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令由來己久,最早誕生於西周,及至《紅樓夢》問世,曹雪芹更是借用各種形式的酒宴和酒令,把我國酒文化的雅致推上了巔峰。《紅樓夢》中的酒令形式很多,有雅有俗,既可以配合當時場景,又能從側面襯托人物形象,因這是酒桌上取樂用的,所以,大多是有眾多人物參與並且讓人開懷的場景。在此,我們將***同探討其中涉及的酒令:搶紅、射覆、拇戰、占花令等。
壹、搶紅:所謂搶紅,骰子遊戲的壹種名目。即是擲骰為戲,以所得紅點多少定勝負,負者罰飲,故名曰搶紅。這壹種酒令不拘人數,不須要有什麽文化程度,即使是文盲也可以參加這種飲酒遊戲。
骰子是我國民間娛樂用來投擲的賭博小用具,相傳是三國時魏國曹植所造,通常用於酒桌上的遊戲,最常見的骰子是六面骰,它是壹顆正立方體,上面分別有壹到六個孔(或數字),其相對兩面之數字和必為七,習慣在壹點和四點漆上紅色。
骰子類酒令在明清兩代得極大的發展,人們依握骰子六面采點的象征,編制了大量的酒令,主要有搶紅令、猜點令、六順令、賣酒令等,《紅樓夢》中涉及的即搶紅。搶紅的行令方法是:不論人數,用六枚骰子擲,每人擲壹次,每次若得“紅四”,則取出,直至六枚“紅四”取完為止。每擲壹次無“紅四”者,罰酒壹杯。《金瓶梅詞話》第六十八回中描寫西門慶與吳銀兒用十二個骰兒所玩的酒令就是搶紅。
《紅樓夢》第六十三回,群芳夜宴開始前,寶玉因說:“咱們也該行個令才好。”襲人道:“斯文些的才好,別大呼小叫,惹人聽見。二則我們不識字,可不要那些文的。”麝月便提議:“拿骰子咱行搶紅吧。”這壹酒令被作者輕輕壹點,應該是為了體現當時貴族家庭最通俗的日常娛樂遊戲,文中由王夫人眼裏“笨笨的倒好”的麝月提出,可見這種酒令確實比較隨意,沒有什麽技術含量,任何人都可以參與,丫頭們之間應該是經常玩的,而在精神上追求高雅別致的寶玉看來甚是無趣,所以也就丟開不玩。
二、射覆:
射覆,本是古代研易高手常做的壹種研易應用實踐活動。射是猜測,覆是覆蓋的意思。通俗的講,射覆就是在甌、盂等器具下覆蓋某壹物件,讓人猜測裏面是什麽東西。經過演變,逐漸成為民間宴飲時所玩的壹種近於占蔔術的猜物遊戲。
《漢書·東方朔傳》:“上嘗使諸數家射覆,置守宮盂下,射之,皆不能中。朔自贊曰:‘臣嘗受易,請射之。’乃別蓍布卦而對曰:‘臣以為龍又無角,謂之為蛇又有足,跂跂脈脈善緣壁,是非守宮即蜥蜴。’上曰:‘善。’賜帛十匹。復使射他物,連中,輒賜帛。”顏師古註曰:“於覆器之下而置諸物,令闇射之,故雲射覆。”從以上記載來看,漢代時期皇宮中已經流行射覆遊戲。射覆所藏之物大都是壹些生活用品,如手巾、扇子、筆墨、盒罐等等。
《紅樓夢》第六十二回,寶玉說“雅坐無趣,須要行令才好。”眾口不壹,所以大家在黛玉的提議下進行抓鬮決定,平兒抽出的即是“射覆”。寶釵說“射覆”是酒令的祖宗,是有道理的。因源自古老的研易占蔔之術,作為酒令也是從漢代就已經出現,到了唐代又有了新的發展。李商隱就有:“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的詩句,這種“射覆”的酒令,蘊涵著極為濃郁的文化氣息[1]。
《紅樓夢》裏面的玩法是:甲方先想壹個物體,通過壹個成語或者壹句詩包含這個物體名稱。並從中抽出壹個字,說與乙方。乙方須聯想出這個成語或者詩句,進而猜出甲方所想的物體,並將這個物體的名稱也通過成語或者詩句說出來。由此可見,玩這個遊戲需有比較大的知識儲備量,所以相對難度大,要求高。作者為了凸顯這壹酒令的魅力,不僅使參與者眾多,還要結合情節、環境的局限性,故由寶琴提出設限為“室內生春”,即指眼前之物。而作者描寫這壹酒令,既能呈現紅樓眾兒女的才學,又能渲染大觀園的豐富生活,還能借此凸顯人物獨特的性格,可謂壹舉多得。具體分析如下:
1、寶琴和香菱:
寶琴覆的是門鬥紅香圃的“圃”字,所以給了壹個“老”字,香菱在湘雲的幫助下射了壹個“藥”。書中有解釋,寶琴覆的是《論語》裏面“吾不如老圃”的圃,而“藥”是出自什麽典呢?應該是出自南宋愛國詩人陸遊的《藥圃》的“幸茲身少閑,治地開藥圃。”是以“藥”射“圃”。
寶琴所用之典出自《論語》選段:“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繈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其意義在於表達,春秋時期的受教之人甚少,勞動者只要有充沛的體力從事農業生產即可,而教育的目的是為了培養實行統治的知識分子。
湘雲代香菱所用之典出自南宋詩人陸遊的《藥圃》:“少年讀爾雅,亦喜騷人語。幸茲身少閑,治地開藥圃。破荒斸瓦礫,引水灌膏乳。玉芝移石帆,金星取天姥。申椒蘼蕪輩,壹壹粲可數。次第雨苗滋,參差風葉舉。山僧與野老,言議各有取。瓜香躬采曝,泉潔謹炊鬻。老夫病若失,稚子喜欲舞。余年有幾何?長鑱真托汝。”
兩人的覆和射,皆是她們身處紅香圃的眼前之物,可以說是這次遊戲的典型教材。
2、探春和寶釵:
《紅樓夢》第六十二回:探春便覆了壹個“人”字。寶釵笑道:“這個‘人’字泛的很。”探春笑道:“添壹字,兩覆壹射也不泛了。”說著,便又說了壹個“窗”字。寶釵壹想,因見席上有雞,便射著他是用“雞窗”“雞人”二典了,因射了壹個“塒”字。探春知他射著,用了“雞棲於塒”的典,二人壹笑,各飲壹口門杯。
探春所用之典:雞窗,指書齋。晉人宋處宗買得壹長鳴雞,關在籠裏,置於窗間,雞遂作人語,與處宗談論學問,“處宗因此言巧大進”(見《幽明錄》)。後人因以雞窗指書房。唐代羅隱《題袁溪張逸人所居》詩:“雞窗夜靜開書卷,魚檻春深展釣絲。”[2]雞人,古代皇宮內用侍衛頭戴紅色配飾於清晨報曉,貌似公雞狀,後用雞人指報曉。
寶釵所用之典:取自《詩經》中的《君子於役》:“雞棲於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於役,如之何不勿思?”寫的是在牛羊歸圈雞回窩的黃昏時分,壹位女子期盼在遠方行役的夫君早日歸來的情境。說到“雞人”,往往會使人想到“賈政悲讖語”中薛寶釵的謎語:“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裏總無緣。曉籌不用雞人報,午夜無煩侍女添。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雖然由於版本不同,這首謎語應該歸屬於誰還不能完全確定。但是,這裏面確實有讖語的意味,合酒令來看,應屬寶釵,也許正是她日後生活的寫照。對比寶釵射覆所用之典,還有寶釵的《詠白海棠》中“珍重芳姿晝掩門”等句,可以發現,與寶釵有關的詩詞總是涉及到“等待夫婿”這樣的主題,這些描寫和脂批中對寶玉日後“棄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而“懸崖撒手”的內容都是比較相符的,可知寶釵的結局定是孤守空閨。
3、李紈和岫煙:
《紅樓夢》第六十二回:“李紈便覆了壹個‘瓢’字,岫煙便射了壹個‘綠’字,二人會意,各飲壹口。” 寫的比較簡單,局外人不甚明白,好像兩個人在打啞謎。
李紈的“瓢”取典蘇轍的《九日三首》之壹詩:“瓢樽空掛壁,九日若為歡”;邢岫煙的“綠”,典出唐代劉希夷的《送友人之新豐》中“淚隨黃葉下,愁向綠樽生”句。而杜甫《對雪》詩:“瓢棄尊無綠,爐存火似紅。”出句五個字,覆、射、底三者都已包括[3]。綜合可知,這三個字都與酒有關。“綠”字與酒也頗有淵源,自唐至宋,傳統的釀造酒(包括濁酒和清酒)都呈綠色,所以宋代有很多描述綠色酒的詩句,如晁公溯《嵩山集》卷壹壹《用薛郎所寄示詩三韻》有雲:“ 開甕鴨頭綠,磨刀魚眼紅”、史浩《鄮峰真隱漫錄》卷三《次韻恩平郡王》雲:“ 壽酒千鐘綠,官花萬疊紅”等等。而“瓢”和“樽”,在《說文解字》中都可解釋為酒具的壹種。
4、寶玉和寶釵:
《紅樓夢》第六十二回:寶釵覆了壹個“寶”字,寶玉想了壹想,便知是寶釵作戲指自己所佩通靈玉而言,便笑道:“姐姐拿我作雅謔,我卻射著了。說出來姐姐別惱,就是姐姐的諱‘釵’字就是了。”眾人道:“怎麽解?”寶玉道:“他說‘寶’,底下自然是‘玉’了。我射‘釵’字,舊詩曾有‘敲斷玉釵紅燭冷’,豈不射著了。”湘雲說道:“這用時事卻使不得,兩個人都該罰。”香菱忙道:“不止時事,這也有出處。”湘雲道:“‘寶玉’二字並無出處,不過是春聯上或有之,詩書紀載並無,算不得。”香菱道:“前日我讀岑嘉州五言律,現有壹句說‘此鄉多寶玉’,怎麽妳倒忘了?後來又讀李義山七言絕句,又有壹句‘寶釵無日不生塵’,我還笑說他兩個名字都原來在唐詩上呢。”
寶釵所覆“寶”字典出唐朝岑參的《送張子尉南海》詩:“此鄉多寶玉,慎莫厭清貧。”寶玉所射“釵”字典出唐朝鄭谷的《題邸間壁》:“敲斷玉釵紅燭冷,計程應說到常山。”射覆,本身就是有隱寓要人猜的,就像作者曾用燈謎作讖語壹樣,他也用射覆所引詩文來作人物將來遭遇的暗示。尤其是說寶玉、寶釵的更顯而易見[4]。很明顯,此處的“慎莫厭清貧”與後文遺失的“雪夜圍破氈,寒冬噎酸齏”有遙相呼應之意,為後文賈府敗落、寶玉流離的寫照。“敲斷玉釵紅燭冷”中的“玉釵”在詩典當中有不少,可是文中偏偏用了這麽壹句,在此我們可以理解為玉、釵兩斷的意思,應是為後文釵玉二人勞燕分飛各西東的結局做伏筆。
香菱所補“寶釵無日不生塵”,出自李商隱的《殘花》:“殘花啼露莫留春,尖發誰非怨別人。若但掩關勞獨夢,寶釵何日不生塵。”這首詩惜“殘花”之無計留春而掩關獨夢,如此則寶釵無日不為塵埃所封。據吳世昌先生的研究,認為這是壹首“閨怨”詩。就詩面看,無論是“怨別人”,還是“勞獨夢”,都是說壹種青年女子寡居的生活,以“殘花”暗寓其“單棲”之苦。這個“掩”字又重復了寶釵的《詠白海棠》“珍重芳姿晝掩門”之句,很明顯仍然是說情侶別離的,而且香菱所說這壹句中並沒有“玉”字,和“射”已經無關了,僅僅就是說“名字都原來在唐詩上”而已。香菱隨口帶出的這麽壹句,或許正是作者再為寶玉寶釵命名時的最初依據,這也充分體現了作者在刻畫人物方面的獨具匠心。
《紅樓夢》中的宴席鋪張奢華,酒令也豐富多彩,雅有雅的韻致,俗有俗的樂趣,而這種把人物和酒令、詩詞,甚至最終結局巧妙融為壹體的寫作手法,曹雪芹可以說是亙古未有第壹人。從敦誠敦敏等人的詩中可知,曹雪芹善飲好飲,是個對酒情有獨鐘的人,他充分利用書中的酒宴、酒類、酒具、酒令等各種可以利用的元素為人物服務,為情節服務,其中既有借酒消愁的情節,也有借酒生事的事件,還有借酒繪人的妙用,更有借酒隱寓的功效,這些描寫無不為《紅樓夢》增色添彩。
參考文獻:
[1]張希玲:《論<紅樓夢>中的酒令描寫》,《世紀橋》,2008年,第7期;
[2]蔡義江:《紅樓夢詩詞曲賦全解》,復旦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版,190頁;
[3]蔡義江:《紅樓夢詩詞曲賦全解》,復旦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版,191頁;
[4]蔡義江:《紅樓夢詩詞曲賦全解》,復旦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版,19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