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七宿第壹個奎宿(《史記》奎曰封豕)和緊鄰的北方七宿最後兩個室宿和壁宿(《廣雅》營室謂之豕韋)都被賦予過豬的形象,最後留下來的是室火豬。
其次,推測可知奎宿的豬(封豕)形成於室宿的豬(豕韋)之前,而室宿原本與奎宿同為壹體,後來才分化出來並繼承了豬的形象。
那麽,要追溯《淮南子》中所謂怪獸封豨的淵源,自然就與豬、豕韋有莫大的關系。
天上星宿與諸神其實是人間的映射,比如這個豕韋,不僅是室宿的別稱,在歷史上也有過同名的國家。
夏代太康當政的時候,有窮國的後羿政變篡位,史稱太康失國,八年後還政於仲康,再然後羿被自己的小弟寒浞滅門,寒浞代夏後又繼續追殺了仲康之子相,“滅夏後相”。相的遺腹子少康死裏逃生,流亡壹段時間後東山再起,最終滅了寒浞復國成功,史稱少康中興。
太康、仲康、少康,這些名字很陌生吧?找個參照可能會親切壹點。
民間傳說裏發明酒的是杜康,酒神杜康還成了酒的代名詞,比如曹操吟過的“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這個杜康就是指美酒。
杜康其人又是誰呢?當然了,畢竟只是傳說,這是有多種版本的,而其中壹種,說夏代這個中興之君少康就是發明酒的那個杜康。少康,姒姓,又名杜康,姒相之子,夏朝第六代君主。
無風不起浪,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傳說比附,是因為少康的經歷確實提供了酒神這壹人設所需要的背景——他在逃亡並復國的過程中,曾先後做過有仍氏的牧正、有虞氏的皰正,所謂皰正,也就是禦膳房的頭兒。
太康失國後,經仲康、相和少康三代,前後有近百年時間,等到少康中興,夏代才又重歸正朔。
就在少康復國之後,豕韋這個名字出現了。
復國從來不是容易的事,姑蘇慕容也夢想著復國,可那不過是鏡中月的空想水中花的癡夢,大燕飛了就回不去了,反倒白白荒廢了神仙姐姐的壹片癡情。
比起慕容復的悲催,少康可謂大運不竭流年得利,當然了,復國成功,必然有賴於各個諸侯國的響應和幫助,這其中有個彭國就勤王有功。
於是登上大位以後,少康投桃報李,又把彭伯的弟弟元哲封到了豕韋國。彭伯和元哲都是大彭的孫子,大彭即傳說中活了八百歲的那個彭祖。如《列子·力命》有載:“彭祖之智不出堯舜之上而壽八百,顏淵之才不出眾人之下而壽四八。”
於是,元哲的豕韋國和彭伯的大彭國就此成為夏代兩大諸侯,元哲後人又以國為姓,這就是韋姓的起源。
元哲的封國豕韋在哪呢?現河南滑縣壹帶。如《新唐書·宰相世系四》有載:
滑州即滑縣,元哲被封的豕韋就在河南滑縣壹帶,對此歷代多有記載,如:
東郡白馬是秦漢時的區劃設置,白馬縣故城在今滑縣東十公裏。
夏代由少康將元哲封到豕韋國,而且其後裔以國為姓發展為韋氏壹族,但豕韋之名並不是少康的發明,更不是元哲壹系的專屬。
比如說,夏商周三代,豕韋國就曾經數易其主,但豕韋壹直都還是豕韋。
從少康起,豕韋先是元哲韋氏的封國,到夏朝第十四代(或說十六代)孔甲的時候,出了個劉累很得天子賞識,於是老劉家取而代之成了豕韋國的主人。如《左傳·昭公二十九年》載:
擾龍的擾,是馴養之意,至於這裏的龍是什麽動物歧義頗多,本文就不旁生枝節了。
劉累得了禦龍氏的稱號,可惜好景不長,壹不小心卻把孔甲的寶貝龍給養死了。估計劉累跟豢龍氏學擾龍也是學藝不精,所以心下壹琢磨,伴君如伴虎,這可不是長久之計啊,幹脆撒丫子跑吧。
劉累跑了,孔甲倒也沒再追究,只是就撤了禦龍氏的封號,仍然把豕韋國交回給了元哲的後人。
妳方唱罷我登場,此後又是幾起幾落,壹會劉累後人得了豕韋國,壹會元哲後人又復國了,如西晉杜預《春秋左氏經傳集解》:
這是說元哲壹系在夏代孔甲時期養龍那個劉累跑了以後復國,但等到商湯伐夏桀,因為劉氏幫著商湯滅夏有功,所以殷商初期豕韋國又被劉累後人占了去。
再如南朝宋裴骃《史記集解》引曹魏賈逵之說:
這是說商初劉氏因戰功被封到豕韋國,但不久又被商王朝拋棄,大概是為了彰顯新朝氣度吧,又把元哲後人給找了出來,於是元哲之後再次復國。
不幸的是,到第二十三代商王即武丁時期,元哲系的豕韋國以及本家的大彭國錯誤判斷形勢,搞個全民公投後宣布獨立,不稱臣不納貢,結果被武丁壹頓胖揍,王師所至,灰飛煙滅,於是豕韋國的老熟人劉累壹系重又取而代之(夏商周斷代工程,武丁在位於公元前1250年-公元前1192年)。
同樣的故事繼續上演,商滅夏,劉家站隊成功;周滅商,韋氏又選對了歷史的方向,於是,周武王分封天下,韋家又回歸祖上故地豕韋國。
總之,城頭變幻大王旗,元哲和劉累這兩家就這麽此起彼伏數百年,但不論主人是誰,豕韋之名都沒有改變,直到東周赧王時期,這就已經到戰國了,豕韋國才被魯國吞並而不復存在(周代時的豕韋國已遷移到山東境內)。
由此可見,豕韋作為國名,並非韋氏專屬,也不是夏代少康的發明,很可能在少康之前就已經有了豕韋的存在。
沒錯,這並不是猜測,先秦典籍裏就有蛛絲馬跡。
我們知道,豕和豨,都是指豬,封豨和封豕是壹回事,同樣的,所謂豕韋,和豨韋也是壹回事。
豨韋,可遠比豕韋更加歷史悠久。
《莊子·大宗師》有壹段講道的話:
在莊子筆下,他列舉了很多個往古以來得道的聖人,排在第壹位的,恰恰就是這位籍籍無名的豨韋氏,而伏羲、黃帝、顓頊、西王母這些大名鼎鼎的人物全都排在他後面。
由此可見,這個與豬有關系的豨韋氏,其淵源甚至還要比後世傳說的三皇五帝更加久遠。
這是古人在編故事嗎?畢竟伏羲黃帝等究竟是人還是神幾千年來也還沒人說得清楚,更遑論什麽豨韋。
不過,好在豬這種動物並不是想象出來的,真正的龍無處可尋,而現實中的豬卻和人壹樣必定會留下痕跡,所以,考古發現可以給我們提供線索和答案。
前面我們說過,豬的形象最初是被賦予北鬥七星和北天極的,而我們知道,這壹片星空是諸天星宿圍繞旋轉的中心,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在天人相應的體系裏,這片區域對應的是天子和皇宮。
顯而易見,豬曾經有著非比壹般的地位。
其實最簡單也最直觀的例子,就是沿用至今的漢字。比如家,宀+豕,就是屋下有豬。人活著的時候有豬為家,人死了同樣也還和豬有關,比如土葬的墳又稱為冢,冖+豖,豖是豕多壹點,這不還是豬嘛,只不過把豬的腳給綁起來了。
沒錯,事實確實如此。
兩漢尤其是東漢時期,普遍流行逝者手中握豬的葬俗,也就是把玉豬或石豬放在手裏握著作為陪葬。
往上追溯的話,殷商時期甚至是用真的豬作為陪葬,壹般多用小豬。之所以用小豬,想必那時候也沒有生長素催肥藥之類的,養大壹頭豬至少也得花壹年的工夫,費這麽大勁最後卻拿來埋掉,委實太不經濟了。
用活豬殉葬的傳統其實由來以久,早在新石器時代的遺址中就多有發現,既有殉葬的豬,在各種用具和禮器上也經常能見到豬的形象,如紅山文化的玉豬龍(公元前4000-公元前3000年)、安徽淩家灘遺址的雙豬首玉鷹(公元前3600年-公元前3300年)、良渚文化超大號的石豬(公元前3300年-公元前2000年)等。
比起商代的小豬殉葬,上古時期可能更為大方,比如內蒙東部的興隆窪遺址,其年代為公元前6200年-公元前5400年,在這裏的壹座墓葬中就既有玉器、石器、陶器、骨器、蚌器等豐富的隨葬品,也有豬的存在,而且是壹雌壹雄兩頭大豬。以下引用《內蒙古敖漢旗興隆窪聚落遺址1992年發掘簡報》:
從豬骨長度可知,這可不是兩頭小豬崽,其占用的墓室空間也很可觀,算得上與人是平分秋色,要是掉換壹下角色,從豬的立場來看,到底誰殉葬誰還真不好說。
豬的地位不同壹般是顯而易見的。
豬有野豬家豬,野豬已有數千萬年歷史,在人類以狩獵采集為主要生活來源的時代肯定就和野豬打過交道,至於幾千年前那些與人壹起長眠地下的豬,應該算是家豬,即便不能確定是否已經完成馴化,那也最起碼是被人圈養起來的野豬。
那麽,豬又是什麽時候被馴化進入人類生活的呢?
在歐洲,豬的馴化最早見於土耳其東部地區,年代在公元前7000年左右。
東亞地區對豬的馴化,幾乎同時。
如河南舞陽賈湖遺址出土的豬骨遺存,有研究確認已是家豬,其年代上限為公元前7000年(羅運兵,《中國古代豬類馴化、飼養與儀式性使用》)。
又如廣西桂林的甑皮巖遺址,在第壹期文化遺存中出土了大量的豬化石,鑒定發現,這些豬已經有過較長時間的馴養,可確認為家豬。對骨骼標本進行碳14測年,其年代為公元前7100年(士250年,漆招進《桂東北漓江流域的石器時代洞穴遺址及其分期》)。
公元前7000年左右家豬在中國境內出現,隨後逐漸傳播到各個地區,在西安半坡、河南新鄭裴李崗、浙江余姚河姆渡等新石器時代遺址中,都曾經發掘出距今六、七千年前的家豬骨骼。
人類對野生動物的馴化,最早的應當是由狼而來的狗,比豬的馴化早約壹千年(公元前8000年左右)。
至於羊,在世界範圍內最早被馴化的綿羊和山羊在伊朗,時間也在壹萬年前,與狗的馴化時間差不多,但中國境內的羊,則要晚得多得多,就目前的發現來看,羊的出現要晚於豬三千多年。
中國對羊的考古發現,已知最早的家養綿羊出現在甘肅、青海壹帶,其年代為公元前3600年-公元前3000年;最早的山羊就更晚了,出土於河南偃師二裏頭遺址,其年代已到了公元前1700年左右。
從文字來看,豨是豬,羲則與羊有關,那麽,回到上面說的莊子對上古得道聖人們的排序,豨韋氏排在伏羲氏的前面,確實符合豬和羊的馴化在中國境內出現的時間先後。
能說這只是巧合麽?恐怕不能。
這恰恰說明,上古神話中那些人物如豨韋、伏羲等未必真是某個具體的人,但他們所反映的時代背景是真實的,各有對應的族群存在也絕非虛構。
所謂神話中的史話,其意義也就在這裏。如果把神話完全歸於文學創作和想象,難免有思維簡單態度粗暴之嫌,況且即便是文學,那也還有個源於生活的基底。
比如豨韋氏,必然與豬的馴養有關系,反映了上古先民逐漸把野豬馴化成家豬的歷史進程,豨韋這個概念也只能在豬這種動物深度介入人們的生活之後才有可能誕生,其所指向的很可能就是最早養豬或者很擅長養豬的某個部落。
同樣的道理,所謂伏羲,羲字與羊有關(上面為羊,下面有戈),可以反映出古人殺羊用以祭祀的歷史階段,那麽伏羲這個概念自然得在羊出現以後。
有意思的是,目前發現中國境內最早的羊在五千年前的甘肅青海壹帶,而傳說中的伏羲故裏,呼聲最高的恰好就在甘肅天水壹帶。
中國境內對豬的馴養開始於9000年前,就目前已知的考古證據來看,其分布壹個在河南舞陽(賈湖遺址),壹個在廣西桂林(甄皮巖遺址),兩者的測年結果又差不多,但是,這兩個地方相距卻有壹千多公裏,那麽,是正好同壹時期各自開始對豬的馴養還是從壹處傳播到另壹處呢?如果是後者,這倆地兒又是誰先誰後呢?
如上所說,夏代開始就有的豕韋國在河南滑縣壹帶,距離出土最早豬骨之壹的賈湖遺址並不遠,只有三百來公裏。
賈湖遺址的豬與豕韋國的存在正好可以兩相印證,這又是壹個有意思的巧合。
不過,能因此而說賈湖遺址的豬就要稍早於廣西桂林甑皮巖的那個嗎?
當然不能,因為莊子說的是豨韋氏,《淮南子》說的怪獸又叫封豨,雖然從文字來看,豨明顯是由豕衍生出來的字,但我們還要註意到,豨本是楚國等南方地區對豬的稱呼,那麽,先有其音而後有其字也是非常合理的。
也就是說,豨字必然是在豕這個字產生以後才有的,但稱呼豬為豨的這種叫法,無疑要早於文字。
如西漢揚雄《方言》所說:
對豬的稱呼,南楚為豨,關東關西地區則稱為豕。
關東西是哪呢?這裏的關,指函谷關。闖關東的關是山海關,但那已經是明朝時候的事了。
歷史上的函谷關有過兩個,最早是春秋戰國時代就有的,在秦國東邊,稱為秦關,位於河南靈寶市北15公裏處的王垛村,距三門峽市約75公裏,傳說中老子西出函谷就是這個;西漢時期在洛陽新安縣曾修過壹座城關,也叫函谷關,這是漢關,在秦關以東150公裏。漢關早已廢棄,現在說的函谷關指秦關。
揚雄是西漢時人,那麽,不論他說的關是秦關還是漢關,這個關東西無疑是在今陜西河南兩省境內。
查看函谷關、賈湖遺址(出土9000年前豬骨)和滑縣(豕韋國)這三個地方的地理位置,如圖可見,豕韋國偏北,賈湖遺址在南邊。賈湖遺址所在地區有可能受到南方楚地影響更多壹些而把豬稱為豨,而在滑縣境內的豕韋國,受關東西地區影響稱豬為豕的可能性則應該更大。
不過,畢竟這幾個地方都相距不遠,把豬稱為豕還是豨其實很難分辨。
既然豨韋氏是壹個比伏羲更為古老的概念,怪獸傳說又有壹個封豨,而且豨就是豬已經明確,那麽,我們是否能再搞清封豨的封從何而來呢?
是的,封豨這個古老而奇怪的稱呼或許可以給我們更靠譜的答案。
1972年,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兩幅西漢初年的地圖,分別是長沙國及其南部地區的地形圖和守備圖,其年代為公元前168年。
在地形圖上,長沙國境內的八個縣和七十個裏都有詳細標準,但奇怪的是,廣闊的嶺南——那時還是趙佗趁秦末大亂而自立為王的南越國——卻空空如也,只標註了“封中”二字,連南越國的都城所在番禺都沒有標在上面。
這幅地圖給出了壹個非常重要的提示,廣東廣西所在的嶺南地區曾經被稱為封中。
就像漢中壹樣,漢是漢水,漢中即指漢水流域這壹帶,所謂封中,自然得名於封水。
封水,就是賀江,又名封溪,發源於廣西富川,流經廣西賀州再壹路向南,由廣東封開縣境內註入西江,全長僅352公裏。
現在的封開只是壹個普通的縣,但歷史上的這個地方,卻曾經是繁華之地。
漢武帝平定南越國以後,把嶺南地區分為九個郡(南海、蒼梧、郁林、和浦、交趾、九真、日南、儋耳、珠崖),在封開這個地方置廣信縣,是整個嶺南九郡的首府以及交趾部的衙署所在地。
從廣信縣沿賀江北上,漢武帝在封水流域這片面積有限的土地上密集地設置了六個縣,而整個南海郡也只設了六個縣,其面積更是封水流域六個縣的五倍(陳乃良,《封中及其在西漢的重要地位》),可見西漢王朝對這壹區域的極大重視。
之所以如此重視,自然是得益於其地理位置。沿賀江北上,這裏是溝通嶺南嶺北的交通要道;沿封水向南,匯入西江後則可直達南部出海口;在東西方向上,封開又是兩廣之間的門戶,事實上廣東廣西的得名就來自漢武帝在這裏設置的廣信縣,廣信以東為廣東,廣信以西為廣西。
由此可見,封水流域曾經是嶺南地區的中樞,而發現了9000年前家豬遺骨的廣西桂林甄皮巖,就在這片區域的邊上,由桂林到封開,和豕韋國到賈湖遺址壹樣,也只有三百來公裏。
所以,莫非封豨的封就來自這個封水的封?
如果真是這樣,那麽,河南舞陽賈湖遺址的豬很可能是封水流域的先民北上遷移傳播的結果。
在這個北上的過程中,不僅帶去了馴養豬的技術,而且出於對故土的記憶和懷念,在人們的口耳相傳中,封豨氏的故事也就這麽誕生了。
不過,疑問仍然還在。封豨的封可能來自封水的封,那麽,封水又為什麽會以封為名呢?
封,按《康熙字典》的解釋,壹種意思就是大。所以,所謂封豨,也就是大豬。
但是,封釋為大,《康熙字典》所給出的示例似乎並不妥當。
比如,其引用《詩經·商頌·殷武》:
這幾句詩大意是說:商王秉天命治理四方,天下百姓敬謹端莊。施政賞罰各有度,勤政為民從不怠惰。王命下達諸侯,四方封國盡享幸福生活。
封建厥福的封,被《毛傳》解釋為大,但這裏的“封建”顯然不如解釋為“封邦建國、諸侯城邦”來得順暢。
再比如,其舉例《尚書·舜典》:
這裏的封釋為大,其實也不恰當。
道理很簡單,封十有二山,前面是肇十有二州,後面是浚川。肇,是肇始;浚,是疏通。也就是劃分天下為十二州,疏通河道的意思。
顯然,肇和浚,都是動詞,所以,中間的封,沒理由解釋為大。封十有二山,應該就是歷代帝王所熱衷的封禪,也就是壹種祭祀。
既然封釋為大並不準確,那麽,封豨自然不應該是大豬的意思。
封的本意是什麽呢?
按西漢許慎《說文》的解釋,封,就是諸侯們的封地封國,並按公侯伯子男的五等爵位其封地面積各有不同規定。
比如元哲被少康封到豕韋國做國君,豕韋國就是元哲的封國。
再來看封的寫法,在甲骨文裏,其字形儼然就是壹棵樹。
沒錯,封的本意就是在邊界上種下樹木,也就是植樹封疆以為界,如《周禮·地官》有載:
從《周禮》可知,天子的王畿四周、諸侯的封國以及城市四周,都要植樹為界(這段話本意是在社的周邊植樹,社是古代祭祀的地方,是立國的象征)。
由此可見,封的本義,其實就是在四周植樹以為邊界,引申出分封、包圍、封閉等意思也很順理成章。
換句話說,封的概念其核心內涵是邊界,其次,封與王權相關。
那麽,封水的封,又是什麽的邊界呢?
真是無巧不成書,封水(賀江)在封開縣境內註入西江的地方,其緯度為北緯23.436°。
北緯23.436°,正是北緯23°26',有點眼熟不?
沒錯,這就是北回歸線啊。
北回歸線,不就是太陽周年運動在北半球的邊界麽?
每年的夏至,太陽將運行到北回歸線並在正午時分直射這裏,此後將逐漸向南回歸,直到冬至時到達南回歸線然後再折回向北。
另壹方面,古代王權的形成與天文歷法有著密切關系(請參看前文《歲戉如壹:王從何處來》),太陽作為創制歷法最重要的觀測對象,其年度往返的北界用封字命名顯然也是非常合理的,而這個位置又恰好有壹條古人棲居重要河流的終點,於是,封水的名字也就應運而生。
封水的得名竟然是來自對太陽的觀測。有點出人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恐怕事實真就如此。
當然我也承認,這只是個人的壹種推測。
如果真是這樣,那麽,封水的封是公元前7000年在廣西桂林甑皮巖馴養家豬的那壹代先人們就做出的命名,還是在後世天文觀測逐漸成熟後才產生的呢?
從關於《易經》的傳說來看,八卦由伏羲所創,而八卦的產生來自古人的歷法實踐,創制歷法的天文觀測最初指向的正是太陽。
上面已經說過,羲字與羊有關,中國的羊最早可上溯到公元前3600年,也就是說,如果公元前7000年的先人們已經發現了北回歸線,那麽,到伏羲的可能時代就已經有了3000多年。另壹方面,觀測到壹年有366天,又晚到堯的時代才完成(《尚書·堯典》),這就已經到了公元前2000多年。
如果說公元前7000年養豬的先人們已經認識到北回歸線,那麽,對壹年長度的觀測所花的時間未免就太過漫長了。
所以,更合理的可能是,封水的封是在持續的天文觀測中發現北回歸線以後才有的命名,而在封水流域開始養豬的往事在北遷中原地區後仍然代代相傳並未遺忘,於是,隨著封水之名的誕生,封豨的故事也就呼之欲出了。
比如《山海經》裏的“日中無景(影)”,即夏至正午陽光之下沒有陰影,這就是北回歸線上所具有的標誌性現象,至於發現這壹點的具體時間就很難估測了。
有必要說明的是,最早的家豬出現在9000年前,而中國境內的農業如水稻的種植可有著10000年以上的歷史,比家豬的出現還要更早。
如湖南道縣玉蟾巖、江西萬年仙人洞、浙江上山等遺址都有發現水稻遺存——玉蟾巖出土的古栽培稻年代距今約1.8萬-1.4萬年,仙人洞發現了距今12000年前的野生稻植矽石和10000年前的栽培稻植矽石,上山遺址在陶胎中發現了稻殼遺存,經測定屬於栽培稻範疇,該遺址年代為距今11000-9000年。
因為農業生產與季節時令有著天然的密切關系,即便是現在,也不可能把農業生產全都放到溫室大棚裏去。在蒼天之下春種秋收就必須得講時令,要是誤了農時,很可能就會顆粒無收。所以,農業生產的發展,就必然產生要了解並掌握天時的迫切需求,這種需求就必然會催生出歷法的創制,也就是說,很可能從10000年前開始,東亞地區的先民們就已經開始了對太陽月亮等天體的觀測。
這也正好可以印證莊子所說的豨韋氏要早於伏羲,進而也就可以推知,雖然有伏羲畫卦的傳說,但八卦的發明,應該在伏羲時代之前就已經有了相當長時間的準備和積累。
至於公元前7000年在廣西桂林甑皮巖養豬的那些先人,他們並不孤單,封水流域在西漢時期成為嶺南的代名詞(封中)也絕非偶然,因為在封水流域這片土地上,就生活著嶺南地區目前已知最早的古人類。
在距離封水終點30來公裏的黃巖洞裏,曾發現兩枚人類顱骨化石,其年代為距今11930年(±200年)。
而黃巖洞旁邊的垌中巖人則直接刷新了嶺南古人類的紀錄,在這裏發現了三顆人類牙齒化石,其測定年代為14.8萬年(±1.3萬年),比300公裏外位於廣東韶關的馬壩人還要早1-2萬年。
如果說只是三顆牙齒還不足以證明封水流域14.8萬年前的垌中巖人與現代人類具有傳承關系,那麽,可以確定的是,沿著封水北上穿過南嶺群山,在湖南道縣福巖洞所發現的47枚古人類牙齒化石則已經具備了 完全的現代人形態特征 ,其年代為距今12-8萬年,這是世界範圍內目前已知最早的具有完全現代形態的人類,甚至比歐洲和西亞還要早上至少3.5萬-7.5萬年(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劉武、吳秀傑發表於《科學》,2015年)。
查看地圖可見,從封水的終點到湖南道縣福巖洞,其直線距離不過250公裏。
從14.8萬年前的封水垌中巖到12-8萬年的道縣福巖洞,從1.2萬年前的封水黃巖洞到9000年前的桂林甑皮巖,這些古人類的遺跡恰好分布在封水流域及其周邊。不難想見,西漢時人將嶺南地區冠以封中之名,與數千上萬年來先民們在封水流域繁衍生息的歷史有著壹脈相承的久遠淵源。
所以,應該有理由相信,除了桂林甑皮巖,在封水流域也許還會發現9000年前甚至更早的豬骨化石;如果幸運的話,說不定還有可能在這個地區發現觀測太陽的天文臺遺址——當然,這真就得靠運氣了,畢竟立竿測影這事兒其實只需要壹根棍子就足夠,未必會留下什麽遺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