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確答案是:A.泰山。
王小丫列舉四座名山,備選答案還是沒有嵩山。她把問題搞錯也不會有什麽問題,但若回到武則天時代,不光是她,連央視在內,後果都會很嚴重。
嵩山最早被稱為“五嶽之尊”,直到現在也沒有其他哪座名山稱為“五嶽之尊”。“五嶽之尊”與“五嶽獨尊”雖然相像,但所稱的兩座名山卻有千裏之遙:“五嶽之尊”稱的是中嶽嵩山,“五嶽獨尊”稱的是東嶽泰山。
也許“五嶽之尊”與“五嶽獨尊”實在相像,嵩山後來將“五嶽之尊”讓渡於泰山的“五嶽獨尊”,自己反倒很少再提“五嶽之尊”的事兒了。
“五嶽之尊”為制造封禪嵩山輿論而來,是武則天時代最大的政治,當然容不得半點含糊。嵩山被武則天定為“五嶽之尊”後,唐玄宗為宣誓李唐復辟,封禪泰山,只好制造輿論,稱泰山為“五嶽之伯”了。而“五嶽獨尊”,則是趙宋初年山東泰安人石介在他的《泰山》壹詩最早提出的。石介“諸山知峻極,五嶽獨尊嚴”後,“五嶽獨尊”的帽子逐漸沈澱在泰山的頭上。
石介的“五嶽獨尊”只是私下自娛自樂地贊唱家鄉山河,且顯然脫胎於初唐詩歌革新先驅、巴蜀詩人陳子昂的朝廷奏表——《為赤縣父老勸封禪表》。他首倡的“五嶽之尊”,壹如其詩《登幽州臺歌》所言,可謂“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到現在,四川人王小丫主持的《開心辭典》,都不能賡續她的這位老鄉提出的命題。
在《為赤縣父老勸封禪表》中,陳子昂寫道:“然則嵩嶽神宗,望玉鑾而來禪。天中仙族,佇金駕而崇封。實大禮(封禪嵩山)之昌期,膺告成之茂典。況神都(京都洛陽)為八方之極,太室(中嶽嵩山)居五嶽之尊。陛下垂統紫微(明清天子之居稱‘紫宮’禁地,故名紫禁城,該源出紫微,《史記·天官書》稱天上‘中宮’星群為‘紫宮’,有太壹、三公、正妃、藩臣諸星,《史記·索隱》曰:‘紫之言此也,宮之言中也,言天神運動,陰陽開閉,皆在此中也。’),大昌黃運(天有黃道,在天之中,嵩山不是天之中,是地之中,黃道在嵩山之北,南極北極,天之樞紐在嵩山觀察相對不動),報功崇德,允協神心。應天順人,雅符靈望,皇圖盛業,實在於茲。”
封禪是帝國時代“承天受命”、“天人合壹”的盛典——不說三皇五帝事,就是從後來的中國天文架構看,嵩山封禪亦是帝王的不二之選。對於秦皇漢武錯封泰山,武則天早在陪同高宗封禪泰山時,就很是不屑,稱他們的登封企圖無非是“意在尋仙”,“事深為己”,“因時省俗”,“以情覬名”,是在沽名釣譽,隨心所欲地蠻幹。
武則天壹直鼓動高宗封完泰山封嵩山——從泰山“遷封”嵩山,是比遷都都要緊的帝國政治,當然得有個“過渡”——“五嶽之尊”,“五嶽之伯”,“五嶽獨尊”就是這個“過渡”過程中留下的爭鋒印痕。
如果不是武則天,而是唐高宗封禪嵩山,這個“遷封”也許就順利完成了,不至於有後來的泰山“復辟”——後來封禪的兩個皇帝,壹個是唐玄宗,他封禪是為了宣布復辟李唐,當然要復辟泰山封禪;壹個是宋真宗,他當然不想跟在女人後頭封禪嵩山。
其實封禪嵩山,武則天只是個執行者,“最高指示”卻出自唐太宗:“朕意常以嵩高既是中嶽,何謝泰山?”
知識分子籲請封禪嵩山
公元682年,高宗在嵩山之陽敕建奉天宮,誌在封禪嵩山。
壹位帝王泰山封禪後,還實施封禪嵩山,這是亙古未有的。動搖秦皇、漢武、光武三位偉大帝王只封泰山的神話,自然得有個借口。
高宗的借口是“遍封五嶽”——“高宗既封泰山之後,又欲遍封五嶽”,這樣也就沒誰能拿出反對他封禪嵩山的道理。
他“遍封五嶽”不從京畿的華山下手,而是首選嵩山。封禪是帝國時代最奢華、最需要國力支撐的國家大典,恐怕奧運會也難以比肩——高宗泰山封禪,於麟德二年(665年)二月車駕從長安始發,閏三月抵洛陽。十月丙寅,再自洛陽出發,“從駕文武儀仗,數百裏不絕。列營置幕,彌亙原野。東自高麗(包括日本等),西至波斯、烏長諸國(包括印度等)朝會者,各帥(通“率”)其屬扈從,穹廬毳幕,牛羊駝馬,填咽道路。時比歲豐稔,米鬥至五錢,麥、豆不列於市(不要說人吃人,就是麥、豆都無人問津,看來帝國也真該搞個大活動消費壹下)。十壹月,戊子,上至濮陽,竇德玄騎從。上問:‘濮陽謂之帝丘,何也?’德玄不能對。許敬宗自後躍馬而前曰:‘昔顓頊居此,故謂之帝丘。’上稱善。敬宗退,謂人曰:‘大臣不可以無學;吾見德玄不能對,心實羞之。’德玄聞之,曰:‘人各有能有不能,吾不強對以所不知,此吾所能也。’李曰:‘敬宗多聞,信美矣;德玄之言,亦善也。’壽張(在今河南臺前縣)人張公藝九世同居,齊、隋、唐皆旌表其門。上過壽張,幸其宅,問所以能***居之故,公藝書‘忍’字百余以進。上善之,賜以縑帛……”十二月,封禪大軍抵泰山,次年正月舉行封禪大典。
來來回回,壹次封禪,帝國上下就得折騰半年。
這還不算,封禪之後,官員都要加爵晉級,百姓不出壹年租稅(就是現在,哪個國家敢如斯免稅),天下狂歡。“臘月(696年),甲戌,太後(則天)發神都;甲申,封神嶽;赦天下,改元萬歲登封,天下百姓無出今年租稅;大九日。丁亥,禪於少室;己醜,禦朝覲壇受賀;癸巳,還宮……”在《資治通鑒》中,司馬光把洛州免收兩年租稅,登封、告成兩縣免收三年租稅都當成小事兒,不肯記載;還有封禪先行儀仗已抵嵩山之陽,後續儀仗還在洛陽南郊等待出發……
這些掛壹漏萬的文獻記載,只是封禪大典的壹個側面。如斯“消費”,誰敢相信高宗“遍封五嶽”不是政治托辭?也就是說著玩兒。他這樣說,也許只是在力主封禪嵩山的“新思維”與依然堅守只能泰山封禪“舊勢力”之間尋找壹種平衡,以達到自己封禪嵩山的訴求。高宗有沒有並禪(定都)少室、“遷封”太室的願望,只能猜測。但知識界風起雲湧反對泰山封禪,力挺封禪嵩山的呼聲,自魏晉以降就沒有停息過。
為什麽泰山獨享封禪殊榮?顧頡剛先生在《秦漢的方士與儒生》中說:春秋戰國之時,泰山是齊、魯的界墻,齊、魯方士遊歷不遠,眼界不廣,把泰山當成了普天之下最高的山,設想人間最高的帝王應該到最高的山上去祭祀天上最高的上帝,於是把這侯國之望擴大為帝國之望,定其名為“封禪”。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魏晉以來知識界普遍認為:封禪既然說是夏商周三代的事兒,為什麽不見於經(《五經》)?順著這個思路,他們開始懷疑“此乃秦漢之侈心”。魏晉學人袁準在《正論》中對此提出強烈質疑:“封禪之言,唯《周官》有三大封之文。齊桓公欲封禪,聞管仲言而止。焚燎祭天,皆王者之事,非諸侯之所為也。是以學者疑焉。後秦壹主,漢二君,修封禪之事。其制為封土方丈余,崇於太山(泰山)之上,皆不見於經。秦漢之事未可專。管仲雲:禹禪會稽,告天則同,祭地不得異也。會稽而可禪,四嶽皆可封也。夫洛陽者,天地之所合;嵩高者,六合之中也。今處天地之中,而告於嵩高可也,奚必於太山?”
南朝鴻儒許懋在諫議梁武帝封禪會稽山時,奏表曰:“臣案舜幸岱宗,是為巡狩。……(封禪泰山)此緯書之曲說,非正經之通義也。”
思想界對泰山封禪的質疑,在唐代形成不容忽視的力量,甚至“撼動”唐太宗:“朕意常以嵩高既是中嶽,何謝泰山?”
“為籌備封禪嵩山,高宗在嵩陽書院與啟母石之間敕建奉天宮,在嵩山之巔敕建登封壇。”登封市史誌辦公室主任呂宏軍先生說,“高宗和則天曾兩幸奉天宮,但高宗駕崩後,奉天宮僅存壹年,就荒廢了;永淳二年,圓徑五丈、高九尺的登封壇建成。時有童謠雲:‘嵩高凡幾層,不畏登不得,但畏不得登。’禮物畢備,該年十月高宗因病情加重,自嵩還洛,預計十壹月舉行的封禪就此停下。14年後,武則天登上登封壇,完成由她主導的封禪嵩山。”
如今增色嵩山的奉天宮、登封壇早已毀廢,乃至遺址都難以尋覓。
嵩山道士善窺政治風向
武則天封禪嵩山,打破了男性獨霸封禪盛典與泰山獨居封禪之地的政治格局。她不僅是中國封禪史上唯壹的女性封禪者,也是唯壹在泰山之外行封禪大禮的封禪者。
也因此,探索武則天“鼎新革故”封禪嵩山,很容易將視角落在她的女性角色——“由牝馬而禦飛龍”上。“2002·登封·國際武則天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武則天與嵩山》收錄的諸多文章,談封禪嵩山時也多於此落腳。
因是女性,就能夠標新立異?
“昔三代之君,皆在河洛之間。”但“至秦稱帝,都鹹陽,則五嶽四瀆皆並在東方。自五帝以至秦,軼興軼衰,名山大川或在諸侯,或在天子,其禮損益世殊,不可勝記”。秦、漢大壹統帝國建立後,出於安全考量,國都相繼設在關中,嵩洛地區失去三代政治中心的地位——既然“五嶽四瀆皆並在東方”,在禮崩樂壞,祭祀山川之“禮損益世殊”的背景下,秦皇漢武在何處行封禪大禮,就要看他們的心情了。而齊魯方士們制造的東海神山仙話,自能“娛樂”熱衷尋仙的秦皇漢武。於是,冠冕堂皇的封禪大典與鬼鬼祟祟的尋道訪仙“合署辦公”,當是曼妙天成的時代選擇。
但東漢魏晉以降,特別是隋煬帝、武則天遷都洛陽,嵩山的政治地位再次隆起。煬帝遷都,詔書贊曰:“洛邑自古之都,王畿之內,天地之所合,陰陽之所和,控以三河,固以四塞,水陸通,貢賦等。故漢祖曰:‘吾興天下多矣,唯見洛陽。’……我向隋之始,便欲創茲懷洛,日復壹日,越暨於今。”至唐代,高宗在位33年,在洛11年;高宗駕崩,武則天執政21年,在洛20年。她革唐命後,以洛陽為“神都”,地位超邁長安。“嵩維中嶽,洛陽下都,三臺崛起,五衢相映,實乃天地之中。”作為“仰通上帝之境,府鎮中樞之甸”的“神嶽”,嵩山已經水到渠成般地成為這個時代封禪大典的必然選擇。
當然,封禪大典作為宗教性的國家祭祀儀制,能夠“遷封”嵩山,也離不開帝王與道士的互動。“高宗、天後訪道山林,飛書巖穴,屢造幽人之境……”帝王親近嵩山道士,善於觀察政治動向的嵩山道士也在影響政治走向。
茅山宗是唐代道教的主流,它落地嵩山,皆因其熱衷政治的傳統。茅山宗由南朝道士陶弘景創建於江南,“宗師們大多具有較強的政治活動能力”,而陶就是名噪壹時的“山中宰相”。
茅山宗第10代宗師王遠知亦熱衷政治,他融合南、北天師道,為唐代道教的興盛奠定了基礎,也將茅山宗傳播到了中原。
在政治上,王遠知先為隋煬帝奪嫡張目,受到禮尊;後密告符命於高祖李淵,尋到新的靠山;李建成、李世民矛盾升級,他預告李世民將為天子;及至晚年,他把賭註押在高宗與則天身上,臨終之際安排兩件事:壹是:“遺命子紹業(南天師道是可結婚修行的)曰:‘爾年六十五見天子,七十見女君。’”二是詭言自己與嵩山有不解之緣,遺言此前遵照他的安排在嵩山修道的弟子潘師正:“吾見仙格,以吾小時誤損壹童子吻,不得白日升天。見署少室伯,將行在即。”次日,他沐浴、加冠、更衣,焚香而寢,“卒,年壹百二十六歲”。
與王遠知積極用世相輔相成的是,潘師正清心寡欲,誌在煉丹修仙,與政治若即若離。他修道嵩山逍遙谷20多年,吃松樹之葉,飲林中山泉。高宗召見,問:“山中有何所須?”他答:“所須松樹清泉,山中不乏。”他的“無為”壹再驚動高宗、則天造訪,但臨終猶言弟子:“吾默遁於此,乃復過老世主,驚擾靈嶽,誠罪人也。汝等學道,不厭深眇。”也許正是“深眇”與若即若離,贏得“高宗與天後甚尊敬之”,為他敕造崇唐觀,起精思院,乃至高宗為封禪嵩山而建的奉天宮,也與他為鄰:“帝令所司逍遙谷口特開壹門,號曰仙遊門;又於苑北面置尋真門,皆為師正立名焉。時太常奏新造樂曲,帝又令以《祈仙》、《望仙》、《翹仙》為名。”
從秦皇、漢武到高宗、則天,以致最後壹位舉行封禪的宋真宗,哪壹位的封禪,不是為了自我的尋仙升天?
嵩山的神仙,自是壹種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