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綽號是《水滸傳》的壹大特色,梁山108人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獨特綽號,施耐庵也給壹些江湖人物起了綽號。魯智深頭壹天到東京大相國寺看管菜園,就有壹幫潑皮來攪擾,為頭的兩個叫過街鼠張三、青草蛇李四。這兩個小人物的綽號很鮮明,符合他們小偷小摸的潑皮身份。其他如蔣忠的綽號是蔣門神,鄭屠則被金翠蓮叫做鎮關西,陽谷縣人因武大郎身材長相而叫他“三寸釘、谷樹皮”,等等。
市井人物的綽號很直接,就是其身份狀貌的概括和精確描述,以強化角色的個性特色。梁山泊人物的綽號也有這樣的特點,是用來直接點明其狀貌、身份、性格、武功特點的,比如,大刀關勝、豹子頭林沖、霹靂火秦明、雙槍將董平、沒羽箭張清……。這些綽號是最壹般的起法,平白如話,壹看就知道是什麽意思,很切合人物特征。但是,施耐庵並沒有完全按照民間慣例,給梁山人物其綽號,而是在幾個關鍵人物中,以綽號隱含更深層次的意義,以表達其創作思想和主題。
下面,舉幾個比較特殊的人物綽號,來解析壹番其中的用意與《水滸傳》的主題思想。
九紋龍史進這是梁山第壹個出場的人物,施耐庵把他的綽號叫做“九紋龍”。從文字上看,這個綽號也沒有什麽特別之處,因為史進身上確實紋著九條龍。但是,讀壹讀原著,找壹找這個綽號的來由,就不是文字表面那麽簡單了。史太公說:
老漢的兒子從小不務農業,只愛刺槍使棒,母親說他不得,慪氣死了,老漢只得隨他性子。不知使了多少錢財,投師父教他。又請高手匠人與他刺了這身花繡,肩臂胸膛總有九條龍,滿縣人口順,都叫他做九紋龍史進。
從史太公的介紹來看,因為史進愛刺槍使棒,氣死了母親,便在他身上刺了九條龍。這個邏輯是講不通的,刺槍使棒與紋身並沒有因果關系,否則,梁山好漢人人身上都得刺花了。那麽,史進身上為什麽會刺九條龍呢?或者說,這個綽號究竟有什麽含義呢?
施耐庵《水滸傳》正版原著與現在大部分通行本不壹樣,在正文之前有壹首開篇詞,其中有這樣壹句,道明了這部著作的主題思想:“評議前王並後帝”。所以,在“洪太尉誤走妖魔”之前,施耐庵從北宋開國皇帝趙匡胤寫起,再點到宋太宗、宋真宗,然後才寫到宋仁宗嘉佑三年時誤走了妖魔。寫罷嘉佑三年的故事,接著又點到了宋英宗、宋神宗、宋哲宗三位北宋皇帝。
《水滸傳》的故事發生在宣和年間,宋徽宗自然是要出場的,而且,施耐庵對這個皇帝毫不客氣的進行了抨擊。然而,續書《征四寇》卻反施耐庵、反水滸,竟然將宋徽宗寫成了壹個好皇帝。這樣的評議嚴重違背歷史事實,簡直比《蕩寇誌》還反水滸。
數到這裏,已經有八位北宋皇帝了。《大宋宣和遺事》說,宋徽宗第壹次去李師師家,企圖隱秘身份,便叫人通報說“趙八郎”求見。那麽,“趙九郎”是否也被施耐庵評議了呢?
九天玄女廟這個故事中有壹個情節,說的是宋江見到石橋下面有“二龍相戲”場景,還被青衣女使推了下去。這兩條戲水之龍,隱含的就是宋徽宗、宋欽宗爭權誤國,然後坐井觀天的歷史。
至此,北宋九代皇帝悉數登場亮相,施耐庵都給予了或長或短的評語。所以,“九紋龍”就是北宋九朝皇帝的含義。史進第壹個出場,便隱藏著施耐庵的創作意圖,他不過是借梁山好漢的故事,揭示北宋由盛轉衰、由太平轉為亂世歷史進程,及其亡國的禍端根由。
花和尚魯智深這個綽號與史進壹樣,也是因為身上刺有花紋而得名。但是,書中寫得很清楚,魯智深脊背上的刺花早在做提轄的時候就有了,那魯達又為何不叫“花提轄”呢?
個中原因很簡單,提轄是真的,和尚是假的,花和尚就是“假和尚”的意思,只要壹查字典“花”的含義就很明白了。
魯達在小種經略相公府中做提轄,實際上就是個後勤管理人員,整天在集市酒樓茶肆中穿梭,是在為經略相公府辦理後勤雜務。提轄這個官名在北宋時期是沒有的,南宋時才在榷場中設置提轄,就是個市場管理官員。提轄這個稱謂後來才被引入官府,負責管理庫房、采辦雜務等工作。所以,魯達是個貨真價實的提轄,施耐庵挪借了南宋的官名而已。
因為魯達就是個真提轄,即便脊背上有刺花,也不叫“花提轄”。因其工作職責,便跟鄭屠混得很熟了,茶肆酒樓都非常熟悉這個常客,魯達經常賒賬並非以勢壓人,而是熟客生意,賒賬很方便。說不定遇到公款接待,壹並沖銷了也大有可能。
其實,“花和尚”還不僅僅只是假和尚的意思,其中還隱藏著更深的含義。
有壹回,魯智深下山到市井鐵匠鋪請“待詔”打壹條水磨禪杖,斤兩不多不少,恰是六十二斤。這個數字並非像108、72、36等等,不是壹個特殊的常用數字,所以,這條禪杖的斤兩就是施耐庵在暗示我們,魯智深的故事發生在宣和二年。為什麽呢?
誤走妖魔的那壹年是嘉佑三年,加上禪杖斤兩62,這就到了宣和二年了。這壹年,歷史上發生了壹件大事,就是北宋與金國簽訂了“宋金海上之盟”,相約夾擊遼國。而遼國滅亡後,金兵迅速南下,靖康之恥爆發。所以,鐵匠鋪的掌櫃的按照民間叫法應該是“待招”,而被施耐庵改做“待詔”。
魯智深從鐵匠鋪出來後,施耐庵特地讓他吃了半條狗,因為,宋徽宗屬狗,也曾下詔在全國範圍內禁吃狗肉。
種種信息暗示,花和尚與北宋歷史有關。其中,最大的關聯就是主導“宋金海上之盟”,並直接導致靖康之難的大宦官童貫。
書中,魯達親口對鄭屠說,“灑家始投老種經略相公,做到關西五路廉訪使,也不枉了叫做鎮關西。”原來,魯達才是鎮關西,這個綽號並不是鄭屠的。歷史上,確實有人做過關西五路廉訪使,此人便是童貫。《宋史》記載,童貫曾經做過走馬承受這個官職,“審五路事宜”。走馬承受這個官名在宋徽宗政和六年時改為“廉訪使”,“廉”通“覝 ”,是察看的意思,童貫“審五路事宜”,豈不就是“五路廉訪使”嗎?
史書上說,童貫“狀魁梧,偉觀視,頤下生須十數,皮骨勁如鐵,不類閹人。”此人高度疑似“花太監”。
玉麒麟盧俊義先來讀壹段《水滸傳》原文:
手裏橫著壹柄金蘸斧;坐下李都監那匹慣戰能征雪白馬。看那馬時,又是壹匹好馬。但見:色按庚辛,仿佛南山白額虎;毛堆膩粉,如同北海玉麒麟。沖得陣,跳得溪,喜戰鼓,性如君子;負得重,走得遠,慣嘶風,必是龍媒。勝如伍相梨花馬,賽過秦王白玉駒。左陣上急先鋒索超兜住馬,搦著金蘸斧,立馬在陣前。這是索超與楊誌在大名府比武時的壹段描寫,李成擔心索超敗給楊誌,便把他的戰馬借給索超騎了。這匹馬有什麽特征呢?施耐庵說得明白,“如同北海玉麒麟”。所以,盧俊義的綽號就是壹匹非同尋常的千裏龍駒。
以這個綽號命名盧俊義,並非是說他本人有這等厲害,而是賦予了“玉麒麟”特殊的含義。
引出玉麒麟的,並非史文恭,更不是晁天王,而是金毛犬段景住。宋江在晁蓋法事期間,就因大名府和尚大圓的提醒,想起了早就放在心中的壹件大事:請盧俊義上山。這個想法應當在晁蓋活著的時候就有了,這樣,就排除了宋江請盧俊義入夥,就是為了活捉史文恭給晁蓋報仇這個目的。
宋江在芒碭山收降樊瑞後,回師梁山,途經金沙灘時,遇到了段景住。金毛犬說,他是壹個盜馬賊,經常到北地盜馬,這回偷了金國王子的坐騎照夜玉獅子,前來進獻。於是,宋江心中暗喜。宋江為什麽會暗喜呢?因為,得了段景住,梁山的戰馬問題就有辦法解決了。
在宋金遼長期對抗中,馬匹壹直是被番外限制的戰略物資,北宋軍力不強大與此大有關系。因而,在熙寧新政中,王安石特別制定和推行“保馬法”以擺脫遼國控制,強化北宋軍隊的戰鬥力。
宋江要做大梁山,必須確保騎兵實力,這樣才“何怕官軍緝捕,豈愁兵馬來臨”。壹個盧俊義是拯救不了梁山的,宋江絕對不會因為山寨中沒有盧俊義而擔心官軍緝捕。但是,山寨不能沒有“照夜玉獅子”,更不能沒有“玉麒麟”。所以,宋江壹當上梁山臨時寨主,就組建了以楊林、石勇、段景住三人為頭領的北地馬匹采購團,專門負責采購戰馬。
段景住的出場,引出來照夜玉獅子,照夜玉獅子則引出了“玉麒麟”。
從呼延灼攻打梁山這回書開始,直到活捉史文恭為止,故事的主線實際上就是圍繞戰馬展開的。宋江攻打曾頭市,必定要得到照夜玉獅子。而金國人在北宋境內的榷場卻要查禁沒收梁山采購來的馬匹,宋江便傾梁山之力掃平了這個所在,確保了梁山戰馬運輸的暢通。
呼延灼的踢雪烏騅是宋徽宗禦賜,照夜玉獅子則是金國王子的戰馬,北宋的滅亡就是斡不離、粘罕這兩個金國王子所為,踢雪烏騅肯定不能降服照夜玉獅子。而“玉麒麟”則是神仙的座駕,是貨真價實的“龍駒”,這才是盧俊義活捉史文恭的隱義。
三個綽號交織成壹個重大伏筆《水滸傳》在萬歷時期刊印時就被腰斬,施耐庵在前七十回中的伏筆都被抹煞。假如《水滸傳》原版能完整流傳下來,此後,應當有梁山好漢抗金的故事。這壹點,從壹些史料中能看出端倪。
《三朝北盟會編》就講到了壹個“招安巨寇”楊誌的抗金事跡,而三匹戰馬的隱喻正是梁山抗金的伏筆。施耐庵是要“評議前王並後帝”的,是以北宋九代皇帝為大線索,重點寫了宣和年間的事情,整個故事與歷史高度契合。所以,施耐庵絕不會寫出《征四寇》那樣拙劣的顛倒歷史、顛倒黑白的惡俗著作。
《水滸傳》的創作藍本是《大宋宣和遺事》,施耐庵還參看了諸多歷史史料,在書中隱藏著歷史節點。從“九紋龍”這個綽號開始,施耐庵便照應“楔子”,鋪開歷史大畫卷,歷數北宋九代皇帝。然後,通過“花和尚”這個綽號,暗示導致北宋滅亡的“宋金海上之盟”。而“玉麒麟”則讓梁山直接與金國展開面對面的爭奪,為後面的故事埋下壹個重大的伏筆。
試想,金國王子心愛的坐騎被盜,他會不追究嗎?恐怕在後來的故事中,宋江騎著照夜玉獅子與這匹神駒的主人照了面。假如真的是這樣,那就太精彩了。
這絕不是離奇的想象,施耐庵寫的故事是能夠理出歷史線索的。梁山被張叔夜收降後,立即跟隨童貫去打方臘,打完方臘後,北上征遼。征伐遼國途中經過大名府,正在大名府附近任元城尉的李若水見證了梁山在大名府被士女圍觀的場景,寫下了這樣的詩句:“去年宋江起山東,白晝橫戈犯城郭。殺人紛紛翦草如,九重聞之慘不樂。大書黃紙飛敕來,三十六人同拜爵。獰卒肥驂意氣驕,士女駢觀猶駭愕。”
童貫攻打幽州遭到慘敗,兩次被遼國反殺追擊。宣和六年,童貫請金兵攻下幽州,並以重金收購壹座空城。壹年後,金國以童貫收留遼國降將為由,追究責任,要求割地謝罪。童貫從太原逃回,金國王子斡不離開始圍攻太原,抗金戰爭爆發。《三朝北盟會編》所記載的“招安巨寇”楊誌在種師中部隊擔任先鋒敢死隊首領,參與了北宋早期的抗金戰爭。所以,“花和尚”這個綽號以及魯達、魯智深的故事所涉及到的老小種經略相公,也會在後來的故事中再度出場,揭開其神秘的面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