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5點半,無論教室還是辦公室,都是最空曠的時候;相反,食堂就人滿為患了。
冬日最後的陽光比任何季節都要來的慵散。天空像是被物理過濾鏡過濾了壹樣,由暗黃變為深紅,最後變成壹抹泛出黑點的深藍。世界被光線和陰影分為兩半,他們之間沒有空隙,黑夜魚白晝也往往只在壹念之差間。世界漸漸被時間沖刷的失去了紋路,我們的痛苦在光滑的外殼上顯得清晰無比。 從教學樓往上看,六樓的數學辦公室沒有亮燈。
山嵐站在辦公室的窗臺前看著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群發呆。
就在大約壹個小時前,年級主任滿臉笑容到辦公室裏對新來任教的山嵐噓寒問暖。這本應該是值得高興的事情,可年級主任隨口的壹句“校長明確說了要多關照妳壹下”卻讓氣氛在瞬間變得尷尬和凝重起來。同在師範學院畢業的吳梅,也被分配到這所重點高中,可她的身份卻是“實習助教”。這意味著她只能那助教的工資。而山嵐同樣是師範剛畢業的學生,身份卻是正式的數學教師。
雖然大家都沒有明說,但誰的心裏都明白這是明顯的不公平。
吳梅更是對山嵐冷言冷語,就連辦公室的其他老師都隱隱約約地冷落著山嵐。 季岸拿著上午沒有交的作業本推開了辦公室的門。
辦公室裏沒有開燈,他摸索著打開了開關,日光燈啪啦啪啦的跳出白光來。 他猛地發現床邊站著壹個人,被嚇了壹跳。
“小山老師?我來交作業本”不過語氣依舊冰冷而且平靜。
“是……季岸同學?”山嵐擡了擡眼鏡。
“嗯。”身材挺拔的少年緩緩走到山嵐的辦公桌前,把作業本輕輕的放在了桌子上,然後轉身離開。所有的動作都像溫水壹樣,溫和自然。“季岸同學……妳等壹下!”山嵐走上前。
少年在漆黑的走廊上停住了,他的眼睛如星辰般閃亮,像壹片透明的湖泊,但又感覺深的可怕。劉海窸窸窣窣的遮蓋著濃黑的眉毛,像是異域少年,臉的輪廓被白光鍍了壹層銀邊,在黑暗中顯得更棱角分明。然而事實卻像愛麗絲的魔鏡般幽深可怕,無數的荊棘和水藻潛伏在華麗表面之後。在妳淪陷之時,含羞草會吸幹妳的血液,食人花朵會嚼爛妳的骨骼。
“老師真的讓妳們那麽討厭嗎?”山嵐的眼睛有些濕潤。
季岸冷漠的看著他,沒有說話。
“我真的很努力了,很努力得想上好沒壹堂課,想讓妳們喜歡我。妳知道嗎,我每天要到淩晨四點才能睡著,我好害怕,壹想到要面對妳們我就害怕,真的……”山嵐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
“或許妳真的不適合老師這個職業,不如趁早轉行吧。”季岸漠然的說,然後把說手插在口袋裏離開了。
山嵐癱坐在辦公椅上。父母的決定讓她這個有著重點大學分數的考生最終選擇了師範。都身為大學教授的父母似乎安排好了壹切,他的職業是父母規劃的:先從中學做起,最終達到他們的位置和高度。
山嵐皺了皺眉頭,拿出教案繼續研究了起來。然而這個城市的殘酷就在於,沒有人理會妳努力了多少,妳的努力只不過能換取點同情分而已。最終的成果才是唯壹的檢驗標準。這個城市永遠存在並命的努力卻壹直落後和失敗的人,也存在著花很少的力氣,甚至可以說是僥幸成功的人。
人們用各種各樣的方式去觸摸象牙塔頂。
黑暗中,無數只手握著各式各樣的剪刀,想去剪斷這個城市的臍帶。
鮮血四濺,殘酷的最深處,有我們的影子。2.
寒潮來臨,城市突降了壹場長達兩天的大雨。所有的高樓都浸泡在旺盛的雨水裏。慘淡的天空看不到任何星光。天與地混合成灰茫茫壹片。
氣溫驟然間下降了十多度,天空寒冷地顫抖起來。
城市像壹個巨大的傷口般在寒冷中發黴腐朽。又壹個深冬來臨了。
電影中的少年們,妳們在幹什麽。季岸沖辦公室回來,發現教室裏只有壹個人。
那個人不是池海翔,而是班裏成績最好的繆瑩,全班最高傲的女生。
繆瑩合上書本,冷冷地說了句:“妳去了小山的辦公室,是嗎?”
季岸並沒有答話,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教室後面的日光燈沒有開。他在黑暗中摸索出CD機。
“妳知道她為什麽那麽惹人厭嗎?因為她能進這所學校,能當我們的老師,根本就是靠她姑父的關系,她的姑父就是校長。”繆瑩並沒有轉過頭。
她接著說:
“靠著別人的關系往上爬,還拼命和學生套近乎,真可悲。”
“每個人都厭煩她的做作,每個人的數學成績都在下降,她難道沒有發覺自己的可恥嗎?”
繆瑩說完便合上書本,然後起身向教室門口走去。她的口氣和她的眼神壹樣,有藐視壹切的銳利和寒冷。
季岸摸索著打開開關。CD開始轉動,藍色的熒光指示燈在抽屜裏忽閃起來。
他套上二季,然後趴在課桌上閉上了眼睛。
耳朵裏,那個略顯沙啞的隔聲。那首山島紀的《赫茲森林也不睡》。
突然,手機震動起來。翻開屏幕,是壹個沒有署名的號碼。
上面的字眼骯臟得讓視線模糊。3.
十七層的西餐廳,坐在窗口,可以俯瞰大半個城市。
密密麻麻的高樓。密密麻麻的人影子。 山嵐有些拘謹的用刀叉切著牛排,時不時擡起頭。
對面坐著的男人,國字臉,戴著壹副鏡片很厚的眼睛,身上穿著與他氣質不相符的西裝。
氣氛有些沈悶。
“父親應該已經說了我們倆的事了吧。”男人用手聳了聳眼鏡。
“嗯。”山嵐沒有擡頭,把壹碟精致的藍莓蛋糕移到面前,然後壹口咬下去。
他突然皺起了眉頭,停頓了兩秒,然後從嘴巴裏拿出壹枚鉆石戒指。
男人看到山嵐看著手心裏的戒指,上面殘留著奶油。他突然激動起來,口齒有些模糊的說:“小嵐,嫁給我吧,嫁給我!”
男人緊緊地攥著山嵐的手,山嵐有些本能的向後退縮著。
眼淚在眼眶裏不住的打轉。
——快哭出來吧。那些像電影裏被求婚的幸福女主角壹樣。
——只是剛才牙齒咬到戒指那壹剎那的感覺,確實要痛的哭出來了。4.
“COCO”裏面最隱秘的舞池。清壹色的雄性生物。
卻可以看見比女人更加柔韌的腰在電光幻影中扭動,各式各樣的香水雜糅成更具誘惑力的味道。
吧臺的壹邊,壹個滿臉胡茬的男人摟著少年的腰,臉還不時地靠近。
“七爺我真的不能再喝了……”少年皺著眉頭,臉已經被酒精燒得通紅。
“我知道妳沒醉,來,給爺兒笑個。”肆無忌憚的笑聲淹沒在震耳欲聾的舞曲裏。
少年搖搖晃晃地逃避者舉在他面前的酒杯。
“來,乖,把爺兒我整舒服了就送妳回家!”
“哈哈哈!”少年突然大笑起來,然後瞇著醉醺醺的眼睛說,“家,快告訴我,家在哪裏?我……在哪裏?”
男人有些疑惑,有點好奇地問:“妳爸媽呢?他們做什麽的?”
“爸?媽?哪裏有什麽爸媽,都被我殺了!他們都是混賬!都是賤人!像我壹樣賤……”酒精的作用下,少年的頭痛得發漲,語氣也含糊不清起來。
“沒關系,把我服侍舒服了,我就當妳爸。”
男人摟著少年,搖搖晃晃地朝裏面的包廂走去。
情欲的味道比震耳的喧囂更濃烈。5.
淩晨3點半。
這個城市的氣溫降到了壹天當中的最低點。
市中心的燈光已經熄滅了壹大片,只是偶爾有夜航飛機在天空劃出壹道光痕。
中心公園裏幾乎沒有人,只是偶爾有裹著圍巾的夜班族快速經過。山嵐坐在冰冷的石凳上,臉被寒風凍得通紅。但她並沒有離開,只是看著周圍依舊亮著燈過的摩天大樓,依舊做了將近兩個小時。
這樣的境地和心境確實是適合哭泣的。
但醞釀了半天,還是沒能掉下眼淚。
已是壹個人害怕和絕望,是因為他總還有其他的選擇,不過如今只有壹條路擺在眼前,也就沒有什麽擔心和恐懼的了。山嵐沒有後路。
其實也不應該有任何的擔心和怨言,因為父母都規劃好了壹切。三個月前,隨同他的父母壹起到家裏來做客的男生,滿口的“幸會幸會”和“實屬榮幸”。這就是山嵐的父母給她精挑細選的未婚夫,畢業於最高學府的中文專業。他們第壹次約會,話題便是古漢語的演變史和歐洲比較文學。男生確實是正人君子,平常的聊天都像在演講和辯論,學問像眼睛的度數壹樣深厚。
其實也想對父母說“自己對他根本沒有感覺”,或者“我還不想結婚”、“能讓我自己找男朋友嗎?”。但是每壹次開始這個話題,父母就開始對那個像字典般的男生贊不絕口,什麽“他的父母都是留美博士”、“妳們以後可以去美國發展”、“品性非常可靠”。沒有理由去反駁,因為也確實如此。
已經二十六歲的山嵐,從來沒向父母反駁過。
學生時期老師眼中的乖乖女,父母心中說壹不二的乖女兒。
直到畢業,通過父母的關系開始了教師的工作,還沒算完全步入社會,卻遭到了壹連串的打擊、排斥和漠視,甚至被自己的學生欺負。對於這壹切,自己也只能默默忍受。或許是父母還沒有告訴她解決這壹切地方法。
或許,這些都是報應吧,把二十六年沒有受到過的傷害和挫折全部爆發了出來。山嵐嘆了壹口氣,然後起身準備打車回家。身子已經有點坐麻了,起身的時候微微顫抖了壹下,險些跌倒。
他走到馬路邊,車燈刺眼的讓人瞇起了眼睛。
車流來來往往,卻沒有壹輛亮著“空車”的的士。
突然,感覺自己被人重重的撞了壹下,本能的死死攥住包,人後驚慌的轉過頭。
是壹個走路搖搖晃晃的少年,高大挺拔的身材,穿著白色的襯衣,皮帶的LOGO銀光閃閃,身上散發著濃重的酒氣。少年微微擡起頭,頭發有些蓬亂,只是眼神依舊熟悉。
“季岸同學?!”山嵐抓住少年的手臂。少年冷漠的轉過了頭。——不遠處的工人體育場想壹個巨大的渦旋,“COCO”的巨型燈管無比奪目閃耀。
——那時山嵐從未接觸過的、另壹個世界的狂歡和哀愁。6
淩晨3點半。
淩晨4點半。
淩晨5點半,天空開始泛白,又壹個灰蒙蒙的清晨。陳麗芬輕輕打開了紀瀾的房門,看了看熟睡中的女兒。然後揉了揉紅腫的眼睛,抓起鑰匙便出了門。
清晨的馬路上,車輛和人群都格外稀少。
畫面因為清晨冰冷的空氣而變得格外模糊。陳麗芬緊緊地攥著巨大的掃帚,沿著馬路清掃著。
濕冷的風吹的陳麗芬直打哆嗦。她清掃著地上的落葉,突然,她感覺有東西在落葉堆裏,她用掃帚扒開落葉,發現壹只已經腐爛的死麻雀,眼珠發白,有螞蟻從它的身體裏鉆進鉆出,粉白的蛆蟲滿足的腐蝕著它的屍體。陳麗芬突然覺得壹陣惡心,蹲在地上嘔吐起來。而這是被霧氣籠罩著的另壹個角落。新街口市中心那壹片狹窄擁擠的平房。塗在平房上的大紅“拆”字格外惹眼。不知誰家在用劣質收音機播放《早間新聞》,主持人的聲音時而變成嘈雜的電波,時而又恢復正常。水龍頭緩慢的滴著水,堆放在門口的那壹大堆廢鐵上蒙著壹層薄薄的冰霜。
其中的壹間平房裏還亮著昏黃的燈。
煙焰緩緩地睜開眼睛,模糊的實現壹點點地變得清晰起來。
房間裏只有他壹個人,媽媽還沒有從醫院裏回來,大概是又守了爸爸壹夜。猛然又想起昨天晚上在醫院裏發生的那些鏡頭。
醫生冷漠的說要是再不續費就要讓爸爸出院。可爸爸自從被撞以後,還沒有度過危險期,怎麽可能出院。壹向囂張氣盛的媽媽苦苦向醫生求情,而醫生冷漠的語氣似乎沒有壹點余地。煙焰看著幾乎要給醫生下跪的媽媽,努力控制才沒有像醫生揮出依舊攥得發麻的拳頭。
最終,醫生還是嘆了口氣,說了句“下個星期壹定要把醫藥費結清了”便走了。語氣裏充滿著不懈的同情。
從來沒有看到媽媽這樣沈默過。
她沒有罵臟話,也沒有要去廚房拿刀拼命的那般架勢。
她用濕毛巾擦著爸爸的額頭。
煙焰在她背後,聽到了他哽咽的聲音。
“五萬塊,到哪裏去搶啊......”滕汐在開著暖氣的房間裏緩緩醒來,她摸索著打開了手機。
然後在開機音樂中,掀開被子走下了床。突然,她捂著胸口艱難的蹲下身猛烈的咳嗽起來。
顫抖著攤開手,咳出的濃痰中有大量的粉紅色泡沫。7
滕汐壹整天都沒來學校。班主任也沒有說明原因。
壹整天,紀瀾都顯得憂心忡忡,壹道題也做不進去。從上學就壹直等著滕汐的信息。中午的時候煙焰來找過紀瀾壹次,紀瀾也只是潦草地說了幾句“大概感冒在家休息”、“沒什麽大礙”之類的話,煙焰“嗯”了兩聲便放心得走了。而當煙焰站在教室門口的時候,紀瀾明顯感覺到了後面女生窸窸窣窣的議論聲。
———其實在我們的生活中,總會存在那麽壹兩個人,妳會莫名的厭惡他,甚至是憎恨他。當他強大優秀的時候,妳會嫉妒討厭他;而當他脆弱的時候,妳又會竭盡全力去幫助他。就是這樣虛偽而又真實的“好朋友”的標簽。
———而這樣的人,在我們的生命中,應該稱得上是“重要的人”吧。同樣感到憂心忡忡的,是山嵐。
去上課的時候,山嵐在教室門口停頓了好幾秒鐘,然後吸了壹口氣,走上了講臺。
始終不敢朝那個位子看,但即使這樣,還是因為緊張尷尬而講錯了題。底下又是壹片噓聲和摔筆聲。然而作為上的那個少年始終是冷漠安靜的,他依舊在課堂上冠冕堂皇的戴著耳機,仿佛這壹切都與他無關。在淩晨冷風呼嘯的馬路上,穿著淡薄襯衣的季岸被凍得瑟瑟發抖。
山嵐焦急地問他:“季岸同學,妳家在哪裏?這麽晚了怎麽還不回家?!”
季岸瞇著眼睛,醉醺醺的問道:“妳是誰?給我讓開......”
剛說完,便猛地蹲在地上嘔吐起來。
山嵐在壹旁急得直冒冷汗,看來季岸醉的不輕,自己根本沒辦法回家。情急之下,她攔下了出租車,把季岸接到自己家裏。
回到家已將近淩晨4點,她將就著靠在沙發上挨到了天亮。而季岸酣睡在她的床上,勾著身子睡覺的姿態向胎盤中的嬰兒。其實這壹切沒有什麽不正常,也不必感到尷尬。在季岸醒來之後,他依然是丟下壹句冰冷的“妳很多事”便推門離開。
在淩晨的夜間出租車裏。喝得爛醉的他在不經意間靠在了山嵐的肩上。突然,他緊緊抱住了山嵐的腰。山嵐驚慌地想去掙脫開季岸的手,去聽到他低聲的呢囔。她緩緩側過頭。車窗外,不知道是下起了雨還是雪,壹滴壹滴的冰冷液體拍打在車窗上。城市的氣溫在壹股強勁寒流的沖襲下,有下降了好幾度。8
確實是冷了。當煙焰戰戰兢兢地從道館裏走出來,猛地壹陣寒風,身體劇烈的打了壹個寒顫。他強忍著腿部得灼燒感,艱難的走到了公交車的站牌下。
然而在高樓裏的道館,林森在關燈之後,慢慢蹲下身,坐在了地板上。
空蕩蕩的訓練房裏,溫熱潮濕的暖氣讓毛細血管漸漸舒張開來。林森在黑暗中沈默不語。
腦中仍然浮現著剛才的那壹幕。
眼神倔強的少年語氣卻充滿著哀求:“請教練壹定要給我這次機會,擺脫了!”
林森暗暗咬著嘴唇不說話。
穿著白色道服的少年猛地跪在木地板上,骨骼與地板碰撞的聲音像抽著林森的心臟般讓他感覺心痛。
“我壹定會贏......壹定會......”壹個鏡頭漸漸暗了下去。
熄滅了壹半燈光的道館。
穿著道服低著頭跪在地板上的少年。
林森沈默的表情和眼睛裏灼熱的淚光。
畫面充斥著無數密密麻麻的白色線條。———我也相信妳壹定會贏。
———只是煙焰,妳遲早會因為妳的義無反顧而付出代價。9
在那個路口,紀瀾猶豫了好久。最終還是選擇沿著湖山路壹直走下去。
沒有那些七拐八拐的弄堂,走了不到十分鐘,就到了那片高檔住宅區。小區門口有站的筆挺的保安,穿著皮大衣的貴婦人抱著哈巴狗從賓治車上緩緩走下來,然後壹臉曖昧地微笑著關上了車門。賓治車開走,與之壹起消失的,是她臉上如桃花般的笑臉。
紀瀾走進小區的時候,心裏還有壹些忐忑。還好,保安沒有把她攔下來。
隱約記得滕汐家在B區十二樓。不敢問保安,只有自己壹人摸索著走下去。可小區裏面的構造卻比弄堂更復雜。等找到B區,她額頭上已經冒出密密麻麻的細汗來。
順著數字壹直下去,找到了第十二幢樓。
按響了樓下的門鈴。壹下,兩下,可視屏幕依舊沒有出現任何畫面。倒是那個小型的圓孔攝像頭隱隱約約滲著幽藍的光線,裏面像是隱藏著無數充滿懷疑的眼睛。壹輛黑色轎車緩緩開了過來。紀瀾下意識地轉了過身。
穿著幹凈西服的中年男士從駕駛室走了出來,他打開門,從後座走出來的女士著裝素雅,手裏的拎包壹看就知道價值不菲。她扶著壹個女孩緩緩走下車。那個女孩面色有些蒼白,但臉上仍然露著淡淡的微笑。
“小瀾?!”女生發出虛弱但驚訝的聲音。
紀瀾看著對面穿著光鮮亮麗的壹家三口,有些緊張地掏著書包,然後把壹本練習本遞給了滕汐。
“這是今天化學課的筆記,後面的十個公式明天要聽寫。”
“啊,真是勞駕妳了。”滕汐媽走過去接過筆記本,塞進了她的名牌包包裏。然後揚起了壹個標準的笑臉,“同學,今天在我家吃飯吧,時候也不早了。”
紀瀾看了看手表,猶豫了壹下,還是說:“太晚了,我今天還要趕回家去。”其實心裏想問滕汐今天為什麽沒來上課。但是嘴唇抽動著,始終說不出口。
“我今天......發妳短信,妳沒有回。”紀瀾拽著書包。
“啊。我今天在醫院做檢查。手機忘在家裏了,真的抱歉啊。”滕汐微笑著說。
“做檢查?”
滕汐媽搶過話:“汐汐今天有點不舒服,去醫院做了檢查,但沒有什麽問題,只要多休息就好了。”
“今天突然感覺胸悶氣喘,但並沒有檢查出什麽毛病,大概是這幾天排練太累了。”滕汐皺了皺眉頭。
“沒事就好。”紀瀾拽了拽書包。
感覺場面有點僵,說了句“那我先走了”便低著頭離開了。
滕汐媽還在後面喊著:“哎呀同學,留下吃飯吧......”
但紀瀾假裝沒有聽見,她沒有回頭。夜幕已經降臨,城市的燈火在夜幕裏漸漸明晰起來。
遠處高層公寓的某壹層,“啪啦啪啦”地亮起了柔和明亮的燈光。10
與之相對的,在城市的另壹個空間裏。陳麗芬坐在昏暗的房間裏,對著壹桌子的冷菜發呆。
房間裏冷冷清清,女兒還沒有回來。鄰居在走廊上用煤爐炒菜,嗆人的油煙味從門縫裏壹點點地滲透進來。
她的腦海中壹直盤旋著今天下午發生的那壹幕,強大的恥辱感變成淚水在眼眶裏直打轉。今天下午的超市比往常都要熱鬧,人們簇擁著圍觀在收銀臺前。
壹個面色蒼白、頭發有些淩亂的婦女和保安叫囂糾結著。
“我憑什麽要和妳們去監控室!”婦女的語氣強硬。
“對不起,請跟隨我們去監控室核對監控錄像。”
“什麽錄像?!我憑什麽和妳們去看錄像?!”婦女開始歇斯底裏地叫喊起來。
“妳偷東西,請和我們走壹趟!”保安有些煩躁起來。
“妳他媽才偷東西!”她推翻購物車,塑料袋子裏的蘋果嘩啦散落壹地。然而,在二十分鐘前,壹個仰角的鏡頭,傲慢地記錄下了她的壹舉壹動。
陳麗芬在堆滿蘋果的櫃臺前徘徊著。
猶豫了半天,還是扯下壹只塑料袋,仔仔細細地挑選著廉價的蘋果。
拿到稱量處打好了價錢,封好了袋子。
然後,她悄悄地撕扯下塑料袋上的透明膠,匆忙地抓起櫃臺上的蘋果往袋子裏面塞,然後又重新將塑料袋封好。
這壹切,旁人沒有註意到,坐在監控室裏的保安卻看得清清楚楚。而場面正僵持著的時候,壹個穿著筆挺西裝的男子從排隊準備付賬的顧客裏走了出來。他掏出皮包,用壹副無所謂的表情從錢包裏抽出幾張人民幣。
然後對保安說:“妳們的損失,我來幫她補償。這些錢應該足夠了吧。”
陳麗芬狼狽地擡起頭,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
她看到紀偉明把錢遞給保安的神情,比施舍壹個乞丐還不屑。
然後他轉身,親熱地摟住壹個大肚子的婦女,親切地問候著離開了超市。
指甲已經嵌進皮膚裏。胸腔裏的恥辱感淹沒了痛覺。
———為了女兒,我可以做個小偷。
———但我寧願當壹個小偷,也不願做妳的乞丐。11
有的時候,我們會幻想著自己的靈魂可以掙開脫肉體,然後浮遊在城市的上空窺看我們在這個人間的處境。———高層公寓裏讓人溫暖的燈光,打著暖氣的房間,客廳裏緩緩流淌著鋼琴曲。
與之相對應的是充滿混濁空氣的狹窄房間,門外走廊大聲的叫罵聲,母親房間裏讓人煩躁的“哢嚓哢嚓”的縫紉機聲。
———英俊少年的保護、家人親切的問候,在妳身處逆境的時候,總會有人用原本已經無力的雙手去拯救妳,就連暗暗嫉恨著妳的我,也會這樣。
與之相對的是我無處可逃的絕境、無力改變的現實和無處傾訴的痛楚,唯有活在幻想裏。我想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和我壹樣,但我真的不甘心變得和他們壹樣。
12
放學回家時池海翔壹天當中最忐忑不安的時刻之壹。
他低著頭避開人群,壹個人快速的行走著。他漸漸走出了人最多的地方,於是慢下腳步輕輕地喘了壹口氣。然而,冷不丁地,撞上了迎面走來的壹個少年。他緊張的低著頭說:“對不起,對不起!”甚至不敢回頭看眼前的那個少年。
“靠,有是妳?上次還沒有找妳算賬!”事情往往就是這樣巧合,壹不小心撞到的那個少年,竟然就是鄒凱。
“啊......”吃海翔驚恐的向後退著。
“今天老子就要整死妳!”鄒凱冷笑了壹下,然後作了壹個手勢,招呼著後面尾隨著的兩個小混混。
“來,今天大哥要讓妳們看看什麽叫做怪胎!哈哈哈!把他衣服扒了,快!”
後面兩個頭染五顏六色毛發的少年竊笑著走到池海翔面前,有點好奇但又邪惡的打量著海翔。
突然,其中壹個少年猛地向海翔的肚子踢來。海翔頓時疼得叫出了聲,額頭密密麻麻的冒出了冷汗。
然而,當另壹個少年想上第二腳的時候,海翔從背後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妳們幹什麽?”
煙焰剛好背著訓練包路過。誰都沒有看到池海翔此時的表情。他在煙焰的背後,露出了笑容。這壹切,他都算準了,天衣無縫,完美無缺。
但他有壹點卻算錯了,他以為滕汐與他的感覺是壹樣的,那種被千陽籠罩、令人暈眩的幸福感。而他不知道,對於滕汐來說,那種幸福感的背後,是深深的絕望。13
1999年,電影中的少年們還身陷在各自的迷局裏,他們看不清前方的路,更不知曉這場電影末尾的結局。
然而對於滕汐的父親來說,事情的結局,他早已知曉。但當結局即將來臨的時候,他還是陷入了深深的恐懼。滕汐母親靠在廚房的冰箱上,背著他不住地流淚。
“這壹天......總算來了......”
他沒有說話,眼角的皺紋漸漸疊加在壹起。冰箱突然發出運作的聲音,那種類似於電波的聲音。
“汐汐現在活得好好的,不是嗎?”他輕輕摟住抽泣著的滕汐母親。
“不要告訴她,好嗎?”滕汐母轉過身。
他沒有說話,閉上眼睛,深深地點了點頭。
模糊的視線裏,誰也看不清誰眼角的淚痕。另壹個鏡頭模糊的場景發生在池海翔家的浴室裏。
赤身裸體的少年泡在熱氣騰騰的浴缸裏。他面帶微笑,輕輕的用毛巾擦拭著自己畸形的身體。
玻璃鏡子上蒙著厚重的水滴。濕漉漉的劉海搭在海翔前額。
然後他站起身,走到鏡子前,用手輕輕擦去凝結在玻璃上的水滴。鏡中的影像漸漸明晰起來。
打開洗手臺的第壹個抽屜,裏面有壹把有些生銹的剪刀。他對著鏡子,用左手捋起前額的劉海。
“哢嚓,哢嚓”。
前額的劉海壹撮壹撮的掉在了洗手臺上。在洗手臺的第二個抽屜裏,放著父親用的剃須刀。
海翔緩緩地放下剪刀,然後把它從盒子裏拿出來,鋒利的刀片上折射出尖銳的反光。
然後他拿起了剃須刀,用刀片狠狠地刮著自己的眉毛。
眉毛壹縷壹縷的掉了下來。濃黑的眉毛被剃得壹幹二凈。鏡子面前被剃光眉毛的少年,撫摸著自己畸形的肚子。
洗手臺最底層的抽屜,藏著壹把匕首。池海翔的父母都不知道。
它不算長,但足夠鋒利。———妳想出來嗎。
———我要救妳,我要救妳出來。
———我要讓妳知道,我愛妳。房間外被深濃夜色包裹著的繁華都市,隱隱約約地發出了壹聲哥特式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