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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謂人的精神

人的精神,就是關於人的本質的第三點。前面我們講了人類的起源(包括攜帶工具和語言的產生)和人的歷史,現在我們講人的精神,主要講人的精神結構,以及它的內涵。那麽什麽是精神?

說到精神,就要說到人的自我意識。自我意識的本質,我們後面還要專門加以研究。在談人的本質的時候,在談精神的結構的時候,我們只需要簡單描述壹下自我意識的結構就行了,因為精神的結構出自自我意識的結構。現在我們要確定:什麽叫自我意識?

簡單地說,自我意識就是把自己當作對象來看,同時又把對象當作自己來看的意識。通常,這叫自我意識的反思結構或者反身性結構。這個大家應該不難理解,我們說某人缺乏自我意識,就是說他不會把自己作為壹個對象來進行反思,不會用旁人的眼光來看自己,或者他對旁人不能夠設身處地,不能夠換位思考。這樣的人都是缺乏自我意識的,或者說是自我意識不強的。

我們把這兩方面總結起來,壹個呢,就是要把自己當作對象來看,要有自覺,要善於用壹個旁觀者的眼光來看自己,或者用別人的眼光來看自己,把自己當別人來看;同時呢,又把別人當作自己來看,將心比心,看別人的時候就會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把自己當作別人,又把別人當作自己,自我意識就是這樣壹種雙重意識,有這兩個方面。

人為什麽能夠做到這壹點?是因為語言,語言使人與他人有壹種認同。前面講到所謂的類意識,我們意識到人與人之間是同類,我們同屬於壹類,這都是基於語言。因此,我們能夠把別人看成自己,也能把自己看成別人。用整個類的眼光來看自己,或者把整個類都看作自己,這兩方面就產生出來了。我們的語言使我們有種人類的意識,我們與他人有壹種認同。同時,我與自我又有壹種分化,因為我發現,不是我在說語言,而是語言在說我。

於是我對自己也有壹種分化,就是要跳出自己來站在語言的立場上反思自己,自己把自己分成兩個。壹個是原來的自己,那是壹個個別的自己;壹個是跳出來的自己,那是壹個普遍化的自己。壹個是對自己的反思,壹個是對他人的認同,這就是自我意識的兩個方面。既然他人和我講壹樣的語言,我們就能夠互相理解,我就不再只是我自己,而且也是他,他也是我。這個時候每個人說出“我”來,就都有雙重含義,壹重含義是“我”自己,另壹重含義是“我們”。因為這個“我”他也可以用,別人也可以用,我們有壹個***同的“大我”。

黑格爾在講自我意識的時候曾經講過,自我意識就是“我就是我們,而我們就是我”。能夠感受到這壹點,能夠意識到這壹點,就表明壹個人已經有了自我意識。所以自我意識已經蘊含在任何壹種意識裏面了,只要有意識,裏面就已經包含自我意識了。因為前面講過,真正的、清晰的意識是和語言壹同產生的。我們有***同的語言,所以我們都是同類,我們互相認同,那麽我們就可以把對方看作自己的“鏡子”。

在同壹個類的群體之中,每個人對每個人都是“鏡子”,我們要對照對方來認識自己。我們前面講“認識妳自己”,認識妳自己是要靠對象才做得到的,不是閉上眼睛冥思苦想就可以的。妳需要看看別人、看看妳的同類,並且和他們互動,通過這樣來認識妳自己。妳在觀察別人,在和別人打交道,在關心他人,並且和他人壹起同甘苦***患難……妳在不斷地交往和認同之中,認識自己。我們講人要照鏡子,要有鏡子才能夠認識妳自己。我們可以用眼睛來看任何事物,但我們的眼睛能不能看見眼睛自身呢?眼睛是不能直接看見眼睛自身的。那眼睛怎樣才能看見自己呢?在別人的眼睛裏可以看見自己,在別人的眼睛裏可以看到他對我的反應。如果我做壹個表情,他回報我壹個表情,那麽我在他的眼睛裏就可以看到我自己了。別人的眼睛就是我的眼睛的鏡子。

進壹步看,在這樣壹個把自己當對象看,又把對象當自己看的最初的信念之中,我們接受了這樣壹種訓練,並且使它成了壹種習慣。這樣壹來,我們就可以把這種訓練、這種習慣擴展開來,擴展到什麽方面去呢?擴展到壹般的對象上去,擴展到自然界萬物身上去。這就不僅限於人與人的關系了,而是擴展為人與自然萬物的關系。類似於在同類中接受這種訓練壹樣,我們在與自然萬物的關系中也接受了這種訓練。

同類的對象當然是另外的人,我們在他人中形成了自我意識。那麽,經過這種訓練以後,壹旦形成了自我意識,我們就可以把壹切事物看作同類,看作可以和自己溝通的對象。我們把壹切對象都做壹種“擬人化”的想象和設想,通過這種擬人化,人不僅和他人,並且通過他人而和天地萬物開始有了某種互動的關系,也就是真正有了某種“關系”。馬克思說,動物是沒有關系的,“對於動物說來,它對他物的關系不是作為關系存在的”。當然,動物還是要與其他動物和自然物打交道的,但它不是主動和對象發生關系,而是接受大自然給它規定好了的關系,它不是關系中的壹項,而是和它的對象同屬於壹項。而人呢?

人可以和萬物發生壹種主動的關系,壹種主體和客體的關系。他通過自己的想象,可以把非人的對象擬人化,而這是基於他已經習慣於把他人“自我化”,把他人認同為自己。中國古代有這種說法,像宋代的張載所講的,“民吾同胞,物吾與也”——人民是我的同胞,萬物都和我相融洽。這裏面有種因果關系。中國這種天人合壹的思想主張,不但要愛人,而且要惜物。不能暴殄天物,要愛惜所有的東西,東西本身是值得愛惜的,萬物都是我的朋友。當然,前提是仁者愛人,愛人的人就會有仁心,而有仁心就會愛惜自然萬物,就會和天地相通,否則就會“麻木不仁”。這裏面有壹種擬人化,也就是壹種移情關系,移情和擬人是人與他人、人與萬物的壹切關系的基礎。

當原始人用自己的語言給萬物命名的時候,就達到擬人化了,就是在移情了。比如,就像我們可以給壹個人取名字以方便叫他,我們也可以給萬物取名字。原始人壹開始認為萬物有靈,那肯定也會萬物有名,妳叫它,說不定它會答應的。原始人有這樣壹種原始的觀念,使萬物人化、精神化,整個世界是壹個萬物有靈的世界,所以萬物本身就包含擬人性和精神性,首先就是能夠與人類通過語言進行溝通。

18世紀的意大利哲學家維科指出,語言的誕生是詩性的,對萬物的命名就是壹種詩性的活動。原始部落的人,如亞馬孫原始部落民族,他們說話全都是帶有比喻的,異常生動形象,不像我們今天說話,常常帶有抽象概念、邏輯推理等。當然詩性的精神本身也體現了壹個概念形成的過程,我們今天的很多概念最初就是這樣形成的。比如物理學所用的“力”的概念,最初就是從人自己身上的“力氣”、“用力”的感覺來的。最初的命名就是壹種比喻,就是立足於與自身相切近的東西做類比而產生的。

壹個陌生的東西,要給它取壹個名字,首先就要看它像什麽,像不像我們已經熟悉的事物,尤其是看它像自己身上的哪壹個部位。比如說壹座山的形狀,我們分別稱為山頭、山口、山腳、山脊梁……在動態方面也有,我們說風“吹”、雨“打”,這都是壹種詩性的命名方式。所以,黑格爾曾經把詩稱為“最初的語言”。人類學家列維·布留爾提出原始思維的“互滲律”,即原始部落人的思維方式有壹種規律,就是把萬物看成與自己相滲透,萬物都有靈,而且會按照人思考的方式去思考。比如南美洲的原始部落,那裏的人把自己看成金剛鸚鵡,認為自己就是金剛鸚鵡,用金剛鸚鵡那樣的眼光來看這個世界,他們的圖騰崇拜就是金剛鸚鵡。這就是人與鸚鵡/動物之間有壹種互滲。

現代語言學也開始越來越重視語言的修辭本質。什麽是語言的本質?有壹種傾向就認為是修辭,也就是語言的隱喻性,就是打比方。現代語言學傾向於認為,語言是從隱喻發展出來的,離開隱喻沒有語言。詞典裏有很多字和詞,要說出它們的來龍去脈,妳會發現很多都是由隱喻形成的,最開始就是隱喻,後來就成了常規的詞被收進詞典裏去了。比如“太陽”,最開始沒有“太陽”這壹說法,就是日和月,是象形字。但是我們覺得它們和男女之間有類似的關系,陽和陰的關系,於是設想出最高的男女關系,就是“太陽”和“太陰”。太陽本身象征男性、象征陽剛,月亮象征女性、象征陰柔;後來我們把日叫作太陽,月叫作太陰;再後來把太陽、太陰收到詞典裏去了。

壹般來說,陽代表正面的,陰代表背面的,再通過男女關系裏面的夫為妻綱、天尊地卑、男尊女卑,形成了壹整套話語體系,它們在詞典中也留下了自己的發展軌跡。從語言的形成我們會發現,沒有隱喻形成不了語言。哪怕是後來的科學,追溯它的術語的來龍去脈,妳會發現它們也是基於隱喻之上的。前面講“力”的概念來自人的“用力”、“力氣”,還有牛頓物理學的“慣性”來自人的“懶惰”,這都是把人的感覺附會到物理現象中去。這些基本概念看起來很抽象,但是它們的來源很具體。

戰國時期有壹個人叫惠施,惠施是莊子的好朋友。有人就對梁王說,惠施說話總是愛打比方,如果不打比方他就說不出什麽有意思的話來,不信妳試他壹下。於是惠施來的時候,梁王就讓他不要用任何比喻來說話。惠施就順手打了個比方,他說,如果有人不知道什麽叫“彈”——彈就是打彈的彈弓——那麽妳告訴他,彈就是那種叫“彈”的東西,那個人會不會明白?梁王說,不明白。惠施又講,如果妳告訴他,彈就是那種形狀像弓——弓箭大家都很熟悉了——以竹子為弦將石子彈出去的東西,那他會不會明白?梁王說,那他當然會明白啦。於是,惠施就從中得出結論:“夫說者,固以其所知,諭其所不知,而使人知之。今王曰無譬,則不可矣。”意思就是:說話的人當然應該以其所知來比喻他所不知,這才能夠讓人家知道。由此證明語言離不開比喻,離不開打比方。比喻就是詩的想象力。比喻有直喻和隱喻,最開始是直喻,就是說“這個就像那個壹樣”,後來習以為常了,就成了隱喻,不說這個“像”那個了,而說這個就“是”那個,甚至直呼其名為那個。

語言絕不是對客觀事物的壹種機械的規定,而是經過了人的想象力和詩性的滲透,由此帶來了自我意識的特點。自我意識也就是壹種隱喻式的意識,前面講自我意識就是把自己設想成對象又把對象設想成自己的意識。我當然不是對象,但我可以打比方,比方說我用另外壹個人的眼光來看自己,把自己當對象看,就會怎樣;又比方說我把另外壹個人當成我自己,我將心比心、設身處地,又會怎樣。這當然只是壹種比喻,只有人才會運用這種比喻,它是人的語言的本性,動物是做不到的,因為它沒有語言。用哲學的術語來說,這就是把自己“對象化”,同時又把對象“人化”、“擬人化”。所以,自我意識也就是把自己的本質對象化,把對象、自然界人化。這是自我意識本身的內在結構。在自我意識的這樣壹種結構下,就建立起了人的精神大廈。

什麽是人的精神?壹言以蔽之,就是自我意識在“知、意、情”,也就是知識、意誌和情感三個方面,所建立起來的“真、善、美”。

動物的心理世界也有三個方面,但是由於沒有自我意識,它們的三個方面分別是表象、欲望和情緒,都是低層次的。而人類由於有了自我意識,就把動物的這三個方面提升到了概念式的認知、策劃性的意誌和移情性的情感。談到人的精神,無非就是這三個方面,可以說人的精神是三維的。

——文/鄧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