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懷我不到三十天開始大吐特吐,把胃吐出血來,慌慌去住院輸液,壹住幾個月,還是不止吐。生我後第二天,外公送來壹碗豬肝面線,她把碗底刮得幹幹凈凈還問:“有這麽好吃的東西嗎?”住院期間,爸爸每日去圖書館借五六本驚險小說供應媽媽,說是能減少嘔吐次數。媽媽高臥在床,左邊壹摞書壹本壹本飛快地移到右邊去,不到天黑,全部看完。立逼爸爸再去換,可惜已經關門。我還不會說話就已迷上壹切機動車輛,後來發展為熱愛槍支刀劍和飛車走壁,爸爸說是由於媽媽的胎教。
懷孕時吃了這多苦頭,媽媽的體質又不好。我出生那天來了不少親友。姨姨從門縫窺見我被倒拎著,大喊:“是男孩!”爸爸頹然應聲:“糟了!”姨姨氣急:“我姐姐千辛萬苦,哪怕養出個蟑螂來,妳都該叫好極了!”每逢我淘氣,父親老是搖搖頭:“若是女孩就好了。”我還沒出生之前已有壹長列名單,左邊媽媽擬的女孩名字,右邊爸爸擬的男孩名字。等證實我是男孩,爸爸辛辛苦苦翻字典查來的字由於太古怪,奶奶認不得,以壹票否決。臨時決定取壹字“思”,說是懷念在菲律賓的爺爺。爸爸和媽媽互相安慰,說陳思兩字可諧音為誠實、沈思、成詩等十多層意思,於是皆大歡喜。
我兩歲,奶奶推我去海邊散步,遊客眾多,有人摸摸我的腦瓜順口問:“這是誰家的孩子?”我立即應聲:“詩人舒婷的兒子。”那人卻是知道我媽的,又是誇獎我又給我拍照。奶奶回家喜孜孜發布新聞,爸爸媽媽壹聽面面相覷,告誡我:“以後不許妳這樣說。如果有人問妳媽媽在哪裏工作,就說在廈門燈泡廠。”我牢牢記住了,上了幼兒園,我興沖沖向媽媽報告:“我們班有兩個小朋友的媽媽和媽媽同廠。”媽媽眉毛挑得高高:“同什麽廠?”咦,她自己倒忘了。
我出生不到兩天,就有老詩人王辛苗和鄒狄帆到醫院來看我。家裏客人多,我老是像念兒歌似的滾瓜爛熟背誦這些名字:戴厚英劉賓雁顧城叢維熙。媽媽開玩笑對爸爸說:如果搞壹個兒童背誦作家名字大獎賽,我準能得頭獎。
爸爸是壹沾枕頭就有鼾聲,媽媽總是不斷地翻身翻得渾身熱乎乎。
我無論何時醒來,看到的媽媽都是大睜著雙眼,而爸爸依然打鼾。但是媽媽卻允許爸爸賴床,說爸爸半夜失眠。我根本不失眠,他們卻強迫我壹起午睡。中午壹個小時他們不過在床上繼續失眠,爸爸有時制造壹些鼾聲,說是可以培養睡眠。這時候如果有客人來,爸爸媽媽就磨磨蹭蹭起身,不情願去開門。那個下午和那個晚上,媽媽就要在各個房間遊魂似的飄來飄去,抱怨說是中午沒有休息的緣故。
家中客人真多,有時來的衣冠隨便,滿口土音,媽媽忙不叠泡茶端糖,還親自做飯燒菜,隨他們愛坐多久都開心地陪到底。有時來的客人走路極莊嚴,講話聲音響亮。媽媽卻悶在椅子上,以她自己形容的叫眼看鼻子鼻子看嘴巴。用單音節回答壹切問題,如果還不奏效,就看手表。
媽媽說她平生有三怕:壹怕記者采訪,二怕與人談詩,三怕講座和開會發言。
怕采訪怕發言還說得過去,當壹個詩人,不願與人談詩真是太不講道理了我的媽媽。
只要有機會,媽媽到哪裏都把我帶在身邊。如果她單身去外地,壹定要打長途電話回來,查問我有沒有每天洗澡。媽媽為各種雞毛蒜皮的事做噩夢。前幾天鼓浪嶼發生了唯壹的交通事故:壹輛飛奔的手拉板車把我們幼兒園的壹個小朋友撞了。媽媽唏噓好幾天,常常驚醒摸我的腦袋,似乎試探它能不能硬過板車的把手。 人多的時候,爸爸不愛說話,媽媽只好說個沒完沒了。客人走後,特別是飯桌上,奶奶、爸爸和我爭著和媽媽說話,直到我雙手將媽媽的臉扳向我為止。爸爸爭不過我,就在熄燈之後擠命講話,只有當他註意到我沒有睡著也聽得出神,就習慣地命令我:轉過去拍拍。
人家說壹定是爸爸怕媽媽,其實是媽媽怕爸爸。每晚媽媽陪我上床,都帶壹本書看。爸爸壹走進臥室,媽媽趕緊把書藏在被窩裏。那書的封面不是壹支手槍,就是壹具血淋淋的屍體。爸爸發現後就擺出課堂的姿勢教育媽媽。媽媽不服氣,說她這是休息,她不能“守桌待詩”. 我說媽媽錯了,是守株待兔。
等爸爸去教書,媽媽踮在爸爸的硬木太師椅上,近視眼貼著書櫥,把爸爸的大書壹部壹部搬下來。雙手撐著頭唉聲嘆氣地讀著,茶喝得很多,好像那是什麽幹澀的東西,可以用水送下。如果我的小朋友找我玩,媽媽立刻丟下燙金硬殼大書,和我們在院子跳繩,踢球,玩老鷹抓小雞。媽媽知道的遊戲和幼兒園阿姨壹樣多。爸爸說媽媽可以去幼兒園陪我讀。媽媽可憐巴巴回答:“我真想多要幾個孩子,帶壹個和帶五個是壹回事。”可是我幹媽幹爹來,媽媽卻勸幹媽不要生孩子:“孩子小時候,妳為他把心都揉碎了。就算他長大了,妳再揉碎都幫不了他。到他們這壹代,同性戀、愛滋病、戰爭、吸毒,什麽都可能。”我幹媽也是個作家,叫唐敏。她養的貓病後到我家哭訴。媽媽說,如果養壹個孩子,她不是要哭幹了?
我們班有很多小朋友家裏買了鋼琴。和我同歲的小表姐每個星期天都要拉小提琴,從早上九時到晚上九時,拉得她小小年紀就喊活著沒意思。經常有人問我媽:“妳兒子學什麽?”媽媽回答:“學玩。”
媽媽總說要讓我有個快樂的童年,她和爸爸都不要我成為神童什麽的。
我有段時間愛畫畫,媽媽買了壹大堆蠟筆、彩色鉛筆和水彩。我扔下畫筆去剪紙,媽媽又給我買小剪刀和彩紙。再後來我迷上踢足球,媽媽就辛辛苦苦陪練,當過真正的足球運動員的爸爸,有時忍不住出現在陽臺上,居高臨下把媽媽的腳法批評得壹無是處。來家的叔叔們常問我長大了幹什麽?像媽媽當個詩人?我才不呢!當作家整天趴在桌上多沒意思,我要當司機。媽媽爸爸聽了都大高興起來。媽媽到國外給我帶的玩具全是各種汽車。現在我的機動車輛有六七十種。媽媽說等夠壹百部了,就開個汽車博覽會。
我今年五周歲了。有位伯伯來家裏,說起他兒子結婚後想獨立搬出去住,但是伯伯心裏不舍。媽媽勸他說:孩子成家就應該離開父母。
小思長大後我也要讓他走。但是,如果他們願意讓我幫忙帶孫子,十個八個我也不嫌多。“晚上我不睡覺,媽媽坐在我的小床邊問我怎麽啦?我說媽媽等我長大了也要和妳壹起住。媽媽笑著把爸爸叫來,向我保證,等我長大了還要很多很多天,這以前我們三人決不分開。
但是,我暗暗下了決心,幹脆不討老婆算了。媽媽摸摸我的臉說:可是我要孫子呀。
1988年12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