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學繼承周汝昌,認為黛玉死在湖中。不同者,周老主張跳湖,劉學主張沈湖。劉學為自己的“沈湖論”尋找到11條論據,現予壹壹反駁:
(1),76回中秋聯詩“冷月葬花魂”
此句首先表達作者對黛玉悲劇的傷悼之情,其次才為黛玉之死作讖,意指黛玉死時周圍社會環境壹片冰冷,大約鳳姐失勢,賈府式微,賈母在寶玉婚姻上忍痛割愛,任憑王夫人、薛姨媽包辦金玉婚事,黛玉身邊人情冷淡,此即“冷月”之意。
關鍵在於區分社會環境與自然環境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則“冷月”實有社會環境的象征意義,就象“風刀霜劍嚴相逼”和“助秋風雨來何速”壹樣,都不能望文生義地解做純自然環境。劉學卻說:
“冷月葬花魂”,就是湖心倒映著寒月,而如花美眷,就沈入湖中,魂消魄散。(引自第29講 黛釵結局之謎(2))
劉學把黛玉中秋詩句同湘雲“寒塘渡鶴影”壹句聯系起來,認為“冷月”“寒塘”都指黛玉死時的自然環境。其中“冷月”指時間,“寒塘”指地點和方式,正是混淆了自然與社會的區分,忽略了它們的社會象征意義,反映出沈湖論太缺乏想像力了。
(2),27回《葬花吟》“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同理,《葬花吟》雖由黛玉創作,但它第壹,並非因黛玉壹人而有,而是泛指了大觀園中所有清凈女兒的大悲劇。所以脂批曰:“庚辰:《葬花吟》是大觀園諸艷之歸源小引,故用在踐花日諸艷畢集之期。踐花日不論其典與不典,只取其韻耳。”又曰:“甲戌:埋香冢葬花乃諸艷歸源,《葬花吟》又系諸艷壹偈也。”第二,《葬花吟》必須當作壹首好詩來鑒賞。
因此,“天盡頭何處有香丘”壹句就是象征大觀園群芳的大悲劇,總喻其生存環境之險惡:既無立錐之地,亦且無葬身之地。常言道“死無葬身之地”,即此意也。此語用在大觀園女兒身上,更多了壹重悲劇意義,表達了作者沈痛的傷悼之情。
反觀劉學,他說:
希望自己......安眠在“香丘”裏。但是,她的這個理想,卻總在被現實蹂躪、碾碎......“天盡頭,何處有香丘?”她沒有找到,她現在如此體貼落花,但當她自己有壹天也成為落花時,卻不會有人為她準備香丘。(引自第29講 黛釵結局之謎(3))
他不僅把《葬花吟》悲劇的範圍縮小到黛玉壹人,把這樣壹首淒美好詩降低為單為黛玉壹人而做的神秘主義讖語,而且相當陋俗地把“香丘”等同於“土葬”,把“無香丘”等同於“死不見屍”,於是發揮想像,以為只有“沈湖”才能符合他“不土葬”和“死不見屍”的主觀偏見。他的解釋放在這裏大殺風景。
(3),23回《西廂記》“花落水流紅”
此句文意,亦為傷春,傷悼女兒悲劇,就象美麗的花朵雕落,隨流水逝去。劉學為自圓其謊,真是不擇手段,23回末如此富有詩意的壹段妙文,到他手裏也詩意全失。他說:
很顯然,這就都是在暗示黛玉生命的結局,都有花魂入水的意思在裏頭。(引自第29講 黛釵結局之謎(3))
他誤以為“花落水流紅”就是沈湖、或者跳湖,此外沒有別意。讀中國詩,最忌就是這種望文生義。因為“詩的好處,有口裏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48回香菱語)。
即以“花落水流紅”為例,則無論黛玉如何死法,只要契合“女兒悲劇”“青春悲劇”“美的悲劇”這些主題,便都可用“花落水流紅”來形容。其實不止黛玉之死,再如晴雯之病死、尤三姐自刎、尤二姐吞金,都沒有沈湖,也沒有跳湖,但妳能說她們的死不叫“花落水流紅”麽?
(4),黛玉別號“瀟湘妃子”
如所周知,“瀟湘妃子”象征黛玉還淚和她的詩人氣質。劉學卻說:
傳說中的瀟湘妃子,指舜的兩位妃子娥皇與女英,舜出巡時死於蒼梧,她們兩個就奔赴九嶷山,先是啼哭,染竹成斑,後來就淚盡入水,死在江湖之間。黛玉的這個別號,既點出她愛哭,是淚盡而亡,也預言著她的結局是入水殞命。(引自第29講 黛釵結局之謎(3))
今按:瀟湘妃子典故的原意是講娥皇與女英淚灑竹上點滴成斑,故名斑竹為“湘妃竹”。湘妃故事常常被人們提起的並非她們如何死法,而是重在講“泣血而死,從此君山的青竹浸染了斑斑血淚”。曹雪芹采用這則典故,同樣只說黛玉還淚,沒說入水殞命。
(5),70回柳絮詞“粉墮百花洲”
“洲”字指什麽呢?字典釋做“本義:水中的陸地”(引自《在線新華字典》/),通常指“被海水包圍的大陸”或“江上的小塊陸地”,相當於江中小島。總之它露出在江面上,而不是沈在水下。“粉墮百花洲”乃是說花瓣墮水浮在水面上就象“江上的小塊陸地”壹樣,柳絮又飛來掉在這花瓣形成的“百花洲”上。而劉學以為:
百花洲是水域,花粉墮水,這應該也是暗示。(引自第29講 黛釵結局之謎(3))
他說“百花洲”暗示黛玉“沈湖”,無異於把露在水上的“洲”給沈到水下去了,試問那還能叫“洲”嗎?而且這句詩是否必為黛玉之死的讖語還有待商榷,怎麽可以武斷下結論呢?
(6),44回《荊釵記》之《男祭》“舀水為祭”
查44回原著原文:
眾人看演《荊釵記》,寶玉和姐妹壹處坐著。林黛玉因看到《男祭》這壹出上,便和寶釵說道:“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裏祭壹祭罷了,必定跑到江邊子上來作什麽!俗語說‘睹物思人’,天下的水總歸壹源,不拘那裏的水舀壹碗看著哭去,也就盡情了。”
原文此處實有所指,即金釧投井死後,43回“今日是金釧的生日”,寶玉和茗煙偷跑去到水仙庵為她焚香設祭。顯然,黛玉話中那個投水而死的人實指金釧。她說“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即是暗諷寶玉。
後文58回“茜紗窗真情揆癡理”有壹段類似的話,寫寶玉請芳官轉告藕官道:“這紙錢原是後人異端,不是孔子的遺訓。以後逢時按節,只備壹個爐,到日隨便焚香,壹心誠虔,就可感格了。”
這壹段表達寶玉對“祭故人”的看法,與44回正好壹對,請看:
44回寶玉祭金釧被黛玉察知,58回藕官祭菂官被寶玉撞見;
44回黛玉暗諷寶玉,並提醒他“天下的水總歸壹源,不拘那裏的水舀壹碗看著哭去,也就盡情了”,言下對寶玉實有贊賞之意。58回寶玉亦贊賞藕官“天既生這樣人,又何用我這須眉濁物玷辱世界”,並善意囑咐她“只要心誠意潔,便是佛也都可來享”。
以上兩段不僅事體情理均與44回近似,而且表達的主意也完全相合。更令人驚奇者,藕官恰是黛玉的小丫頭,而且這壹段正文多次點到“林姑娘”三字。因此這兩處都對80回後黛玉之死和寶玉祭黛玉有所暗示。既然58回的“菂官”並非投水而死,那麽我們就不能單憑44回的《男祭》就輕易下結論說黛玉投水,何況黛玉話中那個投水而死的人實指金釧,絕非自讖!
但是劉學以為:
首先,暗示別人都猜不出來寶玉去哪裏了,但是黛玉猜出來了,意思是妳就在大觀園舀碗井水,也就祭奠了金釧了,何必跑到外面遠地方去?再壹層意思,是暗示將來黛玉也會入水而死,這是壹句所謂的讖語;第三層,就是預告八十回後,有寶玉舀水祭黛玉的細節。(引自第29講 黛釵結局之謎(3))
他的方法其實很低級,就是給毫不相幹的兩件事劃等號,進行壹對壹的簡單連線,即“金釧投井→黛玉入水而死”。這就太坐實而且太缺乏想像力了。
(7),63回,黛玉花名簽上畫著壹枝芙蓉
原文花名簽上還題著“風露清愁”四字,詩雲“莫怨東風當自嗟”,可見芙蓉花系喻指黛玉還淚。且不管她是木芙蓉還是水芙蓉,總之跟她的死毫無關系。就算她是水芙蓉吧,也只能說生在水中,亦未言及死字。
其實水芙蓉在水中正是生得其所,生命狀態最佳。恰恰是水涸泥幹沒有水的時候,水芙蓉才會失水而死,就象香菱的命運壹樣。劉學說黛玉這枝水芙蓉死在水中,真是癡人說夢!而且香菱判冊上畫著“有壹池沼,其中水涸泥幹,蓮枯藕敗”,可見香菱也是生在水中而後失水而死的荷花,她和黛玉很有可比性。既然香菱沒有投水或沈湖,又怎麽可以單憑“水芙蓉”就瞎猜黛玉沈湖呢?
(8),79回,紫菱洲,脂批曰:“先為對景悼顰兒作引”
假定脂批為真,也只能解作黛玉死後寶玉常去瀟湘館睹物思人懷舊。那時瀟湘館已是“落葉蕭蕭,寒煙漠漠”“蛛絲兒結滿雕梁,甲戌側批:瀟湘館、紫蕓軒等處。”。劉學不管這些,他說:
第七十九回,寫迎春出嫁後,寶玉天天到紫菱洲壹帶徘徊。脂硯齋在這個地方批道,先為對景悼顰兒做引。很可能,黛玉沈湖的具體位置,就是大觀園裏的紫菱洲。(引自第29講 黛釵結局之謎(4))
他把寶玉在紫菱洲感傷迎春的情節比附為黛玉在紫菱洲沈湖、後來寶玉又來紫菱洲“對景悼顰兒”,卻置瀟湘館於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