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憧憧的人在長長的橋上往來著;東湖
水閣上,九折橋上看柳色和水光,看釣魚的人;府後山沿路看田野,看天;南門外看梨花
——
再回到北固山,冬天在醫院前看山上的雪;都是我喜歡的。說來可笑,我還記得我從前住過的
舊倉頭楊姓的房子裏的壹張畫桌;那是壹張紅漆的,壹丈光景長而狹的畫桌,我放它在我樓上
的窗前,在上面讀書,和人談話,過了我半年的生活。現在想已擱起來無人用了吧?唉!
臺州壹般的人真是和自然壹樣樸實;我壹年裏只見過三個上海裝束的流氓!學生中我頗有
記得的。前些時有位P君寫信給我,我雖未有工夫作復,但心中很感謝!乘此機會請妳為我轉
告壹句。
我寫的已多了;
這些胡亂的話,
不知可附載在
《綠絲》
的末尾,
使它和我的舊友見見面麽?
弟
自清。
1927年9月27日。
(原載1927年10月14日《清華周刊
·
清華文藝副刊》第2期)
擇偶記
自己是長子長孫,所以不到十壹歲就說起媳婦來了。那時對於媳婦這件事簡直茫然,不知
怎麽壹來,就已經說上了。是曾祖母娘家人,在江蘇北部壹個小縣份的鄉下住著。家裏人都在
那裏住過很久,大概也帶著我;只是太笨了,記憶裏沒有留下壹點影子。祖母常常躺在煙榻上
講那邊的事,提著這個那個鄉下人的名字。起初壹切都像只在那白騰騰的煙氣裏。日子久了,
不知不覺熟悉起來了,親昵起來了。除了住的地方,當時覺得那叫做
“
花園莊
”
的鄉下實在是最
有趣的地方了。因此聽說媳婦就定在那裏,倒也仿佛理所當然,毫無意見。每年那邊田上有人
來,藍布短打扮,銜著旱煙管,帶好些大麥粉,白薯幹兒之類。他們偶然也和家裏人提到那位
小姐,大概比我大四歲,個兒高,小腳;但是那時我熱心的其實還是那些大麥粉和白薯幹兒。
記得是十二歲上,那邊捎信來,說小姐癆病死了。家裏並沒有人嘆惜;大約他們看見她時
她還小,年代壹多,也就想不清是怎樣壹個人了。父親其時在外省做官,母親頗為我親事著急,
便托了常來做衣服的裁縫做媒。為的是裁縫走的人家多,而且可以看見太太小姐。主意並沒有
錯,裁縫來說壹家人家,有錢,兩位小姐,壹位是姨太太生的;他給說的是正太太生的大小姐。
他說那邊要相親。母親答應了,定下日子,由裁縫帶我上茶館。記得那是冬天,到日子母親讓
我穿上棗紅寧綢袍子,黑寧綢馬褂,戴上紅帽結兒的黑緞瓜皮小帽,又叮囑自己留心些。茶館
裏遇見那位相親的先生,方面大耳,同我現在年紀差不多,布袍布馬褂,像是給誰穿著孝。這
個人倒是慈祥的樣子,
不住地打量我,
也問了些念什麽書壹類的話。
回來裁縫說人家看得很細:
說我的
“
人中
”
長,不是短壽的樣子,又看我走路,怕腳上有毛病。總算讓人家看中了,該我們
看人家了。母親派親信的老媽子去。老媽子的報告是,大小姐個兒比我大得多,坐下去滿滿壹
圈椅;二小姐倒苗苗條條的,母親說胖了不能生育,像親戚裏誰誰誰;教裁縫說二小姐。那邊
似乎生了氣,不答應,事情就摧了。
母親在牌桌上遇見壹位太太,她有個女兒,透著聰明伶俐。母親有了心,回家說那姑娘和
我同年,跳來跳去的,還是個孩子。隔了些日子,便托人探探那邊口氣。那邊做的官似乎比父
親的更小,那時正是光復的前年,還講究這些,所以他們樂意做這門親。事情已到九成九,忽
然出了岔子。本家叔祖母用的壹個寡婦老媽子熟悉這家子的事,不知怎麽教母親打聽著了。叫
她來問,她的話遮遮掩掩的。到底問出來了,原來那小姑娘是抱來的,可是她壹家很寵她,和
親生的壹樣。母親心冷了。過了兩年,聽說她已生了癆病,吸上鴉片煙了。母親說,幸虧當時
沒有定下來。我已懂得壹些事了,也這末想著。
光復那年,父親生傷寒病,請了許多醫生看。最後請著壹位武先生,那便是我後來的嶽父。
有壹天,常去請醫生的聽差回來說,醫生家有位小姐。父親既然病著,母親自然更該擔心我的
事。壹聽這話,便追問下去。聽差原只順口談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母親便在醫生來時,教
人問他轎夫,那位小姐是不是他家的。轎夫說是的。母親便和父親商量,托舅舅問醫生的意思。
那天我正在父親病榻旁,聽見他們的對話。舅舅問明了小姐還沒有人家,便說,像
×
翁這樣人家
怎末樣?醫生說,很好呀。話到此為止,接著便是相親;還是母親那個親信的老媽子去。這回
報告不壞,說就是腳大些。事情這樣定局,母親教轎夫回去說,讓小姐裹上點兒腳。妻嫁過來
後,說相親的時候早躲開了,看見的是另壹個人。至於轎夫捎的信兒,卻引起了壹段小小風波。
嶽父對嶽母說,早教妳給她裹腳,妳不信;瞧,人家怎末說來著!嶽母說,偏偏不裹,看他家
怎末樣!可是到底采取了折衷的辦法,直到妻嫁過來的時候。
1934年3月作。
(原載1934年《女青年》第13卷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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憎
我生平怕看見幹笑,聽見敷衍的話;更怕冰擱著的臉和冷淡的言詞,看了,聽了,心裏便
會發抖。至於慘酷的佯笑,強烈的揶揄,那簡直要我全身都痙攣般掣動了。在壹般看慣、聽慣、
老於世故的前輩們,這些原都是
“
家常便飯
”
,很用不著大驚小怪地去張揚;但如我這樣壹個閱
歷未深的人,神經自然容易激動些,又癡心渴望著愛與和平,所以便不免有些變態。平常人可
以隨隨便便過去的,我不幸竟是不能;因此增加了好些苦惱,減卻了好些
“
生力
”
——
這真所
謂
“
自作孽
”
了!
前月我走過北火車站附近。馬路上橫躺著壹個人:
微側著拳曲的身子。
臉被壹破蘆葦遮了,
不曾看見;穿著黑布夾襖,垢膩的淡青的襯裏,從壹處處不規則地顯露,白斜紋的單袴,受了
塵穢底沾染,早已變成灰色;雙足是赤著,腳底滿塗著泥土,腳面滿積著塵垢,皮上卻縐著網
壹般的細紋,映在太陽裏,閃閃有光。這顯然是壹個勞動者底屍體了。壹個不相幹的人死了,
原是極平凡的事;況是壹個不相幹又不相幹的勞動者呢?所以圍著看的雖有十余人,卻都好奇
地睜著眼,臉上的筋肉也都冷靜而弛緩。我給周遭的冷淡噤住了;但因為我的老脾氣,終於茫
漠地想著:他的壹生是完了;但於他曾有什麽價值呢?他的死,自然,不自然呢?上海像他這
樣人,知道有多少?像他這樣死的,知道壹日裏又有多少?再推到全世界呢?
……
這不免引起
我對於人類運命的壹種杞憂了!但是思想忽然轉向,何以那些看閑的,於這壹個同伴底死如此
冷淡呢?倘然死的是他們的兄弟,朋友,或相識者,他們將必哀哭切齒,至少也必驚惶;這個
不識者,在他們卻是無關得失的,所以便漠然了?但是,果然無關得失麽?
“
叫天子壹聲叫
”
尚能
“
撕去我壹縷神經
”
,壹個同伴悲慘的死,果然無關得失麽?壹人生在世,倘只有極少極少
的所謂得失相關者顧念著,豈不是太孤寂又太狹隘了麽?狹隘,孤寂的人間,哪裏有善良的生
活!唉!我不願再往下想了!
這便是遍滿現世間的
“
漠視
”
了。我有壹個中學同班的同學。他在高等學校畢了業;今年恰
巧和我同事。我們有四五年不見面,不通信了;相見時我很高興,滔滔汩汩地向他說知別後的
情形;稱呼他的號,和在中學時壹樣。他只支持著同樣的微笑聽著。聽完了,仍舊支持那微笑,
只用極簡單的話說明他中學畢業後的事,又稱了我幾聲
“
先生
”
。我起初不曾留意,陡然發見那
幹涸的微笑,心裏先有些怯了;接著便是那機器榨出來的幾句話和
“
敬而遠之
”
的壹聲聲的
“
先
生
”
,我全身都不自在起來;熱烈的想望早冰結在心坎裏!可是到底鼓勇說了這壹句話:
“
請不
要這樣稱呼罷;我們是同班的同學哩!
”
他卻笑著不理會,只含糊應了壹回;另壹個
“
先生
”
早又
從他嘴裏送出了!我再不能開口,只蜷縮在椅子裏,眼望著他。他覺得有些奇怪,起身,鞠躬,
告辭。我點了頭,讓他走了。這時羞愧充滿在我心裏;世界上有什麽東西在我身上,使人棄我
如敝屣呢?
約莫兩星期前,我從大馬路搭電車到車站。半路上上來壹個魁梧奇偉的華捕。他背著手直
挺挺的靠在電車中間的轉動機(?)上。穿著青布制服,戴著紅纓涼帽,藍的綁腿,黑的厚重
的皮鞋:這都和他別的同伴壹樣。另有他的壹張粗黑的盾形的臉,在那臉上表現出他自己的特
色。在那臉,嘴上是抿了,兩眼直看著前面,筋肉像濃霜後的大地壹般冷重;壹切有這樣地嚴
肅,我幾乎疑惑那是黑的石像哩!從他上車,我端詳了好久,總不見那臉上有壹絲的顫動;我
忽然感到壹種壓迫的感覺,仿佛有人用壹條厚棉被連頭夾腦緊緊地捆了我壹般,呼吸便漸漸地
低迫促了。那時電車停了;再開的時候,從車後匆匆跑來壹個貧婦。伊有襤褸的古舊的渾沌色
的竹布長褂和袴;跑時只是用兩只小腳向前掙紮,蓬蓬的黃發縱橫地飄拂著;瘦黑多皺襞的臉
上,閃爍著兩個熱望的眼珠,嘴唇不住地開合
——
自然是喘息了。伊大概有緊要的事,想搭乘
電車。來得慢了,捏捉著車上的鐵柱。早又被他從伊手裏滑去;於是伊只有踉踉蹌蹌退下了!
這時那位華捕忽然出我意外,赫然地笑了;他看著拙笨的伊,叫道:
“
哦
——
呵!
”
他頰上,眼
旁,霜濃的筋肉都開始顯出勻稱的皺紋;兩眼細而潤澤,不似先前的枯燥;嘴是裂開了,露出
兩個燦燦的金牙和壹色潔白的大齒;他身體的姿勢似乎也因此變動了些。他的笑雖然暫時地將
我從冷漠裏解放;但壹剎那間,空虛之感又使我幾乎要被身份的大氣壓扁!因為從那笑底貌和
聲裏,我鋒利地感著壹切的驕傲,狡猾,侮辱,殘忍;只要有
“
愛底心
”
“
和平底光芒
”
的,誰
底全部神經能不被痙攣般掣動著呢?
這便是遍滿現世間的
“
蔑視
”
了。我今年春間,不自量力,去任某校教務主任。同事們多是
我的熟人,但我於他們,卻幾乎是個完全的生人;我遍嘗漠視和膜視底滋味,感到莫名的孤寂!
那時第壹難事是擬訂日課表。因了師生們關系底復雜,校長交來三十余條件;經驗缺乏、腦筋
簡單的我,真是無所措手足!掙揣了五六天工夫,好容易勉強湊成了。卻有壹位在別校兼課的,
資望深重的先生,因為有幾天午後的第壹課和別校午前的第四課銜接,兩校相距太遠,又要回
家吃飯,有些趕不及,便大不滿意。他這兼課情形,我本不知,校長先生底條件裏,也未開入;
課表中不能顧到,似乎也
“
情有可原
”
。但這位先生向來是面若冰霜,氣如虹盛;他的字典裏大
約是沒有
“
恕
”
字的,於是挑戰底信來了,說什麽
“
既難枵腹,又無汽車;如何設法,還希見告
”
!
我當時受了這意外的,濫發的,冷酷的諷刺,極為難受;正是滿肚皮冤枉,沒申訴處,我並未
曾有壹些開罪於他,他卻為何待我如仇敵呢?我便寫壹信覆他,
自己略略辯解;
對於他的態度,
表示十分的遺憾:我說若以他的失當的譴責,便該不理這事,可是因為向學校的責任,我終於
給他設法了。他接信後,
“
上訴
”
於校長先生。校長先生請我去和他對質。狡黠的復仇的微笑在
他臉上,正和有毒的菌類顯著光怪陸離的彩色壹般。他極力說得慢些,說低些:
“
為什麽說
便
該不理
呢?課表豈是
欽定
的麽?
——
若說態度,該怎樣啊!許要用
請願
罷?
”
這裏每壹個字
便像壹把利劍,緩緩地,但是深深地,刺入我心裏!
——
他完全勝利,臉上換了愉快的微笑,
侮蔑地看著默了的我,我不能再支持,立刻辭了職回去。
這便是遍滿現世間的
“
敵視
”
了。
(原載1921年11月4日《時事新報
·
學燈副刊》
,11月9日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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