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遍所有與孔子有關的原始資料,沒有壹本書,沒有壹個地方,沒有壹個人,寫到過,說過,是孔子創立了儒家,也沒有壹個人說過孔子創立了儒學。更為關鍵和重要,也更讓人驚異的是,在孔子與儒之間,似乎藏著壹個已被時空和後世人有意無意遮蔽、埋藏的巨大隱秘。
讓我們用事實來說話。
先從《論語》說起。在所有與孔子本人直接有關的書籍中,《論語》毫無疑問是最真實、直接、可靠的孔子言行記錄。但全部《論語》,總***二十篇,四百多條語錄,“全書四百九十二章、壹萬二千七百個字”(侯外廬《中國思想通史第壹卷 “維新”束縛下的孔墨思想》,人民出版社,1957年3月第壹版133頁),孔子說到儒字的,僅僅只有壹次。這就是在《雍也》篇中,“子謂子夏曰: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猶如電光火石之壹閃而過。之後,無論是孔子本人,還是孔子那些形形色色,各具特點的弟子,無壹人提到過,問及過儒,甚至是與儒字沾邊、相關的內容和話語。這就使得孔子對子夏的這次說話,顯然如此突兀而不同尋常。在《論語子罕》篇中,起首壹條是:“子罕言利與命與仁”。罕言者,很少說,甚至有閉口不談的意思(見朱熹《四書集註》註解1)。然而據範文瀾先生統計,“論語裏記載講仁的話,卻在壹百條以上,其中很多是孔子講的。”(《中國通史簡編》第壹編,人民出版社,1964年8月第四版第205頁)講了壹百多條,都可以說成是罕言;那僅僅是壹言帶過,絕口不提的儒,與作為被後世奉為儒家、儒學創立者的孔子,這之間的關系,我們該怎麽來看待?這難道還不足以引起人們的好奇,乃至訝異嗎?
再來看《史記》。
司馬遷的《史記 孔子世家》,是除《論語》之外,孔子生平事跡最全面詳盡的記述。孔子壹生言行舉止,坎坎坷坷,思想情感,心理波動,史遷用他飽醮激情的筆墨,幾乎是事無巨細,盡在篇中。然而,《孔子世家》從頭到尾,9000多字,提到儒字的,又僅僅只有壹處!(好像是刻意要來跟《論語》形成壹對壹的呼應對照。)而這壹處提到儒字的過程與寫法,頗值得細細體會。為了盡可能表現出這種意味,我不得不引述得稍微詳細壹些。孔子死後,先是魯哀公作誄,表示追悼之意,嚴肅認真的子貢,為此還很不客氣地數落了哀公壹番。然後,是寫孔子“葬魯城北泗上,弟子皆服三年,唯獨子貢廬於冢上六年。”然後再寫弟子及魯人“往從冢而家者百有余室,因命曰孔裏。魯世世相傳,以歲時奉祠孔子。”請註意,壹直寫到這裏,司馬遷才騰出筆來,帶了壹句,“而諸儒亦講禮鄉飲大射於孔子冢”。這就是《史記 孔子世家》全文,唯壹寫到儒字的地方。需要特別值得註意的是,這個“諸儒”的出現,作者司馬遷是完全有意地,將其與孔子弟子,甚至魯人的出現,專門區隔分別開的。為什麽?如果說是孔子創立了儒家,為什麽要作這種區隔?很明顯,這裏的諸儒和子貢他們不是壹夥的。難道這就是君子儒與小人儒的區別?如果是,那為什麽在孔子,子貢及其他弟子身上,連儒字都懶得說,都免掉了?而這種隔絕,與孔子作為儒家創立者,儒學創始人的形象,是不是離得也太遠了點?
我們再來看看《孔子世家》結尾處的太史公曰,照理說,孔子創立儒家、儒學,這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是壹件不可能忽略的大事。但司馬遷又壹次付之闕如。史遷說了壹通他本人對孔子的景仰,感念,慨嘆孔子可謂至聖矣;卻片言只語沒有提到儒字,提到什麽孔子創立儒家、儒學之事。以司馬遷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高瞻遠矚,燭幽洞微,這難道不也讓人心生疑竇嗎?
如果順著《史記》繼續往前走,我們肯定不能遺漏掉,由司馬遷首創的《儒林列傳》。在這篇直接以儒命名的列傳中,司馬遷倒確實在壹開始寫了孔子的刪詩書,作春秋,也寫到孔子門弟子的簡單行略。但司馬遷好像只是交待了壹種背景,還是沒有把孔子,包括孔門弟子跟儒,跟儒學、儒家直接聯系起來,更遑論創立學派之事。在這篇《儒林列傳》中,講完了孔子和孔門弟子的事跡後,作為本篇文章的主角,儒,這才姍姍出場。如果孔子是儒家的創立者,這壹件在後人看來是堂堂正正、彪炳史冊的煌煌偉業,司馬遷為何要如此近於刻意淡化地來寫孔門與儒的關系,為何沒有開門見山,最起碼給個明明白白的介紹、說明?《史記》雖不像《春秋》之所謂微言大義,但也絕非信手之作。司馬遷本人對孔子的景仰,前文已述,他在孔子與儒之間,筆底究竟掩著壹種什麽樣的難言之隱?至少,我們從字面上讀,根本不可能看出孔子創立儒家、儒學的半點印象。莫非孔子創立儒家、儒學這樣的事情,在史遷的筆下,竟是壹件不值壹說,或者說是,不太好說的事?
現在讓我們換壹個路徑,去另外壹個地方看看。
四書五經,在後世之人眼裏,被視為所謂儒家的命根子,而三禮之《禮記》,在其中又占有極其獨特而重要的地位。《禮記》中有壹篇《儒行》,整體看,很像是壹篇儒者的辯護詞與贊美詩,也是日後所謂儒者們立身之本和處世之道的圭臬與指南。但就是這篇《禮記儒行》,讓人玩味之處也頗多。其壹,它同樣壹字未提所謂孔子創立儒家、儒學壹說。其二,文章開頭,魯哀公問孔子(如果此事屬真,那它發生時,已是孔子晚年,孔子死在哀公十六年),說先生您穿的衣服,是儒服嗎?孔子在繞了莫名其妙的半個圈後,回答說:“丘不知儒服。”稍微熟悉壹點中國服飾史的人知道,服裝在中國古代,在政治文化學上的重要象征意義和現實意義。胡服騎射的故事,大家不會太陌生,它所引發的震動,無異於壹場顛覆性的革命。三禮(《周官》、《儀禮》、《禮記》合稱三禮)之中最為重要的即是《喪服篇》。《書城》雜誌壹篇名為《大明衣冠何處?》的隨筆,從另壹個角度,說明了改朝換代與服裝的關系。孫中山先生領導辛亥革命,發明中山裝,更是直到如今,仍是國家領導人的裝束選擇之壹。而被後人奉為儒家、儒學開創者的孔子,竟會以壹種聽上去不太高興的口吻說:“丘不知儒服!”這難道還不夠讓人吃驚嗎?其三,《儒行》壹文,文章主體內容,用的是“儒有”的表達格式,這不能不讓人產生遐想。它至少說明,在作者寫這篇《儒行》時,儒並非鐵板壹塊,並非壹個整體性的團隊,並非已成“壹家壹派”,很可能是龍蛇混雜,泥沙俱下的有好也有壞,故稱“儒有”。而且,聽這辯解語氣,應該可以認為,好的還是少數。最後,這托名子曰的長篇“儒有”,稍有古典文學底子的人,壹眼就能識別出它與《論語》中孔子說話的天差地別。臺灣壹位學者,在其所著《中華文明通史》中,直言:“孔門弟子作。”(筆者甚至懷疑,它是否會出自時間更後的漢儒之手)
以上基本可算作是與孔子關系直接、近密的材料。如果有興趣繼續深挖下去,我想,我們應該首先去先秦其他諸子的著作裏翻壹翻了。但我們不得不提醒自己要小心翼翼,因為,真實可能開始離我們越來越遠。
《莊子》號稱道家之書,但孔子卻是其中進出最多的壹位客人,好像莊周不拿孔丘說事,就顯示不出自己的高超深遠。《莊子》壹書,尤其是外篇、雜篇,孔子不僅是熟客,而且被作者極盡揶揄、調侃之能事。但有壹點,莊子在寫孔子與儒時,言孔不言儒,言儒不言孔。試看外篇《田子方》,前面有三段寫到孔子,但壹個儒字也沒出現。緊接下來壹段正面寫儒,甚至給出了儒的定義,但又絕不涉孔。這種言孔不言儒,言儒不言孔,是整個先秦時期,孔、儒關系最重要的特征之壹。為何後人對此要故意的回避、淡化,乃至於裝聾作啞?
《孟子》情況與此如出壹轍。孟子這位古今華夏口才第壹的雄辯家,他的書中自然沒有少寫到孔子和儒,但卻與莊子似乎是不約而同地,恪守著言孔不言儒,言儒不言孔的準則。孟子與孔子與儒的關系,這裏無法展開,但以孔孟在所謂道統上的傳承關系,和孟子在所謂儒家、儒學上的特殊地位而言,《孟子》壹書言孔不言儒,言儒不言孔,難道還不足以說明事情的某種嚴重性和真實信號嗎?
荀子,後世公認的所謂儒學之集大成者。《荀子》壹書中,有兩篇文章分別寫到孔與儒,《仲尼篇》和《儒效篇》。《仲尼篇》中,壹個儒字沒有。《儒效篇》呢,這是壹篇全面論述儒的文章,跟《禮記 儒行》不同的是,《儒效篇》說好也說壞,對儒有贊美,也有痛詆。其中三處說到孔子,“仲尼將為司寇,沈猶氏不敢朝飲其羊,公慎氏出其妻,慎潰氏逾境而徙,魯之粥牛馬者不豫賈,修正以待之也。”,“客有道曰:孔子曰:‘周公其盛乎!身貴而愈恭,家富而愈儉,勝敵而愈戒。’,應之曰:‘是殆非周公之行,非孔子之言也’”,就是這些,全都在這了。妳能看出孔子創立儒家,或儒學的內容麽?
言孔不言儒,言儒不言孔,這是我讀先秦諸子的壹個發現。但有壹家,打破了我的發現。這就是《韓非子》。《韓非子顯學》篇,劈首壹句是,“世之顯學,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這是我在先秦諸子——墨子除外——第壹次,也是唯壹壹次看到孔、儒如此緊密地聯系在壹起。我們知道,峻急的韓非,把孔、墨是當論敵來對待的。韓非以壹種精密而暴烈的邏輯,論證了儒、墨的荒謬不可行。韓非筆下的儒、墨,基本沒有什麽正面、積極意義,有的只是貶斥與鄙夷。所以,韓非說“儒之所至,孔丘也”,我們就很難把它看成是種肯定和贊美,而倒有可能是刻意地曲解與誤導。況且,很顯然,這跟孔子創立儒家,其義之相差,仍不可以道裏計。
諸子大家之中,只剩墨子。墨子在他的書裏,有專門的《非儒篇》,但我手邊沒有墨子全集,所以,若有人指出墨子在書中,說了孔子創立了儒家,我願就此推翻以上全部論證。
如果我們還不嫌累,還想繼續向前,我想大概只能走近至今真偽莫辯的《孔子家語》和《孔叢子》了。雖然筆者認為,這兩部“偽作”裏的孔子及諸弟子,其言談舉止,音容笑貌,要比《禮記》更形近於《論語》。但既然專家學者,都說它們是西晉人的偽作,那咱們也就趁機作罷歇手吧。
寫到這,也許有人會笑著說,妳真是太天真,太不自量力,愚不可及了。後人之所以說孔子創立了儒家,是從歷史的現實結果來說的,並非壹定要像現代政黨的成立,得孔子本人親自組織召開“全國第壹次代表大會”,宣讀“黨綱”。是的,我承認,歷史很多時候,是講既成事實的,但學術豈能等同、遷就於歷史的既成事實?孔子之前,儒已存在,孔子時代,儒者遍地,但為何在孔子本人,及與他時代接近的學者,都明顯顯示出孔子與儒之間,有著某種疏離,甚至是避忌的情況下,孔子壹死,卻成了所謂儒家的創立者,創始人?這之間的變遷是如何跨越的?孔學與先儒,與同時代之儒,與後世之儒,究竟是種什麽關系,這豈能是含含糊糊、含混而過的事?孔學就非得要與儒學合二為壹?孔學就非得壹定要用儒學來命名?這符合孔子的意思麽?孔子若泉下有知,他會怎樣來面對所謂儒家、儒學的創立者、創始人,這樣壹種封贈?怎樣面對他本人與所謂儒家、儒學之間的這樣壹種變遷和跨越?
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就得繼續向前,更深入壹步,來探源這個有點神秘莫測的儒,它究竟始源於何處?孔子是在壹種什麽樣的情況下跟儒發生關系的?發生過什麽樣的關系?儒在中國歷史的長河裏,究竟經歷過怎樣的榮辱與嬗變?
(下)
儒的起源,用撲朔迷離,紛亂如麻,詭異奇譎來形容,壹點也不誇張。
儒,《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是,①指儒家;②舊時指讀書人。
許慎《說文解字》:“儒,柔也,術士之稱”。段玉裁註:儒、柔以疊韻為訓。鄭氏《三禮目錄》雲:……儒之言優也,柔也。能安人,能服人。
我們先且按下這堆解釋,另由蹊徑,來趟壹趟這儒的起源,究竟從何而來。
近人章太炎曾作《原儒》壹篇,以他那著名的堅實,晦澀、煩瑣的小學功夫,表明了對儒的起源的認識。簡明地說,就是儒起始於周朝的王官。
胡適不同意章太炎的觀點。胡博士頗有點讓人驚訝地說,儒源起於被周武王滅掉的殷商後裔。胡適的論證方式,充滿了現代心理學和文學想象的魅力。
其實,章太炎和胡適的觀點,並非是冰炭不同器的勢不兩立,他們各有其依存的根基和價值。
要給予儒壹個較為明晰,但又不要太過煩雜的解釋,我想,還是應該從平王東遷開始說起。
公元前770年,周平王將周朝的都城由鎬京遷到洛邑。在此之前,西周王朝已被犬戎所滅。所以,平王定都洛邑,說起來是遷都,實際是新立了壹個國家。這個新的國家當時面臨壹種什麽狀況,概括地說,就是王室衰微,諸侯興起。王室衰微,表現在,壹,王室土地日益萎縮,所謂“昔先王日辟百裏,今也日蹙百裏”(《詩經 大雅 召旻》),而土地,自古及今,都是財富的根本。二,諸侯的貢獻也日蹙。據範文瀾《中國通史》,“按照魯史春秋所記,242年裏,魯君朝王僅三次,魯大夫聘周僅四次。魯是周公的後代,與王室最親近,朝貢幾乎全廢,其他諸侯的朝貢自然不會比魯多壹些。”(《中國通史簡編》第壹編,第164頁)人都不來了,見面禮也就肯定別指望了。
東周王室當時究竟窮到什麽地步,我們借幾個事例,稍作說明。“開國之君”周平王死後,下葬的錢不夠,周王室派人到魯國去求助“喪葬費”。公元前697年,周桓王私自向魯國求車,說明,王室窮得連車都置不起了。桓王死後,因為沒錢,七年後才得以埋藏(見顧德融 朱順龍《春秋史》)
窮到這種地步,“不能養活眾官”(《中國通史簡編》第壹編165頁)就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壹般書籍,寫到這裏,都是語焉不詳地壹筆帶過,最多不過說說官學衰,私學起之類。但照筆者看來,正是在這個歷史的節點上,“瓦解冰泮,風飛電散,死生契闊,不可問天”(庾信《哀江南賦》),發生了足以影響後世中華民族文明傳承與文化衍變的重大事件。古往今來眾多歷史學家,文化學者,將這段歷史中的碎骨連筋忽略不述,漠然走過,在筆者來看,簡直是最不可思議的歷史驚奇。
隨著王室衰微,沒錢養活眾官,壹場被兩千多年前歲月風沙堙沒的歷史劇,上演了。
大批大批前中央政府王室官員向民間飄散!向那些正在興起,開始具有日益增長的經濟實力,和日益增長的文化需求的諸侯國飄散。
“公元前520年,王子朝結合壹批喪失職位的舊官,起兵爭王位,兵敗,率如氏、毛氏、尹氏、南宮等殘部,帶著王室所有的曲籍,逃奔到楚國。這是東周文化最大的壹次遷移。周人和周典籍大量移入楚國,從此楚國代替東周王國,與宋魯同為文化中心。”(《中國通史簡編》第壹編165頁)可以想見,在東周全部的414年裏,這只不過是壹次上規模,有組織,有記載的轉移。在此之前,更早、更多“散戶”流亡式“移民”,如風吹沙揚,細水長流,已完全叠散於史籍之外。
而這,就是儒的歷史起源線。
東周王官向民間散落的過程,就是儒之最初的形成過程。
也就是說,由於周王室衰弱,大量官員被裁減,或自動流失,從而為春秋、戰國時期的儒,形成最初的細胞、土壤、血液、精脈。從物質構成的來源說,他們就是太炎先生所說的王官。而從某種禮儀精神的源流來講,他們跟周之前朝——殷商後人之間,存在某種淵源關系,也不是沒有可能(胡適說)。至於《漢書 藝文誌》推斷“儒家者流,蓋出於司徒之官”,精細的同時,多少有點縮杵為針了。
現在,我們得稍稍解釋壹下,周朝王官的官字。
周朝的王官,跟我們今天的官,其含義頗有不同。周朝的官,其壹,權力意味要小,職位意思更重。其二,周朝的王官,跟禮緊密結合在壹起。《三禮》中的《周禮》,其實就是有周壹朝的全部職官表。周朝是所謂禮制社會,要想在周朝任職為官,必須對周王朝禮制的方方面面,其思想、制度,言詞,儀式,操作,法度,規矩,做到通曉嫻熟。什麽樣的人能做到?首先,必須是有知識的人,才有可能。
所以,王官即是知識分子。而周朝的知識分子,不當官的,幾率微乎其微。
現在,我們有稍許的恍悟了。難怪中國的文人,直到如今的知識分子,看上去壹個個的這麽像官,這麽的想當官,原來用榮格集體無意識理論來說,不過是潛藏極深的歷史心理的復位啊。
那,王官們又是怎樣壹步步變成後世所稱的儒的呢?
要精確全面地回答這個問題,著實有些難度,孔子的話,“不足征也”,材料太少。於是我們只好借助侯外廬先生的著作,來稍作勾畫。
侯外廬並沒有直接說,儒者,來自於周朝王官,而是根據莊子的話,認為儒者來自鄒魯搢紳。侯先生敘述儒的演變過程,精勁有力,轉述如下:
到了春秋,公子與富子(大夫)爭奪,富子大夫取得政權,禮固失其基礎,《詩》亦不容於作批判的活動。禮不是成了貴族的交際禮貌儀式,即成了冠婚喪祭的典節,《詩》則流於各種各樣的形式。這樣便把西周的活文化,變成了死規矩”,“然而,這壹項講究,並不是平常人所能勝任的。它必須有傳授的行幫才能給貴族裝勢頭,所謂道詩書禮樂者,即成為名為儒者的職業。”(侯外廬《孔子批判主義社會思想底研究》)
原來在官府裏任職,官、禮壹體,因為中央政府沒錢養不活,官沒了,只剩下禮;除了禮,什麽都不懂,什麽也不會,沒有營生的本領,又失去了原有的生存依靠和舞臺(平臺),只能去向新興的權貴者找飯吃。而這時的禮,失去了原先的精神與內質,徒然剩下壹副裝門臉的樣子和工具,好比遊走賣唱者手中的三弦與二胡,跡近於小醜與乞丐。概言之,這就是儒在中國歷史上春秋中後期的嚆矢與濫觴。
這裏需要補充說明壹點的是,在這大群大群向民間飄散的王官當中,有壹批被稱為士的群體。許多學者把儒的生成,跟士緊緊聯系起來,我覺得,這多少有點類似《漢書藝文誌》把儒的起源,限定在司徒壹職上。士本身原先最早也是周王朝體制內的人,是王官的壹部分(集中於這壹階級的最底層)。他們有的憑能力,機遇,攀升到上層權勢的位置,但更多的,淪落為儒,或其它非文人職業者。不過,並沒有根據,也沒有必要,把所有的儒的產生,全都只歸結於士的身上。我們知道,在春秋亂世,百裏奚這樣的奴隸,管仲這樣的死囚,朝夕之間,可以成為宰相,而那許許多多的敗落“王官”,也就有可能上門乞食。《左傳》寫到過,晉公子重耳流亡途中,向野人乞食,野人給他土塊。2
對於這樣壹批被稱為儒的人,與孔子時代接近而稍後的墨子,有過這樣著名的描寫、刻畫:
“繁飾禮樂以淫人,久喪偽哀以謾親,立命緩貧而高浩居,倍本棄事而安怠傲。貪於飲食,惰於作務,陷於饑寒,危於凍餒”,“五谷既收,大喪是隨,子姓皆從,得厭飲食。富人有喪,乃大悅,喜曰:‘此衣食之端也!’”(《墨子 非儒下》)
儒、墨對立而相爭,上述語也許可視為論敵的誣蔑。那就來聽聽儒學大師荀子的高見:
“偷儒憚事,無廉恥而嗜飲食,必曰君子固不用力,是子遊氏之賤儒也”,“呼先王以欺愚者,而求衣食焉……儼然若終身之虜,而不敢有他誌,是俗儒者也”(《荀子 非十二子》、《荀子 儒效》)
更加不堪入耳,不堪入目了。“偷儒”、“賤儒”、“俗儒”,全來了。墨子還是冷嘲,荀子已是痛罵。但他們不約而同地說到“嗜飲食”,看來,這算是儒者們的***性了,也正是儒者生存景況的寫實和記錄。——迄今仍為世人所司空見慣。
現在,讓我們回到本篇起首,《說文解字》段玉裁的註,繼續對儒,作另壹角度的破解和剖析。
“儒、柔以疊韻為訓。”鄭氏《三禮目錄》雲:“儒之言優也,柔也。能安人,能服人。”
儒、柔以疊韻為訓,說得很明白,這就是訓詁學上的音近而義同,音同而義近。那柔又作何解呢?鄭氏者,兩漢經學首屈壹指的大師,鄭玄也。儒之言優也,柔也。壹語道破。儒-優-柔,這是古今中外,汗牛充棟,堆山填海般關於儒,關於儒家、儒學,哦,對了,還有儒教的文字中,最壹針見血的註解!——原來,柔即優也。有個成語,優柔寡斷。那麽,什麽是優呢?優者,戲也。《左傳 襄公二十八年》有:“慶氏之馬善驚,士皆釋甲束而飲酒,且觀優,至於魚裏。”此處“優”字,即指演戲,後引申為“演戲的人”。倡優連用,今日仍不時壹見,用前人的話說,就是戲子。儒者在權貴家裏,那讓人眼花繚亂的繁文縟節,不正像是壹出戲?像在演戲嗎?《史記孔子世家》其實還有壹處出現了儒字,那就是“有頃,齊有司趨而進曰:‘請奏宮中之樂’景公曰:‘諾’,優倡侏儒為戲而前”。有古漢語基礎的人知道,至少在秦漢以前,漢語詞匯基本由單音節詞構成,優倡侏儒應該是四個獨立,但意思相近的詞,這幾乎是不言而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