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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老舍小說語言的北京味”

被譽為北京鄉土文學大師的老舍,在他從事創作的四十壹年裏,雖然大部分時間不在北京,但是無論在倫敦、濟南、青島、重慶,他都在寫北京。北京是他生長的故鄉,是他創作的源泉。在老舍的長篇小說創作中,《趙子曰》、《老張的哲學》、《我這壹輩子》、《四世同堂》、《正紅旗下》等都是以北京為背景,描寫北京人的生活,至於短篇小說和散文那就更多了。以“京味兒”著稱於文壇的老舍,在他的作品中廣泛涉獵了北京的風土人情,這些風土人情的描寫,在作品中是人物活動環境的重要組成部分,壹方面向人們展示了舊時代特有的民情風貌,另壹方面描寫了人物思想,刻畫了人物性格。同時,也突出了老舍作品的“京味兒”特色與民族風格。所謂“京味兒”,是“北京味兒”的簡稱,不僅指老舍小說描寫了最為傳神並且豐富多彩的北京市井風俗生活,對北京市民文化心理結構給予了深刻的揭示,而且還表現為通過這種描寫所體現出來的北京文化所特有的雍容大氣而節制合度的風格與氣度。北京長期作為封建王朝的首都,逐漸形成了帶有更多古老封建的生活方式、文化與社會心理、習慣,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美學追求,迥異於帶有更多現代色彩的“上海文化”。老舍說:“北平是我的老家,壹想到這兩個字就立刻有幾百尺‘古都景象’在心中映開。”這種“古都景象”融化到他小說的人物形象、風俗習慣、環境氣氛、形式結構和藝術語言中,便構成獨特的“北京味兒”。下面讓我們先從老舍小說的“京味兒”表現上進行剖析。

壹、“京味兒”在老舍小說的具體表現

1、北京社會生活畫面描寫。

老舍擅長用北京口語“畫”風俗畫。他寫舊北京的市場,就像壹幅“清明上河圖”,規模宏大,人物眾多。其中最有特色的是長篇小說《趙子曰》第十六章中關於端午節鬧市的描寫。他寫北京五月的自然之美:“北京的五月,花粉團似的開著,蜂兒飛舞,嫩柳輕飄,金魚戲水,風箏在天上飄蕩。”緊接著筆鋒壹轉,又寫出了醜惡的社會現象:“屠戶門前掛著壹隊隊的肥豬大羊,血淋淋的心肝,還沒有洗幹凈青糞的腸子,在鐵鉤上懸著,嗡嗡的綠頭蠅成群的抱著豬頭羊尾咂壹些鮮血,蠅子們的殘忍貪食和非食肉不過節的人們比較,或者也沒有多大的分別……拉車的舍命跑,討債的汗流浹背,賣棕子的扯著脖吆喝,賣櫻桃桑葚的壹個賽壹個嚎。毒花花的太陽,把路上的黑土曬的滾熱,壹陣旱風吹過,棕子、櫻桃、桑葚全蓋上壹層含有馬糞的灰塵。做小買賣的臉上被汗沖得黑壹條白壹條,好像城隍廟的小鬼……拉車的壹口鮮血噴在馬路上,死了,討債的和還債的拍著胸膛吵鬧,壹拳,鼻子打破了。禿著腦瓢的老太太和賣粽子的為爭半個銅子,老太太罵出二裏多地還沒解氣。市場上賣大頭魚的,在腥臭壹團中把壹盤子煮肉用手抓著吃了……”①

這壹段描寫,以純正的北京口語寫出了二十世紀舊北京的縮影——壹個弱肉強食的“真理”統治著社會。類似如此的《四世同堂》中關於當鋪生意的描寫。在這裏,這些生活畫面的描寫已不僅僅是壹個背景陪襯,而是構成小說的壹個有機部分,其寓意是深刻的,發人深省的。

2、北京的自然景物描寫。

對於北京,老舍更愛它的自然山水。在他的小說中,北海、護國寺、西山、北山、積水潭都是美麗的,親切的,他們都是老舍心目中北京的化身。他寫積水潭的夏,寫西山北山的冬,寫北海白塔的美麗,也寫地安門的紅墻春色。中國古典文論中很註重寫景,“不能作景語,何能為情語。”②而老舍正是懷著無比熱愛的情感,把所熟悉的北京自然之景壹壹道來。據舒乙統計,在老舍的作品中***提到了北京的三百多個自然景點,其中老舍最愛的是積水潭。

積水潭又叫凈業湖,因凈業寺在其北岸而得名。西山的泉水從高亮橋流入城內,匯集於此成湖,因而又叫積水潭。積水潭在老舍的第壹部長篇小說《老張的哲學》和最後壹部未完成的長篇小說《正紅旗下》,以及《趙子曰》、《駱駝祥子》都有很具體的描寫。它負載著老舍童年的記憶。在《趙子曰》中簡直就是壹首詩,那嬌嫩剛變好的小蜻蜓,也有黃的,也有綠的,從凈業湖而後海而什剎海而北海而南海,壹路彎著小尾巴在水皮上壹點壹點,好像北京就是壹首詩,它們在綠波上點著詩的句讀。凈業湖畔的深綠肥大的蒲子,拔著金黃色的蒲棒兒,迎著風壹搖壹搖的替浪聲擊著拍節……正因為北京的自然景觀都像積水潭這般美麗,富有朝氣,所以老舍不惜筆墨地再三詠嘆,以顯示古老北京的魅力。

3、北京的傳統習俗、禮儀交往描寫。

老舍的小說從最早的《老張的哲學》到最後的《正紅旗下》,無壹不是風俗小說。在他的小說裏風俗已成了情節本身並貫穿始終。其中尤以壓卷之作《正紅旗下》最為成熟。《正紅旗下》最為成熟。《正紅旗下》關於風俗的描寫,主要是四個典型的時間和場景:出生、洗三、滿月和過年。四者之中又以關於嬰兒“洗三”典禮的描寫最為生動有趣:白姥姥在炕上盤腿坐好,寬沿的大銅盆裏倒上了槐枝艾葉熬成的苦水。參加典禮的老太太、媳婦們都先“添盆”,把壹些銅錢放入盆中,並說著吉祥話兒。幾個花生,幾個紅白雞蛋,也隨著“連生貴子”的祝詞放入水中,這些錢與東西在最後都歸姥姥拿走。他邊洗邊說,把說過不知多少遍的祝詞又壹句不減的說出來:“‘先洗頭,作王侯;後洗腰,壹輩倒比壹輩高;洗洗蛋,作知縣;洗洗溝,作知州;’大家聽了,更加佩服白姥姥——她明知盆內的銅錢不多,而仍把吉祥話說得完完全全,不偷工減料,實在不易多得……洗完,白姥姥又用姜片艾團灸了我的腦門和身上的各重要關節。因此,我年過花甲都沒鬧過關節炎。她還用壹塊新青布,沾了些清茶,用力搽我的牙床。我就在這時節哭了起來,誤投誤撞,這壹哭原是大吉之兆!在老媽媽們的詞典中,這叫作‘響盆’。有無始終堅持不哭,放棄吉利的孩子,我就不知道了。最後,白姥姥拾起壹根大蔥打了我三下,口中念念有詞:‘壹打聰明,二打伶俐!’……”③諸如此類的出色的風情民俗的描寫顯示了《正紅旗下》這部小說獨特的民俗色彩。而禮儀交往描寫在老舍的小說中既具有普遍意義又具有鮮明的地方性文化特點,成為浸透在人物風度、氣質中不可剝離的東西。老舍筆下,中國人的禮儀不僅是壹種“禮多人不怪”的外在形式,更是壹種內在的心理信仰,其中北京人尤為多禮。《四世同堂》中,無論戰事如何緊張,祁家人也不能不為祁老人作壽,這是北京人的禮節!《正紅旗下》關於“規矩”的描寫更是別具風味,小說的第二章幾乎全是應酬和規矩的描寫。

“大姐在長輩面前,壹站就是幾個鐘頭,而且笑容始終不懈地擺在臉上。”④

“這些婚喪大典就是那麽重要,親友家辦事而我們缺禮,便是大逆不道。母親不能為減少赤字,而不給姑姑老姨們去拜壽,不給胯骨上的親戚吊喪或賀喜,不去給親友們行禮等於自絕於親友沒臉再活下去,死了也欠光榮……辦渾喪大事的人往往傾家蕩產,難道親友不應當舍命陪君子麽?”⑤這種煩瑣的“規矩”和市民的落後性結合在壹起即是可悲的精神弱點。因為傳統風俗常常比正規的新教育有著更大的塑造中國人性格的力量,所以才會產生“軟弱的國民性”問題。從這點來看,老舍對這些繁文縟節的描寫,實質上是對這種“真誠的虛偽”的尖銳批判。

4、北京的口語描寫。

老舍的小說常被看作是北京鄉土文學,這除了上述四個方面的因素外,與老舍的小說多用北京口語也是極有關聯的。老舍的小說語言是其“京味兒”風格的壹個重要構成部分。老舍畢生探尋語言運用的高妙境界。在他的小說創作中,對所用語言的人的身份、行業、時代以及敬語、稱呼都很註意,他運用地道的北京口語,把說話與行文融會壹體,口勁與筆鋒毫不隔離。寥寥幾筆勾出人物性格。語言簡潔、明快、俏麗、風趣,具有濃郁的生活氣息。

老舍始終保持文學語言的“俗白”特色。《離婚》中有壹段房東馬老太太臨睡前說的話:“孩子們可真不淘氣,多麽乖呀!大的幾歲了?別叫他們自己出去,街上車馬是多的,汽車可霸道,撞葬哪,連我都眼暈,不用說孩子們!還沒生火哪?多給他們穿上點,剛入冬,天氣賊滑的呢,忽冷忽熱,多穿點保險!有厚棉衣啊?有做不來的活計,拿來我給他們做,帶上鏡子,粗枝大葉的我還能縫幾針呢;反正孩子們也穿不出好來。明天見,上茅房留神點,磚頭瓦塊的別絆倒,拿個亮,明天見。”這番話裏沒有壹句不是北京的那些數不清的老太太曾經說過的。那種鋪張、直爽、熱情,真可謂是繪形繪聲,惟妙惟肖。

老舍運用純熟的北京口語,描述富於地方特色的風俗人情,像火爐,蒸籠壹類的日常用品,像大柵欄、跳加宮壹類有傳統風俗特色的事物都在他的小說中大量出現,其中所表現的風俗趣味和濃厚的地方色調,看得見,呼得出,有壹種樸素的雕塑美,也使作品顯得親切、新鮮、活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