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余秋雨的《文化苦旅》,讓我感到壹種帶著泥土氣息的樸實,有時甚至質樸得有點兒粗糙,讓我萌生棄讀的想法。
但我還是用壹種慢慢的節奏讀完了,回頭看那些摘錄的句段,倒也頗值得回味。於是,拿來跟大家分享壹下。
我想, 任何壹個真實的文明人都會自覺不自覺地在心理上過著多種年齡相重疊的生活 ,沒有這種重疊,生命就會失去彈性,很容易風幹和脆折。但是,不同的年齡經常會在心頭打架,有時還會把自己弄得挺苦惱。
我無法不老,但我還有可能年輕。 我不敢對我們過於龐大的文化有什麽祝祈,卻希望自己筆下的文字能有壹種苦澀後的回味,焦灼後的會心,冥思後的放松,蒼老後的年輕。
人生就是這樣,年少時,怨恨自己年少,年邁時,怨恨自己年邁,這倒常常促使中青年處於壹種相對冷靜的疏離狀態和評判狀態,思考著人生的怪異,然後壹邊慰撫年幼者,壹邊慰撫年老者。
我想, 中青年在人生意義上的魅力,就在於這雙向疏離和雙向慰撫吧 。因雙向疏離,他們變得灑脫和沈靜;因雙向慰撫,他們變得親切和有力。
但是,也正因為此,他們有時又會感到煩心和惆悵,他們還余留著告別天真歲月的傷感,又遲早會產生暮歲將至的預感。他們置身於人生渦旋的中心點,環視四周,思前想後,不能不感慨萬千。
我想,我在30年前是體會不到多少人生的隱秘的,再過30年已在人生的邊沿徘徊,而邊沿畢竟只是邊沿。因此且不說其他, 就對人生的體味論之,最有重量的是現在,是中年。
文人的魔力,竟能把偌大壹個世界的生僻角落,變成人人心中的故鄉。他們褪色的青衫裏,究竟藏著什麽法術呢?今天,我沖著王維的那首《渭城曲》,去尋陽關了。
從未見過這樣完整的天,壹點兒也沒有被吞食,邊沿全是挺展展的,緊紮紮地把大地罩了個嚴實。有這樣的地,天才叫天。有這樣的天,地才叫地。
在這樣的天地中獨個兒行走,侏儒也變成了巨人。在這樣的天地中獨個兒行走,巨人也變成了侏儒。
我在浙東山區長大,在幼童時期已能歡快地翻越大山。累了,壹使蠻勁,還能飛奔峰巔。這兒可萬萬使不得蠻勁。
軟軟的細沙,也不硌腳,也不讓妳磕撞,只是款款地抹去妳的全部力氣。 妳越發瘋,它越溫柔,溫柔得可恨之極。 無奈,只能暫息雷霆之怒,把腳底放松,與它廝磨。
向往峰巔,向往高度,結果峰巔只是壹道剛能立足的狹地。 不能橫行,不能直走,只享壹時俯視之樂,怎可長久駐足安坐?上已無路,下又艱難,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與惶恐。
世間真正溫煦的美色,都熨帖著大地,潛伏在深谷。君臨萬物的高度,到頭來只構成自我嘲弄。 我已看出了它的譏謔,於是急急地來試探下削的陡坡。
人生真是艱難,不上高峰發現不了它,上了高峰又不能與它近乎。看來,註定要不斷地上坡下坡、上坡下坡。
給浮囂以寧靜,給躁急以清冽,給高蹈以平實,給粗獷以明麗。惟其這樣,人生才見靈動,世界才顯精致,歷史才有風韻。然而,人們日常見慣了的,都是各色各樣的單向誇張。
據1987年世界民意測驗研究所對800萬美國人的調查,許多瀕死復生的人追述,臨近死亡時,人的朦朧意識也就是進入壹個黑洞。
我想起了張曉風的《武陵人》。曉風襲用了陶淵明的題材,卻把那個偶入桃花源的武陵人作為壹個單個人細細磨研。他享盡了桃花源的幸福,比照出了原籍武陵的痛苦。
但是,奇怪的是,他還是毅然返回。原因是: 武陵不是天國,但在武陵的痛苦中,我會想起天國,但在這裏,我只會遺忘。忘記了我自己,忘記了身家,忘記了天國,這裏的幸福取消了我思索的權利。
就在秦始皇下令修長城的數十年前,四川平原上已經完成了壹個了不起的工程。它的規模從表面上看遠不如長城宏大,卻註定要穩穩當當地造福千年。
長城的文明是壹種僵硬的雕塑,它的文明是壹種靈動的生活。 長城擺出壹副老資格等待人們的修繕,它卻卑處壹隅,像壹位絕不炫耀、毫無所求的鄉間母親,只知貢獻。壹查履歷,長城還只是它的後輩。它,就是都江堰。
水在這裏,吃夠了苦頭也出足了風頭,就像壹大撥翻越各種障礙的馬拉松健兒,把最強悍的生命付之於規整,付之於企盼,付之於眾目睽睽。
看雲看霧看日出各有勝地,要看水,萬不可忘了都江堰。 這壹切,首先要歸功於遙遠得看不出面影的李冰。四川有幸,中國有幸,公元前251年出現過壹項毫不惹人註目的任命:李冰任蜀郡守。
在李白的時代,中華民族還不太沈悶,這麽些詩人在這塊土地上來來去去,並不像今天那樣覺得是件怪事。
他們的身上並不帶有政務和商情,只帶著壹雙銳眼、壹腔詩情,在山水間周旋,與大地結親。寫出了壹排排毫無實用價值的詩句,在朋友間傳觀吟唱,已是心滿意足。
他們很把這種行端當作壹件正事,為之而不怕風餐露宿,長途苦旅。結果,站在盛唐的中心地位的,不是帝王,不是貴妃,不是將軍,而是這些詩人。余光中《尋李白》詩雲:
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
剩下的三分嘯成劍氣
繡口壹吐就半個盛唐
這幾句,我壹直看成是當代中國詩壇的罕見絕唱。
我們對這個世界,知道得還實在太少。 無數的未知包圍著我們,才使人生保留迸發的樂趣。
當哪壹天,世界上的壹切都能明確解釋了,這個世界也就變得十分無聊。人生,就會成為壹種簡單的軌跡,壹種沈悶的重復。
因此,我每每以另壹番眼光看娥皇、女英的神話,想柳毅到過的龍宮。應該理會古人對神奇事端作出的想象,說不定,這種想象蘊含著更深層的真實。
廬山沒有了文人本來也不太要緊,卻少了壹種韻味,少了壹種風情,就像壹所廟宇沒有晨鐘暮鼓,就像壹位少女沒有流盼的眼神。沒有文人,山水也在,卻不會有山水的詩情畫意,不會有山水的人文意義。
天底下的名山名水大多是文人鼓吹出來的,但鼓吹得過於響亮了就會遲早引來世俗的擁擠 ,把文人所吟詠的景致和情懷擾亂,於是山水與文人原先的對應關系不見了,文人也就不再擁有此山此水。看來,這是文人難於逃脫的悲哀。
“文章憎命達”,文人似乎註定要與苦旅連在壹起。
如果說我們今天的江南小鎮比過去缺了點什麽,在我看來,缺了壹點真正的文化智者,缺了壹點隱潛在河邊小巷間的安適書齋,缺了壹點足以使這些小鎮產生超越時空的吸引力的藝術靈魂。
而這些智者,這些靈魂,現正在大都市的人海中領受真正的自然意義上的“傾軋”。
不知旁人如何,就我而論,遊西湖最暢心意的,乃是 在微雨的日子,獨個兒漫步於蘇堤。
西湖邊又悠悠然站出來壹個林和靖。他似乎把什麽都看透了。隱居孤山20年,以梅為妻,以鶴為子,遠避官場與市囂。他的詩寫得著實高明,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來詠梅,幾乎成為千古絕唱。
中國古代,隱士多的是,而林和靖憑著梅花、白鶴與詩句,把隱士真正做道地、做漂亮了。
再貧陋的所在,只要想壹個秀雅的名稱出來,也會頓生風光。
我願意把事情說得平和壹點。起點名字本也無妨,便於人們尋訪和辨認,但壹切都調理得那麽文雅,蒼勁的自然界也就被抽幹了生命。
自然的最美處,正在於人的思維和文字難於框範的部分。 讓它們留住壹點虎虎生氣,交給人們壹點生澀和敬畏,遠比抱著壹部《康熙詞典》把它們壹壹收納,有意思得多。
廢墟是毀滅,是葬送,是訣別,是選擇。時間的力量,理應在大地上留下痕跡;歲月的巨輪,理應在車道間輾碎凹凸。
沒有廢墟就無所謂昨天,沒有昨天就無所謂今天和明天。 廢墟是課本,讓我們把壹門地理讀成歷史;廢墟是過程,人生就是從舊的廢墟出發,走向新的廢墟。
廢墟表現出固執,活像壹個殘疾了的悲劇英雄。廢墟昭示著滄桑,讓人偷窺到民族步履的蹣跚。廢墟是垂死老人發出的指令,使妳不能不動容。
只有在現代的喧囂中,廢墟的寧靜才有力度;只有在現代人的沈思中,廢墟才能上升為寓言。
光聽著窗外夜色中時緊時疏的雨聲,便滿心都會貯足了詩。要說美,也沒有什麽美,屋外的路泥濘難走,院中的花零落不堪,夜行的旅人渾身濕透。
但正是在這種情境下,妳會感受到往常的世俗喧囂壹時澆滅,天上人間只剩下了被雨聲統壹的寧定,被雨聲阻隔的寂寥。人人都悄然歸位,死心塌地地在雨簾包圍中默默端坐。外界的壹切全成了想象,夜雨中的想象總是特別專註,特別遙遠。
“古墨輕磨滿幾香,硯池新浴燦生光”。這樣的詩句,展現的是對壹種狀態的喜悅。
“ 非人磨墨墨磨人 ”,是啊,磨來磨去,磨出了壹個個很道地的中國傳統文人。在這麽壹種整體氣氛下,人們也就習慣於從書法來透視各種文化人格。
“文如其人”有大量的例外 ,這壹點已有錢鐘書先生作過列述。書法藝術在總體上是壹種形式美,它與人品的關系自然更加曲折錯綜。要說對應也只是壹種“泛化對應”,在泛化過程中交糅進了種種其他因素。
不難舉出,許多性格柔弱的文人卻有壹副奇崛的筆墨,而沙場猛將留下的字跡倒未必有殺伐之氣。有時,人品低下、節操不濟的文士也能寫出壹筆矯健溫良的好字來。
羅曼·羅蘭說,任何作家都需要為自己築造壹個心理的單間。 書房,正與這個心理單間相對應。
我怕人借書,出於以下三方面的擔憂。其壹,怕急用的時候遍找無著。其二,怕歸還時書籍被弄“熟”弄臟。其三,怕借去後彼此忘掉。
書房的形成,其實是壹種雙向占有:讓妳占領世間已有的精神成果,又讓這些精神成果占領妳。
步履再矯健的人也會有生病的時候,住醫院對壹個旅行者來說可能是心理反差最大的壹件事。要體力沒體力,要空間沒空間,在局促和無奈中等待著,不知何時能跨出人生的下壹站。
看來天道酬勤,也罰勤。 妳們往常的腳步太灑潑了,就驅趕到這個小院裏停駐壹些時日,壹張壹弛。不管妳願意不願意,習慣不習慣。
花,僅僅是壹枝剛開的花,但在這兒,是沙漠駝鈴,是荒山涼亭,是久旱見雨,是久雨放晴。
從此,病院散步,全成了壹圈壹圈以臘梅為中心的圓弧線。
帶上輕輕的行囊,愉悅的心情,隨心而動。不必是人盡皆知的景點,也不必是多麽壯麗的景色,小巷溪流,全在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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