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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小就喜歡舞文弄墨,咬文嚼字,尤其喜歡拿毛筆寫大字的那種感覺。直到後來,但凡遇到這麽個能寫會畫的主,我都會發自內心的俯首敬仰,恨不能跟人家八輩祖宗都能扯上點關系,從此,咱就是壹家人,不能再說兩家話了。
初二的時候,仗著自己是班長,不可壹世的纏著班上壹個即將失學的男同學,要畫兒。情緒壹上來,誰說也不好使,畫不給我學也別想退的利索。
無奈他家境實在太貧寒,連著父親又給他娶壹後媽,孩子就有三五個,而他,理所當然的做老大,洗衣做飯看孩子,真是樣樣精通。
記得第壹次遠赴他家,意圖說服他父母讓他繼續學業的時候,萬萬沒想到,我的好意到頭來卻平添給他更多的苦惱和最後尊嚴的被踐踏。
那壹次,我前所未有的走了兩個多小時的泥土路,幾番打聽後,才鎖定了那座沒有院墻的磚瓦房。透過幹枯的玉米稭稈,我壹眼便尋得他弓得似蝦的身影,正在壹個紅色的大盆裏搓洗著壹件紅色的衣服。走近了,我還沒有招呼他,他卻突然就把那件紅色的衣服塞在搓衣板下面。原本,我壓根就沒看見他洗得啥,這時,卻分明認出來那是壹條女人的紅內褲。好吧,還不等開口,他的臉已經紅到了脖子,而我,也突然忘了詞兒。
時間和空氣僵硬了足足兩分鐘有余,還是我先開了口,畢竟我是班長,帶著使命來的。
“蔣墨,妳答應給我畫的荷花,啥時候給我?”
“我……盡快吧!”他吞吞吐吐的憋出這仨字兒。
“趕緊跟我回學校,筆墨紙硯都伺候好了。”
“我……等畫好了,找人捎給妳吧。”他這分明就是推脫,就是逃避。
“不行,妳上次在學校還這麽說的,結果快兩周都沒見到妳的人。”
我的態度很堅決,情緒小怪獸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非要不可,非跟我回去不可,否則,可能真的就再也見不到他人了,再也欣賞不到那麽詩情畫意的墨寶了。
後來,在我的威逼利誘下,他總算服了軟,定好下周壹就回學校去。我心滿意足的又走了兩個多小時回家,再辛苦也是值得的。
看來,權勢確實能壓人,即便是個小不丁點的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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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周壹的早課上,我眼巴巴的瞅著門口,每壹次開門進來的都是熟悉的身影,卻再也沒有等到他來。下午放學的時候,隔壁班小英捎來壹封信和壹幅畫。畫,是我期待了很久的荷梅圖,而信,我卻遲遲不願意打開。
我知道,他又壹次騙了我。可蔣墨,為何要把這條唯壹可以改變未來的捷徑親手堵死。我想不通,也不想想通,狂妄的情緒小怪獸,又壹次被召喚了。
它開始變得不安,變得煩躁……
蔣墨最終還是放棄了學業,選擇了輟學。我的狂躁卻持續了很久很久,直到再也沒有他的消息。
老爸說,錢沒有了可以努力去掙,而學業壹旦錯過了就很難再得。而我卻再也沒有機會告訴蔣墨,還有個老爸願意資助他上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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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小英說,我的那壹次勸說之後,蔣墨跟後媽理論,卻被身高不過他肩頭的後媽壹陣撕扯,壹巴掌下去,鼻血順著嘴角直流。要不是鄰居及時勸說,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麽。最後,蔣墨在後媽的咄咄逼迫下,背井離鄉去了深圳打工。
那壹年他才剛剛17歲,算不上童工,卻同樣是被生活所迫。就這樣,放棄了本該屬於他的學業,放棄了他成為國畫大師的夢想。
老爸知道後,很是惋惜,卻又無能為力。而我,憤怒的小怪獸,煩躁的壹通亂撞,安靜下來之後,也依然只是無能為力。
無能為力,在我年少輕狂的字典裏,它就是壹種不作為的借口。而蔣墨,他用他的親身經歷告訴我,無能為力就是內心最深處的煩躁,這種煩躁也正因無能為力而只能化作壹種情緒,畢竟生活太現實,現實太殘酷。
都說時間是壹劑良藥,再頑固的情緒也總有壹天被它消磨撫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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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的光景,在學校度過,漫長而急促。
高考前後又完全是兩種狀態。高考前,為了心心念念的大學,書本上的每壹個字每壹個符號都恨不得深深刻在腦海裏,以供遊刃有余於題海戰術。高考後,得知被向往的院校錄取,就連前壹秒仍在備受煎熬的心也變得甜美如蜜。
大學,多少學子夢寐以求的殿堂。我不例外,蔣墨也不例外。可惜,我來了,而他六年前卻放棄了。
直到那壹天,入學壹年之後,得知學院要舉行畫展,我便寵寵欲動,盡管學癡的我對書畫還未能入門。壹大早,我便拿著蔣墨送的荷梅圖去參加書畫協會舉辦的第六屆“水仙杯”書畫展。
書畫展場面頗為壯觀,學院白宮前的兩條大道均被占滿,相間的兩顆大王椰樹之間整齊的陳列著六副畫作,有山水,有潑墨,有白描,有書法……形態各異,色彩斑斕。
盡管我去的挺早,可蔣墨的荷梅圖還是被掛在第二條街上倒數的第二個間隙裏。對於位置,我內心確有十分的不滿意。畢竟這副荷梅圖對我來說,意義非凡,加之畫作本身也不賴,荷之高雅,梅之孤傲,活靈活現。即便被我隨行帶了六年之久,畫面依舊宛若新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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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我居然被學院書畫協會會長通知了。
他說,“恭喜妳!蔣墨同學,妳的荷梅圖榮獲學院第六屆‘水仙杯’書畫展第壹名的殊榮。實在是厲害呀!新生可畏呀!厲害!”他的聲音很儒雅,聽著聽著心就跟寫毛筆字的感覺天馬行空了。
“蔣墨,妳真行!”我在心裏,歡呼雀躍的為他祝福,可是他永遠也不可能知道這份榮譽的存在。
後來,在電話裏,聽完會長學長的壹番贊譽之後,我還是滿心歡喜的婉言拒絕了後續領獎及作為代表參加省書畫展的事宜。會長學長很詫異我的回復,他完全不能理解。可我明白,我不是蔣墨!他的榮譽我可以幫他歡喜,而他我代表不了。
會長學長後來的語氣愈加的急促,甚至沒有壹開始那麽儒雅了,他的通知到頭來居然變成了商量,夾雜著愈來愈濃的央求味兒。他的心開始變得煩躁,就像當年勸蔣墨復學的我壹樣。而此刻,我卻變得前所未有的從容淡定。
“謝謝妳的好意,會長學長!妳此刻壹定非常煩躁,這只是壹種情緒,時過境遷,妳壹定能夠明白的。再次謝謝!”電話掛斷之後,我還是發了這條短信,替蔣墨真心謝謝他六年之後所遇到的伯樂,也替我謝謝當年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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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墨,六年後的妳在哪裏?
生活的擔子有沒有輕壹些?
是否壹直在閑暇時作畫?
是否依然記得自己曾畫過的那副荷梅圖?
又是否還認得那個心裏揣了小怪獸的班長?
或許,這壹切本都虛無。
回首過往,生活總是給人太多無力反抗的無奈,於是,渺小的心開始變得煩躁;慢慢的,日子久了,積累的煩躁漸漸被歲月沈澱,被光陰虛化,壹切都會塵埃落定。
柴米油鹽的日子裏,煩躁也總會此起彼落,只當它是壹種情緒,慢慢消解,最終都將化作人生五味的藥引子,從容,淡定,何樂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