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鬥酒詩百篇”應當怎麽解釋
歷來評論李白人物性格和作品風格,大多離不開兩個字,壹個是“豪”字,再壹個是“逸”字。杜甫借用樊噲痛飲鬥卮酒的典故來刻畫李白的人物性格,突出的就是“豪”。李白既是詩仙,又是酒仙,每日必飲,每飲必醉,醉時長吟,妙語橫生,正是酒壯詩膽,詩長酒興。杜甫是李白的摯友,深刻地了解李白。杜甫說“李 白壹鬥詩百篇”,正是抓住李白壹邊用鬥卮飲酒,壹邊長吟不輟的獨特形象,反映李白的豪邁氣概和敏捷才思,而不在於說明李白到底飲了多少酒。 從南昌乘火車返回北京,因為連日旅遊的勞累,列車開動後,我就頭倚車窗昏昏欲睡。蒙?中,聽到對面兩位旅客談論李白與酒,興趣頓生,趕走睡意,洗耳恭聽。 壹位說:“古往今來,數李白最能喝酒。李白不僅是‘詩仙’,而且是‘醉聖’、‘酒星’、‘酒仙’。世稱‘李白鬥酒詩百篇’。喝下壹鬥酒,還能做出壹百篇詩,可見壹鬥酒居然沒有醉倒李白。” 另壹位說:“李白愛喝酒不假,《太平廣記》說李白自幼好酒。但愛喝不等於能喝。李白留下多少詩,不足千首,既然鬥酒百篇,那麽,李白活了六十多歲,壹輩子喝的酒不足壹石,算能喝嗎?” “李白的詩作大多散失了,妳不能以他留傳下來的詩篇計算。” “李白族叔李陽冰為《草堂集》作序,說李白著述當時十喪其九,全算起來,李白壹生飲酒也過不了十石。” …… 兩位旅客喋喋不休,侃興甚濃,而我旁聽的興趣漸淡,可我頭腦裏卻有壹個疑問在盤旋──? 回到家裏,閑暇下來,我翻檢書籍,發現裴斐所著《李白十論》(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中《歷代李白評價述評》壹文說:“杜甫說李白‘鬥酒詩百篇’”,並註明了引自杜甫《飲中八仙歌》。如此容易地找到典故的出處,令我十分高興。 我迅速地從《杜甫詩選》(山東大學中文系古典文學研究室選註,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中找到《飲中八仙歌》,發現原文與裴斐先生的引文不壹致。原文寫李白的四句是:“李白壹鬥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原文與引文相比,原文是七言,不是五言;原文說的是“壹鬥”,而不是“鬥酒”。我又查清代仇兆鰲編撰的《杜詩詳註》和楊倫箋註的《杜詩鏡銓》,兩者都與《杜甫詩選》相同。我想,裴斐先生論文引用的是杜甫詩句的原意,並非原文。 或許有人會質疑,“鬥酒”是否符合杜甫詩的原意呢?如果說它符合杜詩的原意,為什麽杜詩不直接說“李白鬥酒詩百篇”,卻說“李白壹鬥詩百篇”呢? 《飲中八仙歌》寫李白的四句詩中,第二句“長安市上酒家眠”和第四句“自稱臣是酒中仙”,都有“酒”字。如果第壹句說“李白鬥酒詩百篇”,在壹首詩中“酒”字就用得太多,犯重復之病。再看這三處用“酒”的地方,第二句和第四句的“酒”字,別無替代,只有第壹句的“酒”字,可以替代,所以,“李白鬥酒詩百篇”跟“李白壹鬥詩百篇”的意思是壹樣的。 視“李白壹鬥詩百篇”等同“李白鬥酒詩百篇”的人,不獨裴斐先生,古往今來,大有人在。僅舉兩例,以茲證明。 北宋詩人陳師道《和饒節詠周?畫李白真》詩:“青蓮居士亦其亞,鬥酒百篇天所借。” 南宋文學家樓鑰《題賀監李謫仙二像》詩:“鬥酒澆詩動百篇,?湖牛渚兩俱仙。” 那麽,“李白鬥酒詩百篇”或者“李白壹鬥詩百篇”應當怎麽解釋呢? 蕭滌非編撰的《杜甫詩選註》上說:“壹鬥詩百篇,是說才飲壹鬥酒就能寫出百篇詩,寫李白不但酒興豪,而且文思敏捷。” 山東大學中文系古典文學教研室選註的《杜甫詩選》上說:“鬥:壹種大的酒器。” 這兩種解釋大不相同,但他們都是當前註釋杜詩的流行觀點。我以為,前壹種解釋是望文生義,與杜詩本意不著邊際;後壹種解釋稍著杜詩本意邊際,然而很不確切。 杜甫“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山谷道人說杜詩無壹字無來處,這話雖然說得有些過分,但是確實抓住了詩聖精通傳統文化,善於靈活運用的特點。無論是“李白壹鬥詩百篇”還是“李白鬥酒詩百篇”詩句中的“鬥”,都是“鬥卮”的簡稱。鬥卮的故事見於西漢司馬遷的《史記》。 《史記?項羽本紀》寫樊噲闖入鴻門宴後,“披帷西向立,嗔目視項王,頭發上指,目?盡裂。項王按劍而跽曰:‘客何為者?’張良曰:‘沛公之參乘樊噲者也。’項王曰:‘壯士,賜之卮酒。’則與鬥卮酒。噲拜謝,起,立而飲之。項王曰:‘賜之彘肩。’則與壹生彘肩。樊噲覆其盾於地,加彘肩上,拔劍切而啖之。” 這段故事寫得十分精彩。項王的部下對項王的指示心領神會。項王指示“賜之卮酒”,部下“則與鬥卮酒”;項王指示“賜之彘肩”,部下“則與壹生彘肩”。生彘肩就是生的豬蹄肩,這是壹般人無法吃下的東西。鬥卮酒與生豬肩對舉,顯然這是壹般人無法喝下的飲料。這些貌似善意的行為,實際上是故意刁難。司馬遷通過痛飲鬥卮酒,盡啖生彘肩,把樊噲置生死於度外的豪情勇氣描繪的淋漓盡致。 “鬥卮”是什麽東西呢?卮是秦漢時期人們常用的壹種飲酒器。後來,卮被淘汰,人們對它的形制印象越來越模糊,以至完全忘卻。1964年第4期《文物》刊登自然科學家王振鐸先生《試論漢代飲器中的卮與魁》的文章。作者根據文獻記載與考古資料,斷定漢墓中經常出土的壹種圓筒形、底部有三個小矮足、筒壁帶環狀小把的飲酒器,就是古籍中所謂的卮。這壹研究成果,到1968年被河北滿城漢代中山靖王墓出土的文物證實。秦漢時代的卮,通常是漆器或陶器。鬥卮,顧名思義,就是容量為壹鬥的卮。這種卮是當時最大號的酒杯。 或許有人以今度古,懷疑是否有容量為壹鬥的卮?這就涉及到古今度量衡有差異的問題。現今壹市升為壹千毫升。根據大量秦漢時期量器銘文,考古工作者經過實測,確定秦漢時期的壹升在二百毫升左右,相當於現今五分之壹市升。這樣看來,鬥卮的容量跟現今的二升啤酒杯相當。1972年,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135號漆卮,經實測,容量為2100毫升。該墓出土的記載陪葬品的遺冊上有壹只竹簡明確記載:“髹畫鬥卮。”這證實135號漆卮是漢代鬥卮實物。 “鬥卮”能不能簡稱為“鬥”呢?“鬥卮酒”能不能簡稱“鬥酒”呢? 我以為,答案是肯定的,因為有古人詩詞為證。南宋豪放派詩人劉過曾寫過壹首《沁園春》的詞,寄給當時任紹興知府兼浙東安撫使的辛棄疾,詞的開頭就說“鬥酒彘肩,風雨渡江,豈不快哉!”在這裏,作者直截了當地援引《史記?項羽本紀》樊噲勇闖鴻門宴,痛飲鬥卮酒,盡啖生彘肩的故事,並以成語形式把它概括為“鬥酒彘肩”,用來表達自己渴望收復中原,報效國家的豪情壯誌。 弄清上述壹系列問題,就為我們正確理解“李白壹鬥詩百篇”或者“李白鬥酒詩百篇”掃清了障礙。 歷來評論李白人物性格和作品風格,大多離不開兩個字,壹個是“豪”字,再壹個是“逸”字。杜甫借用樊噲痛飲鬥卮酒的典故來刻畫李白的人物性格,突出的就是“豪”。試想在鴻門宴上,樊噲痛飲鬥卮酒,酒量大固然驚人,但他痛飲時給人們印象最具體、最深刻、最持久的還是他使用的那只特大號的酒杯所表現出來的豪氣。李白既是詩仙,又是酒仙,每日必飲,每飲必醉,醉時長吟,妙語橫生,正是酒壯詩膽,詩長酒興。杜甫是李白的摯友,深刻地了解李白。杜甫說“李白壹鬥詩百篇”,正是抓住李白壹邊用鬥卮飲酒,壹邊長吟不輟的獨特形象,反映李白的豪邁氣概和敏捷才思,而不在於說明李白到底飲了多少酒。 關於這個問題,我們不必旁征博引,去尋找證據,只要以杜詩解杜詩,就能弄清它的本旨。杜甫的《飲中八仙歌》是以“飲酒”為紐帶,把賀知章等八位喜歡喝酒的人聯系在壹起,描寫他們各自獨特的嗜酒酣醉的姿態,同時也勾畫出他們性情豪放不拘的***同特點。這飲中的八位,杜甫說汝陽王李進是“汝陽三鬥始朝天,道逢?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說左丞相李適之是“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聖稱避賢”;說布衣焦遂是“焦遂五鬥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筵”。至少這三位的酒量比李白有過之而無不及。可見杜甫說“李白壹鬥詩百篇”大概不是強調李白的酒量。杜甫還有壹首題為《不見》的詩,說:“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殺,我意獨憐才。敏捷詩千首,飄零酒壹懷。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頸聯“敏捷詩千首,飄零酒壹懷”,跟千首詩相聯系的依然是那只特大號的酒杯──鬥卮。 行文至此,順便想到,今後舞臺上倘若出現李白痛飲狂歌的形象,應當讓李白手持鬥卮,這恐怕更符合歷史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