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孔子本人對宇宙、真理的探索抱著求真存疑的學者態度。他把自己無法理解的東西歸因於天命,他說:“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他的弟子冉伯牛病篤將死,孔子執其手曰:“亡之,命矣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冉耕德行優良,他的死使孔子十分痛惜,所以孔子連呼“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是呵,為什麽像冉耕這樣的好人卻偏偏染上了這種不治的惡疾呢?孔子感到不可理解,只得把原因歸於天命並在無奈的嘆息中寄寓自己的不平。但孔子並非壹味信從天命,他說:“回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臆)則屢中。”這裏,他表彰顏回能夠順從命運,安貧樂道;同時對子貢不受天命,經商求財,善於預測商情變化,卻也持肯定態度,孔子壹生言行說明他並非安於天命,倒是常有“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
再次,宗教主張有神論,儒教和孔子卻不主張有神論。“子不語怪力亂神”,這是大家公認的。樊遲問知(智),子曰:“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復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孔子認為,人們應當去做人所當做的事,至於鬼神則不必深論。他強調的是“事人”而不是“事鬼”(事鬼神),強調應當研究的是人生現實,而不是人死後究竟有無靈魂及其是否會進天堂或地獄之類,而後者恰恰是宗教的壹項基本內容和本質特點。孔子對鬼神采取存而不論的態度,我認為這同他治學的態度是壹致的。他說:“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魯迅稱贊孔子“生在巫鬼勢力如此旺盛的時代,偏不肯隨俗談鬼神”(《論雷峰塔的倒掉》)。我覺得這正是孔子學術個性、學術品格的表現,是難能可貴的。還應當指出,儒家中那些對人生持現實主義的態度的人物是輕視鬼神,反對宗教的。唐代的韓愈,不就是由於反對佛教的鋪張揚厲、勞民傷財,因諫憲宗拜迎佛骨,而被貶謫到我的家鄉潮陽做官嗎?
復次,上述《宗教詞典》中壹方面將孔子視為宗教的教主,壹面又將後來理學家提出的“存天理,去人欲”作為儒教的基本教義,這也並不恰當。孔子決不主張“存天理,去人欲”。不錯,他說過:“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但如果以為孔子主張只是吃素飲水,不飲酒吃肉,那就錯了。只要有可能,孔子是很講究吃喝的。“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色惡不食;臭惡不食;失飪,不食;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惟酒無量,不及亂。沽酒,市脯,不食”。腐敗的魚肉當然不食,就連肉塊切割得不正,或沒有合適的調味醬料也是不食的。酒嘛可以盡量喝,不過壹是不能喝得過醉,二是不要去買市面上壹般的酒,那種酒質量不好,要喝就喝好酒!不錯,孔子說過:“衣敝?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與!”孔子很稱贊他的弟子並不因為身穿敝袍與身穿華服者同站壹起而感到羞恥。但如果以為孔子主張大家只是穿破舊衣服,那又錯了。只要有可能,“君子不以紺訩飾,紅紫不以為褻服”。“緇衣”需配以“羔裘”,“素衣”則配“鞧裘”,“黃衣”應配“狐裘”。不但要講究衣料,並且裏外衣服的顏色也必須是恰當相配的。妳看孔子關於飲食和服飾是何等的講究?無論如何,把孔子和儒家之徒稱為主張“存天理,去人欲”的禁欲主義者,認為儒教主張“把俗人變成僧侶”,提倡“蒙昧主義”、“偶像崇拜”等等,乃是不切實的說法。
宗教作為壹種社會意識形態,它以獨特的方式反映了人與自然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其產生及流傳主要是根源於人受到自然的壓迫和社會的壓迫。所以馬克思說“宗教是人民的鴉片”,批判統治階級利用它麻醉人民;在同壹段文字中又指出:“宗教裏的苦難既是現實的苦難的表現,又是對這種現實的苦難的抗議。”(《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顯然,我們對宗教不應采取簡單化的態度。宗教哲學作為壹種文化遺產也值得我們深入研究。但我們不得不如實指出,宗教和鬼神迷信卻又存在著壹種血緣關系,而儒家學說雖也有其封建落後性和唯心主義糟粕,但它卻不是鬼神迷信的產物。就“三教”而言,佛教追求的是擺脫苦難的人生,尋求進入極樂天國;道教追求的是個人長生不死,得道成仙;而儒教是有關社會政治教化、封建倫理教化的學說,它追求的不是空幻無憑的彼岸世界,是從個人修身齊家,進而實現治國平天下的理想,其性質內容與佛道不同,所以把它等同於宗教是不恰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