高了壹個八度。我本是要叫起來,妳怎麽可以叫小惜,我才是小西呢!幸好突然想起我已經不是從前那個跟貓子追追打打的小西了。我有名字,叫欽昕。我姓宋。而“小西”這個名字也沒有人叫了。
妳叫小惜,叫小惜。我低聲喃喃。還是不習慣這個名字從我的嘴裏說出。
妳叫什麽?葉銘惜很小心地問,像怕打擾了我的自言自語。
我叫,我叫宋欽昕。
這是我和葉銘惜的遇見。壹個像太陽雨的男生,有彩虹壹樣的外表和陽光壹樣溫暖的內心。
葉銘惜是個聽話的孩子。他能夠明白媽媽獨自帶他的辛苦,於是他幫助做所有事情。煮飯,洗衣,拖地……
可我原來不這樣認為。
虛偽。我輕易地脫口而出,壹點也不拖泥帶水。
葉銘惜正站在壹個與他差不多伶仃的木凳上,焦黃的凳腿有明顯被老鼠啃過的痕跡。他在給過道換燈泡。
這個燈泡自我搬來住就從未亮過,沒有人理睬,仿佛它不是個給人帶來方便的物件而是被人唾棄的累贅。人們已經習慣在黑暗中上下樓,任憑鞋底與樓梯摩擦發出或輕微或響亮的聲音。拖鞋,球鞋,抑或是尖聲的高跟鞋。
葉銘惜在換燈泡而我剛好從外面回來。看到他的舉動我壹臉鄙視。認為他的表現欲真是強,幹這幹那整天忙個不停。我扔下壹句“虛偽”便頭也不回地走進家裏。我猜想留在我背後的會是壹雙驚異疑惑且無奈的眼睛。我想是的。我幻想那種被人揭穿後留下的表情,心裏暗自叫爽。
我跟貓子從小孤苦無依,很早就學會了爭奪、鄙視與忍受。我們排斥壹切看起來溫暖的東西,甚至是別人的笑容。其實我們不敢面對而且害怕的是看見別人擁有而我們卻壹輩子也得不到。
7歲。貓子說聽說外面有很多好玩的我帶妳出去。我說好。
我們中午趁大多數人都在忙著的時候從側門旁邊的欄桿上翻了出去。這是我們的第壹逃跑,很順利,沒人發現。
這是個破舊蒼老的城市,如此淩亂不堪,如同我們的內心。外面的世界,並無新奇。我和貓子雖然都很失望,但得到了壹種安慰,仿佛整個世界,都是我們的同類。
我們滿大街地遊蕩。兩個孤獨的身影,是的,兩個人在壹起,亦顯得那麽孤獨,像是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氣息,酸酸澀澀。
當太陽埋葬了它最後壹絲光線的時候,貓子說我們回去吧。
兩個身影向孤兒院的方向走去。粘稠的暗黃色路燈光拉扯出了兩條瘦長的影子,並排走,但不牽手。
自從我罵了葉銘惜虛偽之後,本以為他會恨我入骨,再伺機報復。可他卻經常邀我去他家玩,總是笑著跟我說話,讓我想起了貓子。但畢竟他倆的笑相差甚遠。貓子的笑是百合,很清麗,但給人壹種遙遠的距離感。而葉銘惜的笑是太陽雨,溫暖的陽光很清澈,灑在我身上連同晶瑩的雨,親切又舒服。
以前我壹直認為只有貓子與其他男生不同,舉止得體。而孤兒院的其他男孩自私又邋遢。他們會把鼻涕揩在衣服上,然後滿意的以為沒人看見。惡心得我反胃,我氣憤地對貓子說我討厭世界上所有男孩。貓子詫異地問那我呢。我說妳不算。或許從前我沒有把他當作男孩看,只是壹個和我相似的人罷了。
後來漸漸發現葉銘惜也沒那麽討厭,時而很認真,做起事來仔細小心,時而搞笑好動,還有些頑皮,但幹什麽都恰如其分。他經常開我玩笑,說啊呀欽昕對不起我把妳的東西搞掉了。其實是他藏起來了還逗我去找。都是些小伎倆。第壹次我真的有些生氣,很奇怪的感覺,我抓起沙發上壹個靠枕用盡全身力氣向他砸去,掉頭就走。可能是因為自那以前從未有人騙過我,像這種的“騙”亦是沒有。貓子也沒有過。
壹年壹年從我們的手中溜掉。我對葉銘惜由厭惡轉變為欽佩。他可以自由地活,而我卻不能。這個“不能”我說不出理由。因此我對他羨慕。他和貓子是兩種不同的人,壹個像太陽雨過後的彩虹,另壹個卻像長著壹束百合的怪異沙漠。
在和葉銘惜壹起走過的5年中,我無時不刻體會著溫暖,有時甚至覺得自己是能夠感知快樂及更多情感的。我開始體諒養父母的用心,關心別人,包括陽臺上的植物。我會幫它們修剪枯損的枝葉,絲絲微微的快樂如同清晨慵懶但柔和的陽光。
13歲。葉銘惜帶我到他家壹面很大的鏡子前。我不敢正視。
他說試試看,笑。我笑得僵硬。他說,欽昕笑起來很好看。
我開始習慣笑。我在心裏說,葉銘惜,妳是溫暖的眼淚。
③彩虹和沙漠
天氣很不好,壹大片昏暗的雲糾結在壹起,烏雲像粘在天上的汙跡。貓子每天送我回家,即使不順路。而葉銘惜在另壹所省重點上學,寄宿,周末才能回家。我忘了今天是星期五了。
我和貓子剛走出教學大樓就聽見壹個聲音在叫我的名字。然後便看到葉銘惜拎著壹個大大的行李包邊跟我招手邊走過來。"終於等到妳了,回家吧。"葉銘惜伸手想拉我走。貓子擋開他的手問:"妳是誰?"語氣很沖,浸滿了霸氣。
“他是……”“我是宋欽昕的鄰居”,葉銘惜打斷我的話,“妳是?”壹樣是不甘示弱的口氣。
貓子白了壹眼葉銘惜,“這裏沒有妳說話的分,小西我們走。”我碰了貓子壹下,“別這樣說話,都是朋友。”“好,妳跟他是朋友!妳們走!”貓子轉身就走。還是老樣子,壹點都沒變。自命不凡的家夥!“我們走,別管他。”我對葉銘惜說。
在路上我跟葉銘惜講了我和貓子小時侯的故事。我和貓子唇齒相依10年,就像是左手握右手,很親密,但沒感覺。
我常問自己,當彩虹和沙漠同時出現算不算是壹種奇跡。但每當我想起貓子問:壹團烈火遇到眼淚會怎樣?我又覺得迷茫,是不是彩虹和沙漠註定不可***存?
葉銘惜走的時候什麽也沒有說。我隔著裹著鐵紗的鐵門,看見他模糊的輪廓,正提著大大小小的包下樓。背影很蒼涼。我沒有問他為什麽走也沒有沖出去制止,只是看著,看壹切悄悄地發生。我仔細地看,怕以後會不小心忘掉了他。
後來才知道,葉銘惜的離開,是因為葉阿姨的改嫁。
貓子問我難不難過。我說只是不舍。然後貓子就生氣地扔下我壹個人在路上往反方向走了。
忽然覺得葉銘惜也是這樣,扔下我壹個人在生命的半路上,自己走了。但我不恨,每個人的路都是不壹樣的。壹起度過的5年,只是我和他生命線的壹個交叉點罷了。分開了,就走遠了。
夢裏。我站在壹片沙漠的中央,迷了路。天上下起了太陽雨,雨點滴落在沙漠的肌膚上盛開了壹朵朵藍如大海微笑著的花。雨停了,沙漠與天相接的地方出現了壹道彩虹,印著葉銘惜溫暖的笑。他說,欽昕笑起來很好看。我笑了,他也笑。
彩虹最終消失了。只是失落,沒有悲傷。我聽見貓子的聲音在沙漠中回蕩,小西,我帶妳回家。
我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