虱子是被許多人們遺忘了。
我少年時代周圍很多人身上都有虱子,只是多少不同罷了。我家家境不好,虱子特多。尤其是冬天,脫下身上的棉衣,展開炕上的被褥,裏面的群虱圖就生動地展現在眼前:那些大腹便便的虱公虱母在悠閑散步,那些新婚燕而的虱子情侶在卿卿我我調情,那些年富力強的大虱子在競技,那些初出繈褓的小虱子在尋尋覓覓。惟有虱媽媽剛生下的那些寧馨兒——白花花的蟣子,尚無活動能力,還老老實實地酣睡著。
我恨透了這些家夥們。它們若僅僅吸我點血倒也罷了,盡管那殷紅的血是玉米面高糧米白菜蘿蔔等粗糧大菜在我體內由造血器官好不容易才釀造出來。可恨的是它們進餐不定時,活動無規律,日夜騷擾,攪得我睡不好覺上不好課。更惱人的'是,有壹次正上課,有個想出風頭的虱子爬上了我脖後衣領,觀光起外面大世界來。引得後面兩個女同學指指點點竊竊私語,驚動了老師和全班同學,叫我丟盡了臉面。
因此,捉虱子成了我每天睡覺前的必做功課。
晚上我脫下棉衣,擁被湊近煤油燈,先是把那些壹個壹個跑得快的大虱子就地正法,然後再依虱子大小分批處決。由於虱子的前仆後繼,濺得我兩只手大拇指的指甲上猩紅。及至發現密集之群,來不及掐,幹脆把它們壹個壹個捏住扔到火盆裏。聽到虱子被燒斃的“啪啪”聲,即解恨又有趣。但是這樣的小打小鬧根本無濟於事,這邊消滅壹小批,那邊逃之夭夭壹大群,漏網之徒四處流竄,與我展開遊擊戰。母親有時將衣服被褥拿到外面用笤帚掃上壹陣子,也只能掃掉上面開闊地帶的散兵遊勇,而多數虱子早已利用地形地物隱藏起來。他們躲進露出棉絮的破綻處、擠進縫隙,或者隨機應變滾落在炕席縫裏,險情壹過,又蠢蠢而出。父親買來六六六藥粉搞化學戰,結果虱子未絕種,我的皮膚卻被蟄得比虱子咬的還難受。況且,無論采取哪種戰術,漏網之徒都可隨處休養生息安家落戶養兒育女,更何況對攀附在衣裏被裏邊邊角角上壹列列的蟣子無可奈何。用不了幾天時間,蟣子就孵化成幼虱,幼虱長成成虱,成虱迅速結婚生男育女繁衍後代,總而言之,虱子的子子孫孫無窮無盡,兵力補充快極了。
那年月,生活困難的人家根本買不起襯衣襯褲,更無床單被襯,虱子們固守之處除了棉衣就是鋪蓋寢具,我真恨不得把棉衣被褥扔到鍋裏蒸煮壹下,叫虱子斷子絕孫。由熱戰忽然想到冷戰,我茅塞頓開。在壹個凍得鬼呲牙的夜晚,我叫弟弟把我的棉襖棉褲拿到院子裏的雪堆上凍了壹夜,料想裏面的虱子必死無疑,誰知第二天上學我身上照樣癢得難受。挨到下課如廁,解開腰帶,見褲腰處的虱子活潑如初安然無恙,我對虱子的耐寒能力大為驚奇。後來我醒悟到,虱子怎會凍死呢,它們不是可以鉆進棉衣的棉絮裏麽?要知道,我們穿的棉襖棉褲不乏破綻之處。唉,虱子比我聰明啊!
外婆說拉倒吧,虱子多了不咬,常了就習慣了,祖祖輩輩都是這麽過來的。我也泄氣了。可是鬥誌稍壹放松,虱子們就得寸進尺了,它們步步為營地向前推進。其陣地迅速擴張,隊伍神速增員,其活動愈發加猖狂。我身上虱子最多時,上至頭發,下至襪筒,都成了敵占區,虱子的集團軍全方位占領了我周身領土。薅下壹根頭發,叫妳不得不佩服,訓練有素的虱子後備軍——剛生下來的蟣子立馬就編制成班成排了。率先登上制高點——我的頭部的虱子在我腦頂耀武揚威,向我挑釁:我們後繼有虱!我曾經低頭撓頭發,滾落下來的幾個大肚將軍竟砸得作業本噗噗有聲。有時正上課,感覺到身上某個部位癢,把手伸進去,準能摸個大家夥。當然,我不敢在同學眼皮底下掐,只能偷偷撚死它。夜晚睡夢中,壹雙手不受大腦支配也能把癢處撓出水平來。壹次學校要檢查衛生,女班主任老師發現了我的頭發不合格,用篦子把我的小分頭刮了又刮,結果活家夥是基本消滅了,但裏面的蟣子無論如何也清除不凈,最後我被剃光了頭發。
只有漫長寒冷的冬季過去,脫下厚厚的棉衣,母親才可以很方便的洗、煮、曬我的衣服,虱子才受到重創,它們的繁衍才受到限制。然而,暑往寒來,當下壹個冬天來臨時,我又不得不與虱子展開新壹輪的較量。
於是,我同虱子的鬥爭就這麽反反復復地長期地進行著。我樹立了持久戰思想,但我無法獲取全勝;我曾取得過局部鬥爭的勝利,但我奈何不了所有的虱子。在同虱子的多年較量中,它們總是勝利者——我始終不能全殲它們。
大約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中期,我在縣城讀高中,不知不覺身上的虱子由多到少,由少到無,後來竟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的身體再也不癢癢了。
我曾問我熟悉的人,他們也有同感。至於虱子是怎樣爬出人的軀體,有的認為,人們生活水平提高了,衛生條件好了,虱子沒了立足之地;有的認為人類生存環境受到化學汙染,致使虱子趨於滅亡;亦有人認為二者兼而有之。我未見過關於這些觀點的考證文章,不過,我倒希望是第壹種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