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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文嚼字》

《咬文嚼字》是我國著名美學家、文藝理論家朱光潛的壹篇文藝隨筆,撰寫於1943年,已收進現在的高中二年級語文課本。在這篇文章中我們不僅能夠領略朱光潛先生精妙的思想,更能領略此文獨到的寫作特色。 壹、結構簡潔明了,思路新穎別致。二、事例充分典型,說理精譬透徹。三、見解新穎獨特,語言準確精當。 很贊哦O(∩_∩)O~

全文:郭沫若先生的劇本《屈原》裏嬋姢罵宋玉說:“妳是沒有骨氣的文人!”上演時他自己在臺下聽,嫌這話不夠味,想在“沒有骨氣的”下面加“無恥的”三個字。壹位演員提醒他把“是”改為“這”,“妳這沒有骨氣的文人!”就夠味了。他覺得這字改得很恰當。他研究這兩種語法的強弱不同,“妳是什麽”只是單純的敘述語,沒有更多的意義,有時或許竟會“不是”;“妳這什麽”便是堅決的判斷,而且還必須有附帶語省略去了。根據這種見解,他把另壹文裏“妳有革命家的風度”壹句話改為“妳這革命家的風度”(見文學創作第四期郭沫若劄記四則)。

這是煉字的好例,我們不妨借此把煉字的道理研究壹番。那位演員把“是”改為“這”,確實改的好,不過郭先生如果記得《水滸》,就會明白壹般民眾罵人,都用“妳這什麽”式的語法。石秀罵梁中書說②:“妳這與奴才做奴才的奴才!”楊雄醉罵潘巧雲說③:“妳這賤 人!妳這淫婦!妳這妳這大蟲口裏流涎!妳這妳這——”壹口氣就罵了六個“妳這”。看看這些實例,“妳這什麽”倒不僅是“堅決的判斷”,而是帶有極端憎惡的驚嘆語,表現著強烈的情感。“妳是什麽”便只是不帶情感的判斷。縱有情感也不能在文字本身上見出來。不過它也不壹定就是“單純的敘述語,沒有更多的含義”。《紅樓夢》裏茗煙罵金榮說④:“妳是個好小子出來動壹動妳茗大爺!”這裏“妳是”含有假定語氣,也帶“妳不是”壹點譏刺的意味。如果改成“妳這好小子!”神情就完全不對了。從此可知“妳這”式語法並非在任何情形之下都比“妳是”式語法都來得更有力。其次,郭先生援例把“妳有革命家的風度” 改為“妳這革命家的風度”,似乎改得並不很妥。“妳這”式語法大半表示深惡痛嫉,在贊美時便不適宜。二、“是”在邏輯上是連接詞(COPULA),相當於等號。“有”的性質完全不同,在“妳有革命家的風度”壹句中,風度是動詞的賓詞。在“妳這革命家的風度”中,風度便變成主詞和“妳(的)”平行。根本不成壹句話。

這番話不免啰嗦,但是我們原在咬文嚼字,非這樣錙銖(zīzhū)必較不可。咬文嚼字有時是壹個壞習慣,所以這個成語的含義通常不很好。但是在文學,無論閱讀或寫作,我們必須有壹字不肯放松的謹嚴。文學藉文字表現思想情感,文字上面有含糊,就顯得思想還沒有透徹,情感還沒有凝煉。咬文嚼字,在表面上象只是斟酌文字的分量,在實際上就是調整思想和情感。從來沒有壹句話換壹個說法而意味仍完全不變。例如《史記》李廣射虎壹段⑤:

“李廣見草中石以為虎而射之,中石沒鏃(zū),視之,石也。更復射,終不能入石矣”這本是壹段好文章,王若虛在《史記辨惑》裏說它“凡多三石字”⑥,當改為“以為虎而射之,沒鏃,既知其為石,因更復射,終不能入”。或改為“嘗見草中有虎,射之,沒鏃,視之,石也”。在表面上似乎改得簡潔些,卻實在遠不如原文,見“草中石,以為虎”並非“見草中有虎”原文“視之,石也”,有發現錯誤而驚訝的意味,改為“既知其為石”便失去這意味。原文“終不能復入石矣”有失望而放棄得很斬截的意味,改為“終不能入”便覺索然無味。這種分別,稍有文字敏感的人細心玩索壹番,自會明白。

壹般人根本不了解文字和情感的密切關系,以為更改壹兩個字不過是要文字順暢些或是漂亮些。其實更動了文字就同時更動了思想情感,內容和形式是相隨而變的。姑舉壹個人人皆知的實例,韓愈在月夜裏聽見賈島吟詩⑦,有“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兩句,勸他把“推”字改為“敲”字。這段文字因緣古今傳為美談,於今人要把咬文嚼字的意思說得好聽壹點,都說“推敲”。古今人也都贊賞“敲”字比“推”字下得好,其實這不僅是文字上的分別同時也是意境上的分別。“推”固然顯得魯莽壹點,但是它表示孤僧步月歸寺門原來是他自己掩的,於今他推。他須自掩自推,足見寺裏只有他孤零零的壹個和尚。在這冷寂的場合,他有興致出來步月,興盡而返,獨往獨來,自在無礙。他也自有壹副胸襟氣度。“敲”就顯得他拘禮些,也就顯得寺裏有人應門。

他仿佛是乘月夜訪友,他自己不甘寂寞,那寺裏假如不是熱鬧場合,至少也有壹些溫暖的人情。比較起來,“敲”的空氣沒有“推”的那麽冷寂。就上句“鳥宿池邊樹”看來,“推”似乎比“敲”要調和些。“推”可以無聲,“敲”就不免剝啄有聲。驚起了宿鳥,打破了岑(cēn)寂,也似乎頻添了攪擾。所以我很懷疑韓愈的修改是否真如古今所稱賞的那麽妥當。究竟哪壹種意境是賈島當時在心裏玩索而要表現的,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他想到“推”而下“敲”字,或是想到“敲”而下“推”字,我認為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問題不在“推”字和“敲”字哪壹個比較恰當,而在哪壹種境界是他當時所要說的而且與全詩調和的。在文字上“推敲”,骨子裏實在是在思想情感上“推敲”。

無論是閱讀或是寫作,字的難處在意義的確定與控制。字有直指的意義,有聯想的意義。比如說“煙”,它的直指的意義見過燃燒體冒煙的人都會明白。只是它的聯想的意義遠離不易捉摸,它可以聯想到燃燒彈,鴉片煙榻,廟裏焚香,“壹川煙水”“楊柳萬條煙”“煙光凝而暮山紫”“藍田日暖玉生煙”⑧——種種境界。直指的意義載在字典,有如月輪,明顯而確實

聯想的意義是文字在歷史過程上所累積的種種關系。有如輪外月暈,暈外霞光。其濃淡大小隨人隨時隨地而各各不同,變化莫測。科學的文字越限於直指的意義就越精確,文學的文字有時卻必須顧到聯想的意義,尤其是在詩方面。直指的意義易用,聯想的意義卻難用,因為前者是固定的後者是遊離的,前者偏於類型後者偏於個性。既是遊離的個別的他就不易控制。而且它可以使意蘊豐富,也可以使意義含糊甚至支離。比如說蘇東坡的“惠山烹小龍團”詩裏三四兩句“獨攜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天上小團月”是由“小龍團”茶聯想起來的,如果妳不知道這個關聯,原文就簡直不通。如果妳不了解明月照著泉水和清茶泡在泉水裏那壹點***同的情沁肺腑的意味,也就失去原文的妙處。這兩句詩的妙處就在不即不離若隱若約之中。它比用“惠山泉水泡小龍團茶”壹句話來得較豐富,也來得較含混有蘊藉。難處就在於含混中顯得豐富,由“獨攜小龍團,來試惠山泉”變成“獨攜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這是點鐵成金,文學之所以為文學就在這壹點生發上面。

這是壹個善用聯想意義的例子,聯想意義也是最易誤用而生流弊。聯想起於習慣,習慣老是喜歡走熟路,熟路抵抗力最低引誘性最大,壹人走過人人就都跟著走,越走就越平滑俗濫。沒有壹點新奇的意味。字被人用得太濫也是如此。從前作詩文的人都依*“文料觸機”,“幼學瓊林”“事類統編”之類書籍。要找詞藻典故,都到那裏去乞靈。美人都是“柳腰桃面”“王嬙西施”,才子都是“學富五車才高八鬥”,談風景必是“春花秋月”,敘離別不外“柳岸灞橋,做買賣都有“端木遺風”,到現在用鉛字排印數籍還是“付梓”“殺青”。象這樣例子舉不勝舉。他們是從前人所謂“套語”,我們所謂“濫調”。壹件事物發生時立即使妳聯想到壹些套語濫調,而妳也就安於套語濫調,毫不斟酌地使用它們,並且自鳴得意。這就是近代文藝心理學家所說的“套版反應”(stock response)⑨。壹個人的心理習慣如果老是傾向於套板反應,他就根本與文藝無緣。因為就作者說,“套版反應”和創造的動機是仇敵;就讀者說,它引不起新鮮而真切的情趣。壹個作者在用字用詞上離不掉“套版反應”,在運思布局上面,甚至在整個人生態度方面也就難免如此。不過習慣力量的深度常非我們的意料所及。沿著習慣去做總比新創更省力,人生來有惰性。常使我們不知不覺的壹滑就滑到“套板反應”裏去。妳如果隨便在報章雜誌或是尺牘(dú)宣言裏面挑壹段文章來分析,妳就會發現那裏面的思想情感和語言大半都由“套板反應”起來的。韓愈談他自己做古文“惟陳言之務去”⑩。這是壹句最緊要的教訓。語言跟著思維情感走,妳不肯用俗濫的語言自然也就不肯用俗濫的思想情感;妳遇事就會朝深壹層去想,妳的文章也就是真正是“作”出來的,不致落入下乘(chéng)。

以上只是隨便舉實例說明咬文嚼字的道理,例子舉不盡道理也說不完。我希望讀者從這粗枝大葉的討論中,可以領略運用文字所應有的謹嚴精神。本著這個精神,他隨處留心玩索,無論是閱讀或寫作,就會逐漸養成創作和欣賞都必須的好習慣。它不能懶不能粗心,不能受壹時興會所生的幻覺迷惑而輕易自滿。文學是艱苦的事,只有刻苦自勵推陳翻新,時時求思想情感和語文的精煉與吻合,他才會逐漸達到藝術的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