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心目中,“合格的教師”就是“真正的教師”。
長嘆之後,是深思和追問:“教師”這個職業意味著什麽?怎樣才無愧為“人之師”?教師,他(她)必會有、應該有什麽情感、心理、思維、觀念、修養、氣質和品格?
平常心,正常情——教師首先是有“人”的意識,是情感健全的人
王棟生老師的教育隨筆,常給人以震撼,《“模範”如是說》就是其中的壹篇。
文章談到了在教育表彰大會上,有“模範教師”介紹“經驗”,說自己如何為了“堅守講臺”,而不顧家庭,以致妻子癱瘓,老父含恨而死,無暇關心女兒學習,連自己也延誤治療而落下終身殘疾……據說這就是教師的“無私奉獻”,雲雲。
王棟生拍案而起,怒聲問道:“壹個人,連妻子都不愛,連子女也不愛,連父母都不愛,卻說熱愛自己的‘崗位’,愛自己的學生,這種話,妳相信嗎?他的人生目的是什麽?他拋棄了所有的親人,只是為了能站在講臺上?”他壹針見血地指出,“為工作犧牲親情,犧牲親人,這其實是壹種變態的極端的個人主義,是極不人道的”,“至少是麻木和虛偽的”。
由此得出的結論是:“教師應當有正當的人性。
壹個人沒有‘人’的意識,沒有正常人的思想感情,那就不能從事教育工作。
”這裏提出的是壹個重要的、基本性的教育觀和教師觀,也是王棟生老師教育思想的出發點和歸宿,即教育“要以人為本,要有人情,要體現人道精神”(《跑,還是別跑》),“不近人情”就“近於野蠻”(《昨天的故事》)。
而以這樣的失去“正當人性”的教師為“模範”的教育,就必然是“反人道的教育”,“它破壞的是基本的倫常,毀滅的是人性”。
王棟生老師質問道:“教育的目的是什麽?難道是為了讓學生都成為連生命也不知道珍惜的人,成為六親不認的人?”
問題是這樣的“六親不認”的教育,在中國是自有傳統的:古有“存天理,滅人欲”的假道學,現代有“只有國沒有家,只有領袖沒有父母”的“革命加拼命”的教育;而在這個利己主義泛濫的當今社會,鼓勵這樣的“無私奉獻”的“模範教師”,就具有更大的虛偽性,其實質不過是“對流汗流血的人強調‘奉獻’,對淌膿流‘香汗’的人卻總能‘按需分配’”(《何不彈鋏而歌》),因此那些主持表彰會的教育部門的各級官員自己是絕不會這麽“無私奉獻”的。
這就給我們壹個重要的提醒:要警惕那些“偽教育家”(《遍地“教育家”》),要明確地指出,那些新時代的假道學都是不合格的教師,真正的教師必須和他們劃清界限。
魯迅早就說過,“偽士當去”。
“去偽士”,包括去偽教育理論,也是中國教育的當務之急。
因此,王棟生老師斷然拒絕了把教師比作“春蠶”、“蠟燭”的所謂“奉獻”論。
這種理論竭力渲染教師工作的“悲壯”性:“似乎這不是壹種令人尊敬的職業,這是人要為之犧牲的壹場苦難,是壹條殉道者的路。
”然而,這是地地道道的偽理論,不僅它的提倡者自己都不準備實行,而且它和中國歷代統治者壹樣至今還津津樂道地宣揚“安貧樂道”論,這是壹種駕馭術。
那些“衣冠楚楚的各級官僚”,他們“穿著絲綢”,放縱地享樂,“希望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像春蠶壹樣默默地吐著有用的絲”。
不,我們不是“春蠶”和“蠟燭”,我們是“人”,我們有“人”的意識、情感和欲望,因此,我們懂得如何維護自己的“人”的權利,絕不為官僚們去做“無私奉獻”;我們也“知道自己的生存價值”,不需要官僚們來“教”我們如何認識教師工作的性質和意義。
“我們不僅是莊嚴的勞動者,而且是愛的使者,因為有我們的工作,孩子們變成有感情的人,懂得會尊重人的人”(《別再稱我們是春蠶,好麽》),“教師是壹種適合我的職業”,“壹個人在做他所熱愛的事,也就談不上什麽‘奉獻’;我對自己的選擇負責,也同時享受自己的選擇:如此而已”(《這是壹種適合我的職業》)。
“人”的教育,應該由感情正常、健康、豐富的“人”來承擔。
我喜歡,心靈震顫,眼眶濕潤——教育的快樂在每天接觸到的細節中
王棟生老師教育詞典中最重要,卻往往被人忽略的詞語是“我喜歡”:“我喜歡有感恩之心的孩子”(《感恩之心》),“我喜歡富有同情心和愛心的學生”(《善良的心是壹盞燈》)。
他在壹篇文章裏,也提到我最喜歡聽他“講講學生的事”,而且“還是美好的故事多”,這樣的“美好”總讓我們心熱眼紅,“像個孩子壹樣,任淚痕掛在臉上”(《感恩之心》,《老師,我的神》)。
剛剛遠行的商友敬先生看了王棟生老師寫的《告訴妳幾個故事》也“潸然淚下”,特地去信說“能流淚的老師是幸福的”(《致吳非》)。
我手頭就有這麽壹篇《很小的事情》,還沒有收入王棟生老師的文集,是我從2008年2月22日《新民晚報》上小心地剪下來,並珍藏在我的文件夾裏的——說“小心”,說“珍藏”,是因為我從這短文裏撫摸到了壹顆教師的“大心”,並深受感動和觸動。
還是先抄錄開頭的壹段文字——
“學生遲到了,他面帶愧色,站在教室門口輕輕喊了壹聲‘報告’。
他很尷尬:喊輕了,老師聽不見,聲音大了,又怕驚動大家。
教師發現了,也只輕輕地壹點頭,讓他回到座位上去。
他已經知道遲到妨礙了大家,妳盡可能不要多問,妳的目光甚至沒有必要停在他的臉上。
我對這樣的學生印象很好。
這樣的學生總是很註意個人修養,他們總是想到自己的行為不能妨礙別人。
這樣的品格,以後是可以在壹個文明社會立足的。”
我感動,自然是因為從“很小的事情”上看到了今天中國普通中學生心靈的閃光,作為壹個關心中國教育、中國年輕壹代,以及中國未來,並因此常懷憂慮的知識分子,我從中得到了非常重要的信息:文明的幼芽,愛的幼芽還在,就如王棟生老師所說,“當今之世,中國有這樣的學生,可以證明實施真正的素質教育是有可能的”(《學生給教師上了壹課》),我真的感到說不出的欣慰。
我感動,更因為能夠發現這樣的“很小的事情”,為之感動,並深思其意義的教師,也必有壹顆“仁愛之心”。
更重要的是,這是完全自覺的努力,王棟生老師說:“教師要重視培養學生仁愛的稟賦。
”這就需要教師有壹顆“仁愛的心”。
有了這樣的“仁愛的心”,就會有這樣的胸懷和眼光,去“發現”學生身上愛的萌芽、文明的萌芽,並精心呵護與培育,助其成長(《善良的心是壹盞燈》)。
這真是壹盞“燈”,給中國教育以真實的希望。
而教師自身,也從中獲得了教育的意義,以至生命的意義。
王棟生老師說:“只要能經常發現這樣的孩子,就會覺得既幸福又平常”(《感恩之心》,“教育的快樂從哪裏來?就在每天接觸到的這些細節中。
”(《這是壹種適合我的職業》)
問題是,並不是所有的老師都能隨時註意到這些細節,並受到感動,更不用說深思其意義了。
這也正是王棟生老師最感痛心和寂寞的。
他說:“對教學工作的機械重復,對學生的冷漠,對生活的冷漠,是對(教師)職業的褻瀆。
”(《教師要有精神追求》)他還嘆息說,今天的教師缺少的是“審美”的需求和感受力(《在實踐中反思》),其中壹個方面,就是不能用審美的眼光看待自己的學生,發現其內心和行為的美,更不用說去培育美了。
而不能發現和欣賞學生的美的教師,也壹定不能享受教師職業之美。
王棟生老師說:“我喜歡孩子”,“看著他們清澈的眼睛”,“我的心靈常常會有壹種震撼,我的眼眶會莫名其妙地濕潤。
”(《第壹滴汙垢》)
讀到這裏,我的眼眶也“莫名其妙地濕潤”了。
我對自己說:這就是壹個真正的教師的情感!我曾經在很多場合都談到,人活著要永遠保持壹種“黎明的感覺”,每天都是壹個新的開始,每天都以“嬰兒的眼睛”去發現新的世界、新的美。
在我看來,教師的“黎明的感覺”,就是每天都能從學生身上發現新的美,並時時受到心靈的震撼。
這樣,教師的生命就能永遠處於新生的狀態,即所謂“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這裏,還有中小學教師所特有的生命意義和價值。
這也是我多次談到的,中小學學生正是人生的“黎明時期”(我經常的說法是生命的“春天”和“初夏”時節),這也是壹個人生命發展中最為純凈、最具活力的壹個階段,即使說今天的中學生已經受到了令人痛心的汙染,但他們依然是相對單純的。
天天和這樣的生命相遇、交流,中小學教師正可以從中吸取生命的元氣和活力,而使自己的精神永遠年輕。
我們在中小學校園裏經常可以遇到那些老教師,他們“在長年從教後仍然能保持對新思想新事物的敏感,能對未知領域不停地探索,能始終對教學保持濃厚的興趣,並永遠有壹顆赤子之心”。
王棟生把它稱作“熱愛的稟賦”(《教師要有精神追求》)。
這“熱愛的稟賦”,是來自隨時隨地發現、欣賞並培育學生心靈美的襟懷、眼光和能力、習慣的,這是教師的基本素質和稟賦。
王棟生老師說,教師職業適合他,他自願選擇當教師,就因為他具有這樣的基本素質和稟賦,並在學生心靈美的發現與培育中,享受到了無窮的樂趣。
這是他能夠成為壹個合格的教師、真正的教師的秘密所在。
大憂慮,大恐懼——當“教育為立國之本”的觀念成為思維習慣時
王棟生老師不僅有大歡喜,更有大憂慮、大恐懼:“我畏懼,我擔心。
我們能把這個孩子教育成壹個人嗎?這孩子純潔的心靈究竟會在什麽時候、在什麽地方、會被什麽樣的人,以壹種什麽方式,灑上第壹滴難以抹去的汙垢呢?”(《第壹滴汙垢》)
就是說,王棟生老師在進壹步思考與恪守教師的職責時,不能只局限於校園的細節,而要放眼觀察、感受教育的環境和生活的世界。
他的大憂慮、大恐懼就是這樣產生的。
我們關註的是,作為壹個教師,他究竟憂慮、恐懼什麽?這又反映了怎樣壹種思維、觀念和精神呢?
他在報紙上看到壹條《把乞丐趕出特區》的標題,愕然想到:“我們的下壹代會不會變成沒有同情心的冷血動物呢?”他說:“壹想到我們的學生有可能因為錯誤的宣傳而學會在人民的疾苦前閉上眼睛,我就感到憤怒。
”(《誰“趕走”誰》)
他看到壹個孩子在玩殺人的電子遊戲,聯想到電視裏充斥的帶有血腥暴力的影片,立即奮筆疾書:《不能讓兒童接觸殘忍》。
他說:“壹個孩子從小就可以那樣不經思考地去剝奪別人的生命,雖然不過是在虛擬的場合中,但是從對少年兒童的教育出發,必須考慮到:任何缺乏人道精神的暗示都會讓他們變得缺乏人性,走向野蠻。”
他聽到父母教育孩子:“出門小心,外面壞人多。
”第壹個反應是:“孩子從小不懂得信任,是最可怕的事”,“如果沒有對人世間的愛,世界在人的眼中也就沒有了善良。
”(《如果孩子不懂得信任》)
他聽報告,聽到壹組吹牛的數字,聯想到商家在吹牛,官員在吹牛,教育家也在吹牛,這似乎成了“壹些人的生存基本需求”,人們已經見怪不怪了;但他不能。
他說:“我之所以特別憎惡吹牛者,是想到當今孩子們思想混亂,他們的許多錯誤判斷正是來自吹牛家的胡說八道。
牛皮家吹出來的任何東西,都有可能搞亂學生的思想。
”(《有緣有故論吹牛》)
在談到學校招生腐敗時,他說:“我最怕的是我們的學生過早地知道這些故事。
可是現在的學生還有什麽不知道的?”他因此而感慨:“在這類問題上,學校傷害了多少學生?”(《老紅軍的難處》)
他還為“官員當著教師、學生面前念白字”而感到難堪,覺得這是“糟糕”透頂的事。
官場的許多“潛規則”更讓他感到不舒服和十分的“遺憾”,也是因為“這些事過早地讓孩子面對,會給他們的心靈蒙上難以擺脫的陰影”(《先生,妳怎麽說話》)。
他甚至害怕學校的墻上掛某些“大人物”的照片,因為“如果讓學生每天都在某些以權謀私、貪汙受賄、不學無術的嘴臉下走來走去,對孩子們純潔的心靈將是多大的傷害啊”!(《如今怎樣當校長》)
他說,他經常為社會的各種問題“魂牽夢繞”,弄得“無處藏身”,就是因為“當今糾纏社會的許多問題,如環境汙染、安全生產事故、犯罪、漠視生命、落後習俗,等等,最後無不歸結為人的素質差”,“無不歸於中國教育落後”(《沈重的話題》)。
王棟生老師作為壹個雜文家,他的這些社會批評文章得到廣泛贊譽,其意義自不待說;但我想強調的是,他的社會批評有壹個基本的“教師”的立場和眼光。
所有的社會問題,在他那裏,最後都歸結為教育問題,所有的社會危機,最後都歸結為教育危機。
因為在他看來,社會的腐敗,教育的腐敗,其最大危害,其罪惡滔天,不能容忍之處,並且讓他憂慮、恐懼之處,就在於它會汙染、傷害了孩子的心靈,這無異於對國家、民族未來的“謀殺”。
他說——
“教育上的任何舉措都有可能影響社會風氣的變化。
”(《欣聞取消“重點班”》)
“‘教育腐敗’比‘司法腐敗’更可怕。
教育為立國之本,如果根本發生動搖,不但我們畢生的奮鬥將變得毫無意義,幾代人的努力也將付之東流。
”(《如今怎樣當校長》)
“教育的任何不負責任的言行,都會記錄為歷史痕跡,壹朝悔悟,如同手上沾過無辜者的血,心靈的陰影壹輩子也洗不凈。
”(《“不是愛風塵,又被風塵誤”》)
“中國的教育將往何處去?明天,誰來建設這個國家?這些問題,如果我們不思考,也許就沒有人去思考了。
”(《前方是什麽》)
“教育為立國之本”的理念,對許多人,許多所謂的教育專家和教育官員,不過是壹種宣傳口號。
但在王棟生這樣的自覺的教師這裏,卻已經融入他的生命,成為他的思維習慣——如以上所引述的他的那些文章所表明的那樣,遇到任何問題,他的第壹反應,就是這將汙染學生的心靈,造成教育危機,從而動搖“立國”的根本。
正是這樣的將教育危機與民族危機視為壹體的思維,構成了他的“大憂慮,大恐懼”的心理意識。
由此產生的,是壹種自覺的承擔意識。
——我們在前文談到,王棟生老師從發現、欣賞和培育學生心靈美中,享受快樂和感悟人生意義,這是教師職業對他自我生命的壹種承擔。
而這裏,當王棟生老師面對學生心靈被汙染和傷害的教育,和民族危機所產生的“我們不思考,就沒有人去思考”的歷史使命感時,就引發了他對教師工作的自覺承擔,以及對民族的現實和未來,擴大了說,是對人類未來的自覺承擔。
現在,我們可以總結說,王棟生老師之所以自願選擇教師這個職業,並產生終身不變的“熱愛”,就是出於這樣的對自我生命,對教師職業,對國家、民族、人類未來的三層承擔意識。
王棟生老師因此提出了“教育守望者”的自我命名,並且強調,這是“神聖莊嚴的工作”,“需要宗教般的執著精神”。
這樣,對王棟生這樣的老師來說,教育已經成為壹種信仰。
王老師說得好:真正的教師必定是“有信仰的、站直了的人。
”(《前方是什麽》)
獨立,創造與尊嚴——我美麗,因為我在思想
“站直了的人”,這是王棟生老師教師觀的壹個關鍵詞,他那句名言——“不跪著教書”所表達的也是這樣的教師觀。
其出發點、著眼點依然是學生和民族的長遠發展,“如果教師是跪著的,他的學生就只能趴在地上了”(《我美麗,因為我在思想》),“如果教師跪著教書,中華民族也站不起來”。
而“不跪著教書”壹語竟引起如此巨大的反響,則是因為擊中了當下中國教育的要害。
所謂應試教育的實質就是“人”的工具化與奴化,而教育的官僚化、衙門化更是“不把教師當人”,“不拿學生當人”(《官場陋俗進學堂》)。
這是當下中小學教育的兩大問題,都和人(教師、學生)的獨立性、主體性的喪失,人的民主、自由權利的缺失有關。
問題的嚴重性還在於,在權力的 *** 下,許多教師、學生自己不把自己當作人,自覺地爭當考試機器的“螺絲釘”和官僚體制的奴隸,以致奴才,以求分得壹杯羹。
因此,“站直了”的壹聲吶喊,才如此地振聾發聵。
而作為教師自身來說,能否“站直了”、“不跪著教書”,關鍵又在於教師是否有獨立的思想。
於是,就有教師應當是“思想者”的命題的提出,所要恢復的是兩個缺失了的知識分子精神和教育精神。
壹是獨立的批判、懷疑的精神。
王棟生老師提出了壹個人們很少想、卻非想不可的問題:“如果學生對教學內容不敢有個人觀點,如果學生連校政都不敢評論,把教師、家長的話奉若金科玉律,如果學生對社會灌輸給他的任何東西都‘堅信不疑’,會有什麽結果?”回答是,“學校只能教出壹群精神侏儒,只能培養馴服的思想奴隸”。
問題還可以再問下去:如果壹個民族的下壹代,都是這樣的精神侏儒,思想奴隸,這個民族的未來又如何?王棟生說他時有“不寒而栗”之感(《人,不能和野獸壹樣》)。
這類問題追問下去,是無法讓有良知的教師心安的。
結論是“培養學生的懷疑精神,是為他們打好人文‘底子’的重要措施。
這個任務只有思想者才能完成”(《我美麗,因為我在思想》),“培養獨立思考的壹代,是教育最重要的任務。
中國需要大批有獨立思考精神的教師來做‘瞞和騙’的掘墓人”(《不要跪著讀》)。
問題又產生了:如果我們的教師自己思想就不獨立,不但不做“‘瞞和騙’的掘墓人”,而且還助紂為虐,推行“瞞和騙”的教育,那後果又如何?王棟生老師回答說:“在‘瞞和騙’中長大的人,思維是會有缺陷的,而壹旦覺悟,就有可能轉向虛無,什麽都不信。
”(《不要跪著讀》)——由盲信、盲從到虛無,這不正是當下中國校園輪番上演的教育悲劇嗎?
魯迅說,中國“早就應該有幾個”走出“瞞和騙的大澤”,敢於“真誠地,深入地,大膽地看取人生”的“兇猛的闖將”(《論睜了眼看》)!當下中國教育也正呼喚著這樣的“兇猛的闖將”。
其二,是獨立的創造精神。
王棟生老師在壹篇文章裏同時提出了兩個教育命題:“教師應當是思想者”和“教師應當是創造者”。
這兩個命題其實是有內在聯系的,這就是思想的意義、價值和樂趣,全在於創造。
王棟生老師說:“我們的教學需要創造的 *** 。
教師應該有這樣的追求,即在教學中培養學生的創造意識,讓他們成為‘具有想象力的人,有辦法的人’,具備這樣的素質,他們在任何環境中都不會喪失創造的 *** 。”
培養學生的創造性思維,這也是王棟生老師語文教育觀的壹個核心,特別在作文教學方面更是做了許多成功的探索。
這裏還要說的,是他自身就是壹個極有創造力的教師,他要求自己“每天都得有些期待,每次上課都想到能不能‘再朝前跨壹步’,期待有新的發現”,他說:“如果沒有創造的意識,教師職業有什麽意思呢?”(《這是壹種適合我的職業》)——這又是人們很少問,卻又是非問不可的問題。
於是,就有了這樣壹句話:“我美麗,因為我在思想”,而且是創造性的思想。
在這詩意的表達背後,是壹種作為有思想、有追求的教師的職業尊嚴感。
“自尊”是王棟生教育詞典中出現得最為頻繁的詞語之壹。
他說:“我從不認為自己的職業無足輕重。
”他有壹篇告誡年輕教師的文章,第壹誡就是“要時刻想到,妳的工作是無可替代的”(《誡徒》)。
他這樣引述哲學家羅素的話:“自尊,迄今為止壹直是少數人所必備的壹種德性。
凡是在權力不平等的地方,它都不可能在服從於其他人統治的那些人的身上找到。
”並且還說:“人只有把自己作為具有獨立意誌的公民而不是任人驅使的工具,社會才可能進步。
”(《〈前方是什麽〉自序》)前面說官僚化的應試教育不把教師當作人,其中壹個重要方面,就是摧毀教師的自尊心。
正是為了反抗這樣的權力歧視,王棟生老師把有沒有教師的職業尊嚴,視為教師是否“站直了”的壹個標誌,他最鄙視的就是某些教師的自輕自賤。
他說:“教師沒有自尊是最可怕的。
壹位教師如果到了沒有自尊的地步,作為教師他的職業生命已經結束了。
”(《妳為什麽釋放粗鄙》)
他把教師的尊嚴,稱作是“勞動者的尊嚴”,他說他和“周圍的人”都“堅守誠實勞動的信念,在這樣的勞動中,學會做人,保持人的尊嚴和善良”,他堅定而自豪地表示:“不管社會價值判斷發生怎樣的變化,我都會和那位民工壹樣,選擇流汗。
”他堅信,“勞動使人能夠有尊嚴地生存,同時從勞動中,人獲得知識的教養”,“被引入到壹切高尚之境”(《敬重誠實勞動》)。
這裏有兩點很值得註意。
壹是王棟生老師把教師的工作和民工的工作作同等的看待:都是普通的自食其力的“流汗”者。
這使我想起了魯迅的話,他說,作家的寫作和“農夫耕田,泥匠打墻”壹樣,都是做“有益的事”,“得壹點不虧心的糊口之資”(《徐懋庸作〈打雜集〉序》)。
這裏,顯然有壹種可貴的平等觀,由此產生的是教育平等觀,這也是王棟生老師教育思想中很重要的方面。
而我想強調的是,由此而顯示的王棟生這壹代有知青背景的教師和中國這塊土地上的普通勞動者的血肉聯系。
王棟生老師曾深情地回憶,他在農村當代課教師(這是他教師生涯的開始)時,正是“貧苦農民的善良讓我看到了高貴的寬容”,懂得了“同情”、“善良”這樣的“近於本能的基本情感”的價值(《善良的心是壹盞燈》)。
他因此而領悟了教育的真諦:教育“要從了解我們賴以生存的土地開始,從妳接觸的每壹位憑著誠實的勞動養活全家的人開始,從平凡的生活中解讀人的情感開始,從逐漸了解用血汗寫就的幾千年文明開始。
”(《祖國的歌》)——也許我們的討論到這裏才觸及到王棟生老師其人、其思想的根和他的尊嚴感,他的獨立思想、意誌、人格,他的仁愛之心,他對教育,特別是對語文教育所有獨到、深刻的思考,都來自我們這裏所說的“和中國這塊土地上的普通勞動者的血肉聯系”,和中國這塊土地上的知識、文化的血肉聯系。
他要維護的,正是教師作為“勞動者”的尊嚴,這同時也是“知識者”、“思想者”的尊嚴。
於是,我們又註意到另壹個要點:王棟生老師對“教養”與“高尚”的強調,這也是他的教育詞典裏的基本語匯,構成了他的教育思想的獨到方面。
他有壹篇文章,題目就叫《理直氣壯談“教養”》。
他說:“現今學校教育在過於重視學科成績的同時,忽略了‘教養’;而‘德育’的形式內容繁多,又偏偏忽略了‘風度’。
”他說他“痛心於這樣的現實:壹方面,家長望子成龍心切;另壹方面,他們卻認識不到,壹個沒有教養的孩子今後在文明社會寸步難行”。
他說:“在這個世界上,可以沒有貴族階層,但是不能沒有紳士風度;在喪失了紳士風度的社會,文化教育至多也只能起到油漆的作用——粉飾塗抹而已。
”——這都是痛切之言,沒有直接說出的是教師的“教養”和“風度”。
其實,按王棟生老師的壹貫思路,學生的教育關鍵在教師,對“教養”和“風度”教育的忽視的壹個根本原因,是今天的教育者,許多教師、校長、教育行政官員,自身就沒有教養與風度。
熟悉王棟生老師的朋友都知道,他對人的壹個基本評價標準,就是有沒有“教養”和“風度”。
這是因為,在他的心目中,教育是壹個“高尚”的職業,它在本性上就具有高貴的氣質。
因為勞動是高貴的,思想是高貴的,創造更是高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