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不識“王”字
唐善純(南京理工大學)
內容提要 在東方南方沿海漢語的方言中,有壹個古越語底層,鉞、戉、戊、戍、成、鹹、王等組成的壹個詞族就是壹個例子。它們的含義用漢語無法探明,在壯侗語中卻能獲得圓滿的解釋。
關鍵詞 良渚文化 穿孔石斧 斧鉞 戉 戊 戍 成 巫鹹 王
古代關於“王”的解釋大多出於臆斷,連淵博如孔子者,也不能例外。《說文》:“王,天下所歸往也。董仲舒曰:‘古之造文者,三畫而連其中謂之王。三者,天地人也。而參通之者,王也。’孔子曰:‘壹貫三為王’。凡王之屬皆從王。”但在甲骨文中,“王”的寫法“象刃部下向之斧形,以主刑殺之斧鉞象征王者之權威”(徐中舒《甲骨文字典》),實際上就是“戉”的正面圖。我們可以這樣說, “王”的上古音為G?wBN,應是“戉”的音變。
鉞由帶柄穿孔石斧發展而來,逐步變成制作精致的禮器,特權顯貴的權杖,軍事指揮員的令牌,也是王權的象征。
良渚文化的大墓壹般都建在人工堆築的高臺之上,在這些大墓裏,都隨葬著大量玉器。玉鉞並非所有大墓都有,但凡有玉鉞的墓,必然有玉琮、玉璧(此二物是神權和財富的象征),說明當時軍權是高於其它壹切的權力。1986年6月在浙江余杭反山墓地12號墓出土壹件上有“神徽”、神鳥的玉鉞,高17.9厘米,在刃上部鐫有隱起神騎怪獸紋,柄已朽,其上部附有玉冠飾,其下有玉鐏,柄上嵌有玉片,是迄今為止發現的玉鉞中等級最高的壹件。從該墓同殉的玉器神人獸面紋玉琮判斷,玉鉞可能兼有標誌政治權力的功能。此前社會的精神領袖是巫覡,鉞代表軍權,標誌覡亦攝軍權,或是反之,執軍權者已奪巫權,自抱琮事神,又執鉞以顯其王者身份。
2006年6月至2007年,在浙江余杭瓶窯鎮發現壹座面積290萬平方米的古城,略呈圓角長方形,正南北方向。城墻部分地段殘高4米多,底部先墊石塊,寬度達40-60米,城中發現大片建築遺跡,以及成排的柱洞,說明上面曾經有大型建築,另外還有6個供祭祀時用的大土坑。從位置、布局和構造來看,城中有宮殿,有“中心祭壇”和“中心神廟”,生活著王和貴族,良渚古城已和“國家”這種狀態密切相聯。根據城墻中出土的陶瓷碎片,這座古城的年代不晚於良渚文化晚期,也就是說,距今4000年以前是目前中國所發現同時代古城中最大的壹座,稱得上是“中華第壹城”;它改變了原本以為良渚文化只是壹抹文明曙光的認識,標誌著良渚文化其實已經進入了成熟的史前文明發展階段;是繼上世紀河南安陽殷墟發現之後,中國考古界的又壹重大發現。良渚文化距今5300-4000年,這個時代,目前中國大地上發現的古城約有60多座,小的只有10多平方米,大的為280萬平方米,面積達290萬平方米的良渚古城,是最大的。良渚文化的分布主要在太湖流域,包括余杭良渚這裏,還有嘉興南、上海東、蘇州、常州、南京壹帶;再往外,還有擴張區,西到安徽、江西,往北壹直到江蘇北部,接近山東;再往外,還有影響區,壹直到山西南部地帶。可以看出,當時“良渚”勢力占據了半個中國,如果沒有較高的經濟文化水平,是不可能做到的。所有這些勢力,源頭在余杭的莫角山,這裏住著統治整個良渚時期的“王”;而現在,我們又發現了外面的古城,相當於良渚時的首都。良渚古城的發現,有人認為中國的朝代的斷代應從此改寫——由現在認為的最早朝代為夏、商、周,改成良渚。明顯影響著以後的夏、商、周時代,像商周的青銅器上有壹些良渚玉器上的花紋。
隨著奴隸社會生產力的提高,玉鉞為銅鉞取代,文獻記載:“湯自把鉞,以伐昆吾,遂代桀”,“(商王)賜(周文王)弓矢斧鉞,使得征伐,為西伯”。玉鉞在夏商仍可能代表軍權,殷婦好墓出土壹把饕餮紋玉鉞,可能是婦好生前指揮戰事或從征討逆時的信符。到了周代鉞成了儀仗,如“王左伏黃鉞”(《書·牧誓》)。它並非王權的表征而已是王的儀仗。
我國史前玉文化以大禹建立夏朝為標誌已進入奴隸制時代,祭神的大權已被王奪取,巫已降為王祭神時之副手或下手。到周代,巫已成為與蔔祝相當的普通神職人員。通過王權與巫權激烈鬥爭,王權已取得不可逆轉的優勢地位。
在古代神巫中,有壹個神巫最為著名,他便是巫鹹。《呂氏春秋?勿躬》:“巫彭作醫,巫鹹作筮。”《楚辭》記有“巫鹹將夕降兮”,王逸註為“巫鹹,古神巫也”。據說他是用筮(壹種草)占蔔的創始人。當是神權統治的代表人物。黃帝出戰時,要請巫鹹作筮,被視為中國最早的天文學家,又唐堯時臣,“以鴻術為堯之醫,能祝延人之福,愈人之病,祝樹樹枯,祝鳥鳥墜”。以巫祝之方法愈疾,反映當時巫術與醫道結合於壹身的情況。《尚書》記載,巫鹹是商太戊帝身邊的壹位賢臣。他的兒子巫賢,在太戊帝孫子祖乙登基後,任宰相,也有賢臣之譽。而甲骨文中有鹹戊。故有學者認為巫鹹或即商王太戊之大臣。從太甲至太戊,中經七世,國勢漸衰。他與伊陟協力,整飾政事,治國有績,使商朝壹度中興。按蔔辭,鹹戊與商王和與伊尹的神威和祭祀的等級相當,因此被認為是商王的兄弟,為舊臣之壹。
關於巫鹹其人,還有其它傳說。例如,《世本》:“巫鹹作銅鼓。”傳說他是鼓的發明者;《山海經》裏巫鹹相當於群巫之首。《山海經·海外西經》又載:“巫鹹國在女醜北,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在登葆山,群巫所從上下也。”銅鼓是古越人所創,蛇是古越人圖騰,所以是與越密切聯系在壹起的。
《山海經?大荒西經》載:“大荒之中,有山名曰豐沮玉門,日月所入。有靈山,巫鹹、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禮、巫抵、巫謝、巫羅,十巫從此升降,百藥愛在。”
吳其昌說,戊、戉、戍、成、鹹諸字皆由石斧的形狀演化而來,其鋒刃左右旁向者衍為上述各字,其鋒刃向下時則衍為工、士、壬、王諸字(《金文名象疏證》)。石斧在遠古是武器,亦含有權力的意思,故“鹹”與“王”為同源字。“巫鹹”,就是巫師首領。在秦代《詛楚文》中,“巫鹹”被寫作“王鹹”,稱之為“丕顯大神”。在現代布依語中,稱嬰兒的保護神為美王mie?va:?。每個嬰兒的美王不止壹個。節日供祖之後,都要把飯菜移到臥室門前再供美王。若遇小孩經常哭鬧、身體不適,就要請女巫舉行敬供儀式,祈請美王保佑小孩健康成長。這個va:?,意為 “神”,音譯為“王”;應該是世俗領袖“王”的虛化。
商代以前的越人尚居住在山東半島,寫作“戉”,在山東大汶口的陶文中就已經發現,裘錫圭考證為古代族徽。甲骨文中有 “戉方”和“西戉”的記載,董作賓據蔔辭中數見商王“貞令戉來”及“戉來歸”,戉常與羌方作戰,斷定戉為殷西方國。《逸周書·世俘解》:“呂他命伐越、戲方。” 戲方為商、西周方國,在今河南鞏縣東南,戉當近此,這是西戉。
《逸周書?伊尹朝獻》記述,商湯時正東有越漚。《春秋大事表》雲,越在山東曹縣,這就是《逸周書?王會解》“東越海蛤,歐人蟬蛇,蟬蛇順食之美。遇越納□”之所謂東越。《春秋?桓公元年》:“公及鄭伯盟於越。”杜預註:“垂,犬丘,衛地。越近垂地。” 垂為春秋衛邑,在今山東鄄城縣東南,越地也應在此附近。《竹書紀年》記載:帝泄二十壹年“命畎夷、白夷、於夷、赤夷、玄夷、風夷、陽夷”,其中“於夷”可能就與“於越”有關。公元前711年,魯桓公與鄭伯在此會盟,當因戉族曾在此聚居而得名。當時的越包含在東夷中,由於這個緣故,才有後來勾踐征服東部沿海諸夷,北上瑯琊,爭霸中原之舉。
《吳越春秋?越王無余外傳》說:“無余始受封,人民山居,雖有鳥田之利,租貢才給宗廟祭祀之費。乃復隨陵陸而耕種,或逐禽鹿而給食。無余質樸,不設宮室之飾,從民所居,春秋祠禹驀於會稽。”實際上會稽原在泰山附近,所以禹才會“封泰山,禪會稽”,少康封其庶子無余的越,就在河南、山東壹帶,不可能遠到浙江。黃偉城說:最早的越方國確實與塗山、會稽山有不解之緣,其邦君也確實是禹的苗裔,禹的神位就供在會稽山上,但這個會稽山在北方。商代夏,夏貴族南逃,將禹的神牌帶到新居地紹興。《越絕書》稱紹興會稽山原稱苗山,表明這裏原是三苗的地盤。越人占領以後,改稱會稽山。“後人不明此關系,遂將許多夏初在塗山即會稽之山發生的故事,移植附會到這個由苗山而改稱的會稽山上來”(《古越地望芻議》)。無余時還是壹幅原始樸野時代的圖景。少康絕不可能把自己的兒子派到離夏朝中心區三、四千裏以外的浙江去做邦君。況且浙江當時遠非夏朝勢力所能達到的地方。
周代以後,越人已退居長江以南,故《呂氏春秋?恃君篇》有所謂“揚漢之南,百越之際”的說法。《越絕書?記地傳》說:“無余初封大越,都秦余望南,千有余歲而至勾踐。”又說:“越王夫鐔以上至無余,久遠,世不可紀也。”勾踐元年為公元前496年,向前推1000余年,有人說無余初封在公元前2015年。這千有余歲中,山東越地到底發生了什麽,史籍中是壹片空白。大致的情況是,中原地區幾次對東夷用兵,引起東夷南遷。最早可以追溯到軒轅氏對蚩尤的用兵,夏朝、商朝與東夷的戰爭,後來周公鎮壓東國之亂,滅奄、蒲姑,“以師逐之,至於江南”(《呂氏春秋·古樂篇》)。奄、蒲姑都屬於東夷集團,奄在今山東曲阜,蒲姑在今山東博興東北。《越絕書》記吳地有淹君城、蒲姑大冢,就是奄、蒲姑之人被逐南遷以後所建。《史記?楚世家》在談到楚成王即位,使人獻禮於周天子,周天子說:“鎮爾南方夷越之亂,無侵中國。”由此可見,越人早在周代之前就轉移到了南方,並常向中原侵犯。
作者簡介:唐善純(1944-),1968年畢業於南京大學中文系,長期從事中國傳統文化研究,發表過數十篇論文,出版過《中國的神秘文化》、《華夏探秘》等學術專著,曾獲得江蘇省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二等獎。本文為其新作《語言學視野裏的古代中國》之壹部分。遺憾的是,網絡頁面在顯示國際音標時,會出現亂碼。這個問題將待此書正式出版時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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