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什麽,那時我不喜歡千年矮。我覺得它太醜陋了。那時我跟院子裏的小夥伴鬧了別扭,壹旦吵起架來,我就習慣地罵:“妳好醜,醜得像我家門前的那顆千年矮。”我把我喜愛的桃樹李樹叫“陽春白雪”,管千年矮叫“下裏巴人”。它不僅醜陋,還沒用呢,春不見開花,秋不見結果。它卻很不知趣地賴在老院子裏,壹賴就是壹個世紀,雪壓不趴,雷打不死,越老越蒼翠,越老越青春。
我早就有個想法:砍掉千年矮,騰出那地方來,栽上綽約的花卉,種上婀娜的.竹篁。我想,無論換上什麽,都比那千年矮強。
我把我的想法對父親說了,父親不同意,說:“壹百年才長這麽大。難呀,砍了太可惜了。”
“我覺得它太醜了,多礙眼啊!”
“妳壹個伢崽知道什麽?醜有醜的用處!。”
父親的話帶著怒氣。我再不敢多嘴了。
千年矮又是壹個人。他是我的幺叔。
我壹直未弄明白,我的爺爺奶奶高高大大,幺叔卻矮得出奇,在他身上,怎麽也找不到爺爺奶奶遺傳基因的影子,三十多歲了,還只有十來歲的兒童高。於是,寨子裏的人就給了他壹個綽號:千年矮。
“我爸爸那麽高大,幺叔怎那樣矮呢?”我曾鬥膽問過爺爺。
爺爺總是回避這個問題。那時我知道察顏觀色,壹提起幺叔,爺爺臉上就掠過壹絲不快。爺爺有什麽難言之隱。後來我才知道,幺叔在十歲的時候患了壹種怪病,從此以後就不見長高了。保住了性命是不幸中的大幸。
幺叔身殘智不殘,記憶力好得驚人,能背誦《新華字典》;性格幽默,擡手動腳,擠眉弄眼,皆滑稽逗人,讓人笑破肚子。他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似乎天上的知壹半,地下的全知;京劇秦腔,昆曲越劇,唱念做打,樣樣皆能。他還有特異功能,能同時用壹只眼笑,壹只眼哭;能扇動雙耳,能翻天倒走。跟他在壹起,妳將會忘掉時間和空間,忘掉痛苦和憂傷,忘掉平常難以忘掉的壹切。他時常講故事逗我們,講“張飛殺嶽飛,殺得滿天飛”的故事,我們聽得目瞪口呆。我們最愛看他表演扇耳朵的絕技了。只要他在場,我們這些伢崽,像眾星拱月壹樣圍繞著他轉。
幺叔啊,妳曾給我們的童年帶來過無限的歡樂。
突然壹天,壹輛甲殼蟲似的小轎車嘎然停在我家的院子裏。從甲殼蟲裏鉆出壹個人來,約摸四十多歲,戴著金絲眼鏡,滿身學究氣。那金絲眼鏡圍繞我家那棵千年矮,左看右瞧,目光在千年矮上下左右流連,興奮至極,像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然後呢,自然是從壹個大包裏掏出了像機,拍了又拍,照了又照。看得出來,那金絲眼鏡是專門為那棵千年矮而來的。
“您是……”父親連忙跑出來跟客人搭訕。
“老人家,您這棵千年矮太美了,——我是城裏的。”
城裏的什麽?父親不在乎。父親請客人進屋喝茶。閑聊中,客人慢慢挑明來意了:“我們想買下您那棵千年矮。您盡管說要什麽價錢。”那時我家挺窮,姐姐出嫁正要壹筆花費,居然有人找上門來買壹棵樹,我們壹家人驚喜萬分。父親說隨便給個價吧。客人心裏樂開了花,也許,他從來沒遇上這樣爽快的人,也從來沒遇上這樣美得不能再美的樹。
聽著父親與客人的談話,想到千年矮就要離開我們,我心中油然升起壹股莫名的憂傷。我箭壹樣射出屋,佇立在那棵千年矮樹下,久久地凝視著,凝視著。這時節,我突然發現千年矮特別美,特別美,像壹堆綠色雲朵降落在門前,又似院落裏裏冒出壹大堆翡翠。以前,我怎麽就沒這種感覺呢?
我後悔起來。但已遲了。
第二天,壹輛大卡車開來了。壹群持鐵鍬、鋤頭的人跳下車來,圍著千年矮忙乎,由那個金絲眼鏡指揮著。院子裏的人都來看熱鬧,男人和女人,大人和小孩,傾巢出動。誰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看挖掘者的每壹個細小的動作;只是靜靜地聽,聽那鋤頭、鐵鍬發出的怪異的音響。氣氛顯得有點兒肅穆,給人以窒息感。都知道,這棵在老院子了生活了壹個世紀,人們再熟悉不過了的千年矮就要離開了。壹種淡淡的離情別緒從人們的心頭升起。
伴著“嗨嗨”的號子聲,千年矮被擡上了汽車。汽車徐徐開動了,大人們目送著,孩子們尾隨汽車跑,直到汽車看不見。
我們那地方,奇山異水,風光旖旎,出珍稀動植物,譬如蚌蚌,那是難得的山珍,我在我的散文《我的愚昧的蚌蚌溝》中說過了。也出異人怪才,譬如我幺叔。難怪,那些墨客呀,騷人呀,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壹次,壹位遊客碰見我幺叔,就驚呼起來:“找到了,終於找到了!”
原來是拍電視劇的,要找壹位特型演員。他們跟我幺叔攀談起來,顯得那樣的隨和自然,壹見如故似的。
“有什麽特長嗎?”壹位大胡子模樣的人問。
幺叔當即表演了壹只眼笑,壹只眼哭的絕技,喊了幾句秦腔,翻了幾個跟鬥。大胡子壹行又壹陣驚呼,拍手叫絕。
幺叔跟他們合了影。
不久喜訊傳來,幺叔被邀去拍電視劇去了。從此壹直沒有回來,就像那棵千年矮,被移植到另壹片土地上去了。
後來,我進城了,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城裏人”。壹次出門散步,發現我老家那棵千年矮出現在壹家豪宅裏。不見它有絲毫變化,還是那個模樣,靜靜地,靜靜地“堆”在那兒,點綴著富豪的生活。當時,我的心動了壹下。
千年矮,我壹直惦記著妳。千年矮,妳可認識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