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淒美,由其稟賦而來。這在她詩文裏表現甚多,“滿蘊著溫柔,微
帶著憂愁”、“我只是個弱者,光明的十字架,容我背上罷。我要拋棄了天性裏,暗淡的星
辰”、“詩人投筆了!微小的悲哀,永久遺留在心坎裏了!”而煩悶的時候她寫給她姊姊的
信,把她易感的心靈描寫得更為詳細。大概天才乃人類中之優秀分子,其神經組織也比較纖
細密致,壹有外界的刺激便起反應。甚至常人以為不必悲者而天才引為悲,不必樂者而天才
引以為樂,歌哭無端,狀如癲癇,昔人有名句雲“哀樂偏於吾輩多”便是指此而言。況以宇
宙論之:那怕時空無盡,仍然不免成住壞空之劫。以人生論之:生老病死的根本悲劇,貴如
秦皇、漢武;聖哲如孔子、蘇格拉底;智慧如所羅門;英雄如亞力山大、拿破侖,也不能避
免,而日常生活亦“不如意事常八九”,庸碌的人昏昏沈沈,醉生夢死,倒也不大覺得;聰
明的人則事事都生其感慨。所以“悲秋”呀,“傷春”呀,都是詩人鬧出的花樣。而“愁”
呀,“悶”呀,“悲哀”呀,“苦痛”呀,也幾乎成為詩人字典裏最多的名詞了。像冰心那
樣溫柔美滿的環境,實無“痛苦”可言,但她是個詩人,她的神經便不免易於激動;她又是
個女子,更具有女性多愁善感的特征,她的心琴彈的是莊嚴愉樂,縹緲神奇的音樂,卻常常
滲漏幽怨的悲音,便是這個緣故。
她的悲哀是溫柔的悲哀,有人批評它是絨樣的、嫩黃色的。讀她的詩,每如子夜聞歌,
令人有無可奈何之嘆;又如明月空江之上,遠遠風送來壹縷笛聲,不使妳感觸到淚下,只使
妳悄然動心,悠然意遠;又如俞平伯論江南寒雨“使妳感覺悲哀,但我們平常所謂悲哀,名
說而已,大半夾雜著煩惱,只有經過江南兼旬寒雨洗濯過的心,方能體驗得壹種發淺碧色,
純凈如水晶似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