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社會底層的人物形象之外,魯迅還塑造了壹些剛剛覺醒的知識分子形象。這些知識分子有進步的要求,有改善社會的良好願望,有對人、對己的真誠的感情,真誠的愛,但當時的社會卻不能容忍他們。“狂人”詛咒人吃人的現象,希望人人都能成為“不吃人的人”,成為“真的人”,周圍的人就把他當成瘋子,必欲除之而後快(《狂人日記》);夏瑜為社會而犧牲,茶客們說他“瘋了”,華老栓則用他的血來治自己兒子的病(《藥》);魏連殳關心中國社會,社會卻來迫害他,到他不再關心中國社會時,周圍的人卻來巴結他(《孤獨者》)。《在酒樓上》中的呂緯甫,《傷逝》中的子君和涓生,都曾為社會,為自己,追求過,奮鬥過,但在沈滯落後的中國社會,經歷的都是悲劇的命運。
魯迅對權勢者和偽君子抱著深惡痛絕的態度。《孔乙己》中的丁舉人、《阿Q正傳》中的趙太爺、《祝福》中的魯四老爺、《長明燈》中的郭老娃、《離婚》中的七大人等等,都是這樣壹些權勢者的形象。他們有權有勢,但對他人的命運卻沒有真誠的關心,對社會的進步沒有絲毫的熱情,他們關心的只是自己的權勢和地位,自私、虛偽、冷酷,阻礙著社會的進步和改善。《肥皂》中的四銘、《高老夫子》中的高老夫子則是壹些假道學、偽君子,他們口口聲聲說是關心社會的道德,實際上他們自己都是毫無道德心的人。
魯迅的小說寫的是平凡人的平凡的生活,沒有離奇的故事,沒有引人入勝的情節,卻充滿了無窮的藝術魅力。這種魅力是從哪裏來的呢?是從他對人、對生活的細致入微的描寫和對人的內在微妙心理的入木三分的刻畫帶來的。讀魯迅的小說,時時有壹種“發現的喜悅”。畫面是普通的畫面,人物是普通的人物,但卻在這麽普通的畫面和普通的人物身上,隨時都能註意到我們平時註意不到的特征,覺察到平時覺察不到的人物的心理活動。正是由於這種細致入微的描寫和入木三分的心理刻畫,使魯迅小說的藝術魅力具有了愈久愈醇的特征。在青年時期,我們涉世不深,對人生還沒有更多的親身體驗,魯迅小說是作為壹個整體進入我們的感覺世界的,但在我們感覺到的人物和畫面中到底潛藏著多麽豐富的內涵,我們還不可能盡數感覺到,隨著我們社會經驗的增加和人生體驗的深化,這些人物和畫面的內涵就會不斷從中生發出來。為了揭示不同生活畫面和不同人物命運的不同的意義,魯迅的小說結構是多變的,幾乎壹篇有壹篇的樣式,壹篇有壹篇的寫法。《狂人日記》與《阿Q正傳》不同,《孔乙己》與《白光》不同,《故鄉》與《祝福》不同,《孤獨者》與《傷逝》不同。不僅結構樣式不同,音調節奏也不同。《孔乙己》是那麽的單純而又冷峻,《傷逝》則那麽逶迤曲折、情深意切。魯迅的小說是小說,也是詩,意境幽深,外冷內熱,其運用民族語言的功力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在寫作《吶喊》、《仿徨》的同時,魯迅還創作了散文集《朝花夕拾》和散文詩集《野草》。前者出版於1928年,後者出版於1927年。如果說《吶喊》《仿徨》中的小說是魯迅對現實社會人生的冷峻的刻畫,意在警醒沈睡的國民,《朝花夕拾》中的散文則是魯迅溫馨的回憶,是對滋養過他的生命的人和物的深情的懷念。幼時的保姆長媽媽,在備受歧視的環境中給予過他真誠的關心的藤野先生,壹生坎坷、孤傲不羈的老友範愛農,給過他無限樂趣的“百草園”,吸引著他的好奇心的民間戲劇和民間娛樂活動……所有這壹切,都是在這個險惡世界的背景上透露出亮色和暖意的事物,是他們,滋養了魯迅的生命。這些散文,把抒情、敘述、議論結合在壹起,有時如平靜的港灣,有時如波濤翻滾的大海,有時如湍急奔流的河水,有時又像蜿蜒曲折的小溪,千姿百態,體現了魯迅散文創作的藝術成就。同《朝花夕拾》中那些明凈細致的散文不同,《野草》中的散文詩則呈現出迷離恍惚、奇詭幻美的意境,它們像壹團團情緒的雲氣,在空中旋轉飄蕩,變幻出各種意想不到的形狀。魯迅內在的苦悶,化為了夢,化為了超世間的想象,使《野草》成了中國現代主義文學中的壹朵奇葩。魯迅曾對別人說:“我的哲學都在《野草》裏。”魯迅最內在的情緒體驗和最玄妙的哲理性感悟,通過這種奇特的藝術手段傳達出來。魯迅的藝術創造力是驚人的。
最充分體現魯迅創造精神和創造力的還應該首推他的雜文。“雜文”古已有之,在外國散文中也能找到類似的例證,但只有到了中國現代文化史上,到了魯迅的手中,“雜文”這種文體才表現出它獨特的藝術魅力和巨大的思想潛力。魯迅的雜文可以說是中國現代文化的壹部“史詩”,它不但記錄了魯迅壹生戰鬥的業績,同時也記錄了魯迅那個時代中國的思想史和文化史。當中國現代知識分子要創造適應於中國現代發展的新文化、新思想時,遇到的是從各種不同的階層,各種不同的人物,從各種不同的角度,以各種不同的方式進行的誣蔑和攻擊。魯迅的雜文就是在這種沒有固定不變的戰線、沒有固定不變的論敵的思想文化鬥爭中自然形成的。從五四起,魯迅就開始用雜文的形式與反對新文化的各種不同的論調進行鬥爭,但那時他還是不自覺的。到了後來,有些人開始嘲笑他是壹個“雜文家”,他才更明確地意識到“雜文”的力量,並且開始自覺地從事雜文的創作。魯迅說,雜文是“感應的神經”,它能夠“對於有害的事物,立刻給以反響或抗爭”,從而為新文化、新思想的發展在舊文化、舊思想的荊棘叢莽中開辟出壹條蜿蜒曲折的道路,使之能夠存在,能夠發展,能夠壯大。魯迅壹生寫了《墳》《熱風》《華蓋集》《華蓋集續編》《三閑集》《二心集》《南腔北調集》《偽自由書》《準風月談》《花邊文學》《且介亭雜文》《且介亭雜文二集》《且介亭雜文末編》等15部雜文集,在這15部雜文集中,魯迅把筆觸伸向了各種不同的文化現象,各種不同階層的各種不同的人物,其中有無情的揭露,有憤怒的控訴,有尖銳的批判,有辛辣的諷刺,有機智的幽默,有細致的分析,有果決的論斷,有激情的抒發,有痛苦的吶喊,有親切的鼓勵,有熱烈的贊頌,筆鋒馳騁縱橫,詞采飛揚,形式多樣,變化多端。它自由、大膽地表現現代人的情感和情緒體驗,為中國散文的發展開辟了壹條更加寬廣的道路。魯迅雜文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地位是不容抹煞的。
魯迅晚年還完成了壹部小說集《故事新編》(1936年出版)。這部小說集取材於中國古代神話、傳說和歷史事實,但它沒有拘泥於原有的故事,而是加進了魯迅自己的理解和想象,有些還采取了古今交融的寫作手法,使古代人和現代人發生直接的對話。魯迅這樣做的目的,是使我們能夠通過對現實人物的感受和理解,還古代人物壹個鮮活真實的面貌,也通過對古代人物的感受和理解,更深入地感受和了解某些現實人物的真實面目。通過《故事新編》中的小說,魯迅實際重構了中國的文化史,揭示了中華民族存在和發展的根據,也重塑了那些被中國封建文人聖化了的歷史人物的形象。《補天》可以被認為是壹部中華民族的“創世紀”, 在魯迅的觀念中,真正體現中華民族根本精神的不是那些古聖先賢和帝王將相,而是創造了中華民族的女媧,她是中華民族生命力的源泉和象征;《奔月》寫的是古代英雄的悲劇,羿射掉九日,拯救了人類,但那些自私狹隘的世人並不想繼承、發揚他的英雄精神,只想利用他實現自己自私狹隘的目的,他被自己的學生所暗算,被他的妻子所拋棄;《鑄劍》表現的是被壓迫者向壓迫者復仇的主題;《理水》《非攻》歌頌了中國古代那些身體力行的政治家和思想家,禹和墨翟都是中華民族的脊梁式的人物。孔子、老子、莊子、伯夷、叔齊這些歷史人物也在魯迅的筆下真成了有些可笑但仍不失其可愛的活生生的人物形象。魯迅的《故事新編》以荒誕的手法表現嚴肅的主題,創立了壹種完全新型的歷史小說的寫法。
魯迅在短篇小說、散文、散文詩、歷史小說、雜文各種類型的創作中,都有自己全新的創造。他的壹生是為中華民族的生存和發展掙紮奮鬥的壹生,他用自己的筆尖持社會正義,反抗強權,保護青年,培育新生力量。在前期,他熱情支持青年學生的正義鬥爭,揭露段祺瑞執政府鎮壓學生運動、制造“三壹八”慘案的罪惡行徑,寫下了《記念劉和珍君》等壹系列震撼人心的文章;在後期,他反對國民黨政府對***產黨人和進步青年的血腥鎮壓,參加了左翼作家聯盟和中國民權保障同盟,寫下了《為了忘卻的記念》等壹系列充滿義勇正氣的文章。“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寶貴的性格。”(毛澤東:《新民主主義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