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八十歲了,像所有農民壹樣,種了壹輩子田,本該安享晚年的年齡,卻得了老年人最容易發生的病癥,阿爾茨海默癥,也叫老年癡呆。
阿婆開始忘記鎖門、忘記做飯;也開始忘記洗衣服、忘記吃飯;終於,阿婆連回家的路和周圍的人也都忘記了。記憶慢慢變成空白,熟悉的人開始變得陌生,清晰的風景開始模糊,連自己的家也變得不再親切,阿婆睜著驚恐的眼睛開始看著這個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開始變得焦慮。
熟悉的人、熟悉的事壹點點從大腦中流失,這種來自生命的抽離感,讓阿婆感到很無力。她開始用筆記東西,沒上過幾年學,寫字很費力,阿婆就壹邊學壹邊忘記。常常看見她坐在太陽底下的小凳上,帶著老花鏡認真的學著。這情形,像推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循環往復,記住壹點,忘記更多。
阿婆覺得自己變成了壹條魚,記憶短暫而新鮮,她打趣道:世界對於我而言突然變得寬廣起來,再也不用擔心會看膩身邊的風景啦,每天看起來都不壹樣。阿婆心裏有很多想話,可是到了嘴邊卻又不知道說什麽。阿婆這輩子,再也找不到魚缸的邊界,對她來說,是不是很殘忍。
那些壞的記憶,想要快點忘記;那些好的回憶,想要保存更久。我們都曾這樣渴望著,可是,不能如願。對於壹個缺乏記憶的老人,更是如此。阿婆羨慕村裏的小孩子,自己也開始變得小孩子起來,沒了記憶,也沒了煩惱,心會不會也變得輕壹些?
《最好的告別》中說,那些年邁的老人覺得自己像個犯人,僅僅因為老了就被投進監獄。無論是親人對待他們的態度還是因為他們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成為犯人的那壹刻,他們知道,自己的生活也開始不由他們掌控了。
02
因為無法照顧自己,阿婆被接到舅舅那,離家三千裏的大連。離開家鄉的阿婆看著周圍前來送別的鄰居,她年邁而婆娑的老夥計們。阿婆簌簌的落下眼淚,她突然回頭問舅舅: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舅舅沈默,阿婆心裏知道:這個年齡的他們,分別,就意味著永別。鄰居們安慰阿婆說:等妳的病治好了,再回來,我們等妳。這樣的話說出來,顯得淒涼而悲壯。他們拄著拐棍,看著舅舅的車子壹點點消失,仍然站在那裏,做最後告別。
阿婆就這樣被帶到了大連,壹個完全陌生的城市。她的病沒有因為換了環境而緩解,反而加重了,記憶就像打開的水龍頭,嘩嘩的流走,阿婆想要抓住,卻也只能徒勞。連字典和筆也留不住阿婆的記憶了,因為她連用筆記東西這件事情本身,也想不起來了。
阿婆說,她再也記不得完整的事情,只能下壹些片段在腦子裏來回的轉,怎麽也遺忘不掉,想忘記的和不想忘記的,都有。這些都是故事的回音,像漣漪,激蕩在阿婆的腦回路裏,四散著,回響著。
沈默了半個世紀的阿婆開始變得碎碎念,她知道,這些沒能說出口的話,如果不說,就連同記憶壹起,在腦海中清除的壹幹二凈。她常常重復壹句話:這孩子在外面會不會凍到,也沒什麽衣服穿。
大家都不知道是什麽意思,我跟我媽講了這件事,年過半百的她,淚眼婆娑,解釋了這句話的來歷。母親是阿婆家最大的孩子,那年冬天很冷,家裏沒有余糧,阿婆讓母親出門找吃的,挖點野菜給弟弟妹妹充饑。母親沒有厚衣服,不願意出門。阿婆揮舞著巴掌將單薄的母親趕出家門,因為這件事,母親和阿婆的關系不好,母親覺得阿婆不愛她。
阿婆知道母親恨她,不善言辭的阿婆不知如何解釋這樣痛苦的往事,她想彌補母親,只是,再也沒有機會。這句簡單的話所代表的意義,也許只有母親知道。
03
然而,在大連,不幸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阿婆丟了,在大連零下二十度的冬天。
那天剛吃過飯,阿婆說自己很餓,要吃飯。舅媽怕阿婆撐到,就沒給。阿婆覺得自己受了委屈,就氣哄哄的出了門,等到舅媽發現阿婆不見了,已是半個小時之後。天下著鵝毛大雪,又是寒冬的晚上,現在想想,那這是個噩夢般的冬天啊!
阿婆身體很硬朗,年輕時幹體力活,又好又快,年紀輕輕就是遠近聞名的勞動能手。即便老了,走起路來仍然腳下生風,年輕人想要跟上她的步子,都要小步快跑。舅媽找不到阿婆,心裏壹沈,壹邊說著:出大事了,壹邊叫醒舅舅、弟弟以及其他親戚。
全家立刻陷入壹種戰鬥和悲傷的氣氛中,遠在家鄉的父母幫不上忙幹著急,壹個又壹個電話的問找到沒有,找到沒有。在大連的親戚則瘋了似的在寒冷的城市裏壹條街壹條街的尋找。悲劇的是,當晚並沒找到,大家悲傷的坐在地上,困頓而無奈。
冬天的大連,溫度常常在零下二十來度,風像哨子壹樣掃過街道馬路,沒人敢出門,家家開著地暖。人們像冬眠的昆蟲,除了日常補給出門以外,大部分時間都窩在家裏,學校放假,商店停業。
這樣的冬天,連吃飯都忘記的阿婆,不知道求助、不知道避寒、也沒有熟悉的人。像《海底總動員》中的多莉壹樣,遊蕩在危險的海底,壹旦體力耗盡,後果不堪設想。
04
第二天,全家出動所有在大連的親戚、朋友幫忙壹起尋找,動用了所能動用的壹切辦法,報警、電視臺打廣告、張貼尋人啟事。可是阿婆就像融化在水裏的鹽,悄無聲息的消失在大連這個城市裏,無論怎樣找尋,毫無蹤跡。
全家人的心像沒生火的爐子,冰冰涼涼。舅媽情緒開始失控,這樣壹個老人,在沒人認識的城市,在寒冷的大連室外,不可能活過三天。如果阿婆真的找不見了,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才能彌補這個破碎的家庭。可是,她其實並沒犯錯,生活就是這麽諷刺。
就在這時,派出所打來電話,說是找到壹個走失老人,從描述上來說跟阿婆很像。絕望的枯井中突然照射進來壹束希望的光芒,哪怕只有壹縷希望,對於這個近乎絕望的家庭來說也是天大的喜訊。
大家趕緊驅車到派出所認領,老人呆坐在那裏,神情枯槁,衣服破舊,蓬亂的頭發遮住了整個臉,看不清。身形和阿婆很像,她正在那裏,雙手端著熱水杯,壹聲不響的喝著熱水。舅舅走過去撥開她淩亂的頭發,心情頓時跌倒谷底。
不是,剛剛升騰起來的希望,瞬間破滅,全家人的內心像窗外的城市,冷如死灰。舅舅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壓抑,沖舅媽吼起來:這麽大個人,妳怎麽都看不住!怎麽辦,妳說,怎麽辦才能找回我媽!
舅媽捂著嘴巴,像犯了天大錯誤的孩子,站在那裏安靜的哭著,冰冷的眼淚從眼角的細紋灌的滿臉都是。大家都知道,不是她的錯,只是,無處宣泄的情緒沒有出口,大家的憋悶如同困獸,想要大吼,想要大哭,卻還要抑制情緒,繼續找尋。
05
當晚,我做了壹個夢,看見阿婆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壹般蹲坐在人家的屋腳,用力的揉搓著自己的雙手,不停的跺腳,哈著熱氣想讓自己暖和壹點。房間內橘黃色的燈光壹片輝煌,卻沒有任何人幫助阿婆,壹點點看著溫暖從阿婆身上抽離,然後慢慢歪道在墻角。
我大叫壹聲:阿婆!然後從夢中驚醒,枕頭上滿是鹹濕的液體,不知道是淚還是汗。打電話給弟弟,問他情況怎麽樣了。弟弟疲憊的告訴我,全家都在客廳休息,大家實在太累了,壹坐下來就全睡著了。
只有舅舅壹個人還在寒冷的夜裏長突奔襲,他睡不著啊,那是他唯壹的母親,難以割舍的血脈讓他即便是拼上性命也要尋找。
第三天,仍然壹無所獲。如果還未找到,我們知道,下面等著我們的,再也不會有好消息。第四天,就是過年。燈火通明的街頭,電視裏洋溢著滿是過年的味道,卻像針壹樣,壹根壹根紮進心裏,如鯁在喉。
我們如何面對這樣壹個令人心碎的新年,然後彼此祝福?
06
轉機,是從第四天傍晚開始的,也就是大年夜。離家150公裏外的派出所打來電話,說是在高速公路上撿到壹個老太太,從描述上看和阿婆非常接近。我們趕緊問身體狀況,對方說是很瘦,身上很臟,說話利索,腿腳靈便。
我們覺得又有些不像,150公裏外,無論如何阿婆也不可能走這麽遠啊,沒有飯吃,沒有水喝,溫度很低,對身體消耗很大,斷不可能走這麽遠的。任何希望,哪怕只有壹絲,我們也不願放過,總比完全絕望要來的溫柔的多,於是全家連夜驅車到了派出所。
阿婆就坐在凳子上,癡癡的看著我們,笑著,也不說話。舅舅眼淚早已決堤,五十歲粗壯的男人悲慟的哭著,壹邊揩著眼淚壹邊走上前去,輕輕叫了壹聲:媽。
阿婆摟住舅舅的脖子,說:妳怎麽才來接我?然後像個孩子壹樣靠在舅舅胸前就睡著了。全家人站在那裏,壹個個哭慘了,同時心裏卻樂壞了。
阿婆身體很瘦,身邊有個破包,裏面全是她撿的垃圾,臉也很臟,身上還有泥巴,應該是摔了壹跤,或者不止壹跤。她所經歷的四天,不知發生了怎樣的故事,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她是怎樣在零下二十度的大連苦苦等待,壹切都不得而知。
警察說,他們在高速公路上發現阿婆的,她壹直往前走,因為高速危險,這才把她攔下來,否則不知道阿婆要走到哪裏了。
我告訴母親,阿婆找到了,壹直坐在那裏等著回應的母親哇哇哭了起來,緊繃的神經壹下子全落到了地上。母親說,妳阿婆是想回家啊,回她自己的家啊,不然怎麽會背著個破包走了那麽遠。
那個年夜飯,成了史上最難忘,也最刻骨銘心的年夜飯。從懸在天上的心到跌倒谷底的悲涼再到失而復得的狂喜,壹大家子的心壹直坐著過山車。現在,終於可以放心的睡個好覺了。
07
阿婆過完今年生日就八十壹了,像是九九八十壹難取得真經般不容易。重新找回來後,舅舅帶著阿婆回到了家鄉,阿婆記憶不好,卻還記得那些老鄰居,看著她們,兀自的笑,渾濁的眼裏卻都是淚水。
見到我時,阿婆早卻不認得了,像個怕生的孩子,壹個勁的往房間裏走。近的記憶,阿婆都消失了,只是零星的記得壹點更早的記憶,早於我出生之前。
像阿婆這樣的老人,在中國有壹千多萬,他們散落在中國的大街小巷,隨時可能會走失在自己熟悉的城市,有的找回來了,有的卻再也找不到。
火車站、汽車站、公交車站臺、小區告示欄常常貼著各種各樣的尋人啟事,整個國家像個奔突轟鳴的巨大機器,他們是壞掉的零件在機器內叮當作響。
電影《銀嬌》中年邁的教授說:年輕不是妳們努力爭取的成果,年老也不是我們做錯而得到的懲罰。那些因為年老而得了阿茨海默的老人,也曾像所有年輕人壹樣,走過所有的路,看過所有的風景。
有壹天,妳在路上,看到老人找不到回家的路,請妳走上前去幫忙。因為,現在的他們,也許就是將來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