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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於唐詩的介紹,或相關資料都行

很多年前,華東師大的施蟄存老先生招考研究生時出了壹道題目:“什麽是唐詩?”這是壹個大有意味的問題。唐詩是壹個美好的詞語。漢語中有很多美好的詞語。比如長江、長城、黃山、黃河等。唐詩也是漢語中最美好的詞語之壹。我們提起唐詩,就有壹種齒頰生香的感覺。唐詩只是風花雪月麽?只是文學遺產麽?只是語言藝術麽?當然是的,可是我們又總覺得不夠。我們僅從風花雪月去看唐詩,或許表明,我們的人生可能太功利了。我們僅從語言藝術和文學遺產去看唐詩,我們又可能把唐詩看得太專業了。唐詩還可不可以指向壹些更遠更大的東西?

我知道,唐代有兼容並包的文化精神:絲綢之路,以長安為中心,西至羅馬,東至東京,各種宗教,和平***處;有世界主義的文化精神:國力極強盛,版圖遼闊,經濟發達,文化既大膽拿來,又講送去主義,元氣淋漓,色彩瑰麗;有繼承創新的文化精神:秦漢帝國的文化格局、南北朝職官、府兵、刑律等等融為壹爐。在教科書上,似乎只有這些才是唐詩的文化精神。不是說這些不重要,然而談到唐詩的文化精神,就只能是“遙想漢唐多少宏放”,我覺得這似乎是壹個成見。今天我們都不從這些大地方講起,詩歌畢竟是關於心靈的事情,我們從唐詩的心靈世界講起。不是說這些不重要,而是心靈性才更是唐詩幽深處的文化精神。

我常講詩歌,也常常想起杭州的西湖邊上,花港觀魚的旁邊,曾經住著近代的老先生、仙風道骨的詩人馬壹浮先生。

詩是什麽呢?馬先生有四句話說得好:詩其實就是人的生命“如迷忽覺,如夢忽醒,如仆者之起,如病者之蘇”。後來葉嘉瑩教授說,這是關於詩的最精彩的壹句定義了。詩就是人心的蘇醒,是離我們心靈本身最近的事情,是從平庸、浮華與困頓中,醒過來見到自己的真身。我們為什麽說僅僅從風花雪月、語言藝術、文學遺產、漢唐氣象等來讀唐詩,總覺得不夠呢,那就是隔了壹層,沒有醒過來跟自己的真身相見。

這似乎有點玄了。有沒有真身,這本身就是壹個值得進壹步論證的事情。但是我這裏姑且將它作壹個比喻:人生有很多幻身、化身,詩是這當中那個比較有力量、自己也比較愛之惜之的那個自我,而且是直覺的美好。我又想起古代有兩個禪師有壹天討論問題。第壹個禪師說了壹大套關於天地宇宙是什麽的道理。輪到第二個禪師時,他忽然看到池子裏邊有壹株荷花開了,就說了壹句:“時人見此壹枝花,如夢相似”。我讀唐詩,似懂非懂、似問似答之間,正是“見此壹枝花,如夢相似”。因為讀詩是與新鮮的感性的經驗接觸,多讀詩,就是多與新鮮的感性的經驗相接觸、相釋放,就像看花。也因為讀詩讀到會心,又恍然好像古人是我們的夢中人,我們是古人的前世今身。

我只舉壹個小例子,我十五歲離開家去當工人的時候,心裏只是想家呀,沛然莫之能禦。有壹天讀壹首小小的唐詩:

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

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我忽然就覺得,那個大風大雪中,快要回到家中的夜歸人,就是我自己的背影啊,心裏壹下子有說不出的溫暖與感動。為什麽唐詩會這樣呢,我想這是因為唐詩表達了我們古今相通的人性,而且是用永遠新鮮的感性的經驗來表達。所以唐詩壹方面是永恒的人性,另壹方面又永遠是感性的、新鮮的。而這個古今相通的人性,恰恰正是中國文化內心深處的夢。我想我們中國文化做夢做得最深最美的地方,就是古今相通的人性精神。永遠的風花雪月,背後是永遠的人性世界。

具體而言,唐詩中所表現的中國文化的人性精神,可以從哪幾個方面來談?我先把結論寫在下面,然後再來壹個壹個證明。

盡氣、盡才的精神 盡心、盡情的精神

人生要盡氣盡才,永不舍棄

《尚書》有壹句老話:人為萬物之靈。這表明,人的生命,是天地間最美好的事物。這是古老的中國文化的壹項重要的發現。《詩經》裏有句詩:“夙興夜寐,毋忝爾所生”。意思是說早晨起來,晚上睡下,都要想想,是不是對得起自己的生命。我想,如果沒有古代先民對於人的生命美好的發現,就不會有這樣的對於生命美好的愛惜,像壹個愛清潔的人家,每天都窗明幾凈,開開心心地過生活。我們簡單說,“人為萬物之靈”有這樣幾個意思。壹、人是宇宙的善意的創造。二、生命是生來美好、高貴、不可貶抑的。三、人在世的意義,正是善待生命的美好,充分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以不負此生、不虛此生。四、無論如何艱難困頓,人生永不舍棄。

為什麽講唐詩要講到這裏呢?我們說唐詩裏頭有壹個主要的聲音,是說人在這個世界裏要善待自己,要不負此生,不虛此生,這是我的壹個直覺。我們從簡單的常識講,以詩仙李白為例子。李白,我常常想,中國文化中有李白這個詞語,真是壹個美妙的亮點。有點像美國文化裏的自由女神,法蘭西文化裏的馬賽曲。如果說別人盡十分氣、十分才,即是盡氣盡才的生命,而李白是盡二十分、三十分。根據我們的描述,李白壹生,集書生、俠客、神仙、道士、公子、頑童、流浪漢、酒徒、詩人於壹身,日本學者還說他是官方的間諜,超量付出了才與氣。盡才盡氣的表現,現代人的說法就是自由。自由有兩種。壹是積極自由,即充分實現自己生命的美好。二是消極自由,即不受外來力量的束縛。積極自由在李白身上,好像有光有熱要燃燒,有不能自已的生命力。李白的消極自由表現在鄙棄權貴、笑傲王侯,“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他是中國知識人中,最能自尊自愛、最不受拘限的壹個典型。李白,幾乎成為真正的文人自愛的壹個美好的理想。

杜甫是壹個厚字,結實紮根在地上。他最後死在回中原的船上,伏在船上寫詩說:“戰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中國唐代詩學的兩座主峰,壹個是天的精神,壹個是大地的精神,真實做人、積極用世,不管他們有沒有建立了什麽功業,他們的生命是活得有聲有色、有光有熱。他們對於他們的時代、社會,是盡心、盡氣、盡才的,他們並沒有從他們的時代得到什麽,但是他們的時代卻因為他們的存在而偉大。

唐代第二線的大詩人韓愈、柳宗元、白居易、李商隱、杜牧等,都是做人做事有擔當,有作為的。韓愈壹生最精彩的是諫佛骨,蘇東坡說他是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在舉世滔滔的佞佛大潮中,障百川而東之,挽狂瀾於既倒。柳宗元壹生最突出的是參與王叔文集團的政治革新,被貶謫的後半生不屈身降誌,又做出了影響深遠的政績。白居易最亮點的是領導了中唐的新樂府運動,“惟歌生民病,願得天子知”,讓詩歌文學發生社會良心的作用,深刻影響了後世中國文學。李商隱與杜牧都是博學多識、才華蓋世的士人,不僅僅是詩人。正是他們壓抑的才華得不到實現,才成全了他們美麗的詩歌,某種意義上說,他們的詩歌,正是他們不負此生、不虛此生的證明。所以我們可以說,唐代的第壹流的詩人,個個都是要拿出自己生命的美好,要做壹點事情,都是想要讓自己的才智充分得到表現的。

有關唐詩學的壹些關鍵詞,譬如盛唐氣象、興寄風骨、詩賦取士、詩史精神、歌詩合為事而作、諷諫詩等,都指向剛健有為、向社會負責、以天下有道的關懷,做到不負此生、不虛此生的時代精神。這些關鍵詞,正可以簡明有力地代表唐詩的基本精神。我看唐代人對唐代人的詩歌評論,也是推崇盡氣的精神。譬如盛唐詩人任華《寄李白》:“古來文章有能奔逸氣、聳高格,清人心神、驚人魂魄。我聞當今有李白。”可見我們不是無根據的。白居易說:“天意君須會,人間要好詩。”高度概括了這種時代精神,表明:好詩是天意之所在,天意之肯定。這是壹整個要好詩的時代。詩人最懂得這個道理,他們是要讓天下都成為美好的詩。

大家會問:妳說的是盛唐精神,那麽晚唐呢?不是都有點氣脈衰敗了嗎?如果是跟盛唐比,晚唐是不夠盡氣了。但是不要忘記,晚唐詩人使盡才的生命精神突出出來了。到了晚唐,好詩才成為壹種可以使人終身赴之、類似於宗教信仰壹樣的美好追求。王建說“惟有好詩名字出,倍教少年損心神”;白居易說“天意君須會,人間要好詩”。所以,從初盛唐盡氣的生命到中晚唐盡才盡情的生命精神,其實仍然是善待生命、高揚人性美好,不負此生、不虛此生的文化精神的表現。如果沒有中國文化的這個人性亮色的底子,就不會有唐詩的這種表現。所以,我認為唐詩背後有壹個秘密,有壹種很深的精神氣質,就是盡氣盡才的精神,就是不負此生、不虛此生的時代集體意識。如果有誰敢說自己的生命是不負此生、不虛此生,用中國文化的說法,我們就可以說他是得了唐詩的真精神。

唐詩是早晨,不是下午茶

現在我們來讀讀那些千年傳誦的名句吧。我們看詩人動不動就說“秦時明月漢時關”,動不動就說“萬裏長征人未還”,詩人動不動就說“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動不動就說“為言地盡天還盡,行到安西更向西!”我們發現唐詩的世界大得很,力量充沛得很,精神豪邁得很。

初盛唐的人要是失戀了,痛苦了,說的是“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何人不識君?”就會哂然壹笑,心情好起來了。要是暫時經過苦難,重新克服了困境,就會說:“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就會對前途重新有希望。詩人要是曾經被打敗,曾經受大挫折,後來又東山再起,撥雲見霧,就會說:“種桃道士今何在?前度劉郎又重來!”心裏充滿自豪的感情。詩人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了,他就會有這樣的詩:“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唐人看不慣有些小人得勢,說“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這是唐詩中罵人最厲害的壹句話,罵得很有力量,以歷史時間作尺度,眼界十分開闊。

唐詩是可以提升人的人格,振作生命的活氣的。讀到不少唐詩,真的就是“忽如壹夜東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心花怒放的感覺。這也是我們喜歡唐詩的壹個原因。所以,葉嘉瑩教授接著馬壹浮先生的話說,詩歌是壹種生生不息的不死的心靈。

唐詩中常常提到大江大河、高山平原,因為唐詩主要是中國北方文化發展到極盛時期的詩,所以要寫就寫高山大河,所以宋詞多半是小橋流水,唐詩多半是高山大河。中國文學寫高山大河寫得最好的作品,我敢說至今沒有超過唐詩的。比如“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壹片日邊來”,豪情雄壯,比如“青山壹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比如“白日依山盡”“大漠孤煙直”“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比如“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比如“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都力量充沛得很,生命強健得很。長江、黃河、高山、大川、太陽、月亮,唐詩就是想來壹個驚天動地,就是想貫通宇宙生命之氣。“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這個風煙,大氣得不得了。“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天姥連天向天橫”,這個“上青天”、“向天橫”都是直上直下將人的生命與宇宙生命相貫通。盛唐詩人、宰相張說大書詩人王灣的詩於政事堂:“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這正是代表唐人的審美意識:天地之大美、自然之偉觀———黎明、春天、新年,壹齊來到人間,使人間成為美好的存在。“生”字、“入”字,熱情奔放,是生命化的大自然。天行健,生命剛健、積極有為,迎向清新與博大。

有些看起來很平常、很安靜的詩,也有壹種有天有地、貫通宇宙的元氣之美。比如:“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那個“水窮處”,通往那個“雲起時”,都是宇宙生生不息的氣脈。“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這“青未了”三個字,不正是生生不息的春色天邊無際地流淌麽?有壹個詩人有壹天晚上突然睡不著覺了,找不到原因,只覺得身子很暖和,原來經過了壹個冬天,地氣開始回暖了,於是他寫詩說“今夜偏知春氣暖,蟲聲新透綠窗紗”。妳們看,詩人的生命節奏,感通著宇宙的生命節奏。老杜有壹句詩:“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後代的詩人特別喜歡。那是安史之亂後黑暗的唐朝社會,壹個無月的黑夜,詩人憂心如焚,徹夜不眠,忽然,窗外那黑黝黝的山嘴裏,壹下子吐出了壹輪晶瑩的明月,樓外的水池,月色之中,也波光粼粼,明亮起來了,詩人的心境,也由憂苦而驚喜,而充滿了對天意的默默的感動。杜甫有壹首絕句“兩個黃鸝鳴翠柳,壹行白鷺上青天”,這裏的文字,小孩子都懂得,平凡得不得了,但是讀起來舒服極了,通透極了,有壹種生命與宇宙透氣的感覺。杜甫還有壹首絕句,“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壹種生意盎然之美,壹種隨處生春之美,讀久了就覺得生命很亮麗,很新鮮活潑有力。

有壹些表面上看起來是有些感傷的詩,實際上骨子裏生命的力量依然充沛得很。比如柳宗元的《寒江獨釣》:“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那麽,是不是宇宙就死掉了呢?沒有,“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越是雪大風寒,越是千山萬徑,越顯得那個釣魚的漁翁,生命力十分強健。又如孟浩然的《春曉》:“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聽起來詩人好感傷呀,憐香惜玉的壹個樣子,但妳沒有讀懂。妳想壹下詩人半夜裏被風雨聲驚醒,但清晨又是壹個好天氣,又是壹個春光明媚,他也又是壹個好心情,躺在被窩裏,聽嘰嘰喳喳鳥兒窗前啼叫,陽光透過窗格兒滿滿地灑進來,好不開心!那些風風雨雨,雨雨風風,總會過去,而人類社會,宇宙自然,正是這樣,在風風雨雨中,花開花落中,永恒地往前生長,往前發展,任何東西也阻擋不了生命的生長。小小的壹首唐詩,壹***才不過二十個字,說的竟然是這樣有益於人生,有益於生命的道理,敞開的竟然是這樣壹個無限的世界,妳能說唐詩不是壹個不死的心靈麽?唐詩難道不正是這樣表達了中國文化青春少年的夢麽?唐詩是早晨,是少年,不是下午茶。下午茶的精神是反省的、回味的、沈思的、分析式的,要不停想問題的,而早晨是不提問題的,不分析的,不反省的,早晨是登山則情滿於山,觀海則意溢於海,是清新的樣子,是神采飛揚。我們要讓我們的民族在千年長途的風霜滿面中,有少年精神,在朝九晚五的風塵仆仆中,有做夢的機會,那麽,就讓我們的下壹代多讀唐詩吧!

唐詩中積極進取、蓬勃向上的生命精神,不僅來自國力、開放等時代氣象,而且來自開明、先進的政治文化:即科舉、尚賢、納諫。“進士致身卿相為社會心理群趨之鵠的”,這跟科舉考試有很大的關系,跟漢魏以來中國古代知識人的地位大幅度上升有很大的關系,跟全社會崇尚詩歌、崇尚人文、崇尚美有很大的關系,跟唐代的國力有很大的關系,這是中國文化的復興之象。只有這樣的時代,才會有盡氣的精神突出表現,只有社會上有壹種盡理盡心的氣象,文學上才會有盡才盡氣的表現。

我們今天似乎特別缺少英雄主義了,特別缺少的是生命的真實力量了。這跟我們對人性的看法有關。現代以來,科學主義將人性不當回事,以為只不過是DNA的合成,可以做成什麽樣就是什麽樣。現在甚至還有了譬如百憂解這樣的醫學成果了。科學的傲慢,加上消費主義的物化浪潮,人性這個東西,要麽是零散化,成為沒有理性構架、沒有主心骨、沒有人格意識的拼貼;要麽是空洞化,成為沒有真實內容、真實需求的虛無主義;要麽是幽暗化了,成為壹團人欲物欲;要麽遊戲化,成為壹種商業性大眾化的表演。現代性主張人是經濟動物,是潛意識盲動與升華,是宇宙中的過客。這些問題很大,我今天不可能討論現代思想的利弊,但我們對於現代思想的反思與懷疑,也成為我們讀唐詩的壹個背景,使我們懂得珍惜,懂得引申發揚。

人心與人心的照面

依中國文化的古老觀念,人心與人心不是隔絕不通的。詩三百,壹言以蔽之,思無邪也。無邪就是誠,就是人性與人性的照面。心與心之間,被巧語、算計、利害、物欲等隔開,都是不誠。孔子說“興於詩”,就是以詩歌來開發人性人心的根本。孔子又說:不讀周南召南,猶正墻面而立。壹個人對著墻面而立,就是隔,就是將自己的心封閉起來。孔子主張的仁,就是人心與人心的相通。盡心盡情的精神,就是人心與人心的相通、人性與人性的照面。這成為中國文化的壹個基石,也成為中國文化千年來的壹個精神祈向。

我觀看唐代的音樂俑、舞蹈俑,有壹個感覺,他們都非常投入、非常用心。表情動態,簡簡單單,卻有壹種各自入神的空氣,好像大家都忘記了自己,沈浸在當下的音樂心情之中。這不像西方的交響樂,那樣的理性、復雜、客觀、冷靜。這表明,唐人對於藝術的創造、對於詩歌的生活,有壹種宗教式的虔敬,這就是對自己生命創造的盡心。

白居易的詩歌說:“以心感人人心歸。”是說只要人與人之間心心相通,就是天下富有人心的世界。李白的詩歌說:“明月直入,無心可猜。”是說人心與人心相通,就像明月那樣明白、純樸,沒有壹點雜質。唐詩正是表達了這個夢。

以友情為例,中國文化非常重友情。友情是朋友之間盡心盡情的表現,不以理為原則,也不受其他外在的因素左右。

杜甫的《贈衛八處士》,是表達朋友之情的唐詩名篇,非常質樸。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發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問答未及已,驅兒羅酒漿。夜雨剪春韭,新飲間黃粱。主稱會面難,壹舉累十觴。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明日隔山河,世事兩茫茫。

我每次讀這首詩,都覺得這裏頭的感情,就像好酒壹樣,味長而美。古人評這首詩:“語語從肺腑流出”。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真是寫得掏心掏肺的。第壹句“人生不相見”五個字,樸素得不得了,像聊天拉家常,又厚實得不得了。在茫茫宇宙背景中,生命與生命之間的聚散,太不容易了。“今夕”兩句,如歌如嘆,又隨意又深情。“少壯”四句,全是老友重逢的普通人情。“驚呼”兩字,寫得神情活現,壹片童真,壹點都沒有主客的隔閡。“昔別”四句,場面氣氛非常真切,我們今天讀來,就像我們的老同學的子女,在叫我們壹聲伯伯叔叔的時候,我們忽然就感覺到了生命的流逝,人生的短暫。“怡然”這兩個字,何等的真誠,何等的古道!老輩與小輩之間,再也沒有客氣。接下來就是酒漿、春韭、黃粱飯,就是比十觴還要濃、穿過萬水千山的情義。自從背了這首詩,我特別喜歡春天裏江南的韭菜,很肥厚好吃。但是,我知道,唐代的春韭已經吃完,滋味已經不能與杜甫那時的相比了。

再看杜甫的另壹首寫亂世回家的小詩:崢嶸赤雲西,日腳下平地。柴門鳥雀噪,歸客千裏至。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鄰人滿墻頭,感嘆亦噓唏。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詩人杜甫從千裏之外的豺狼世界,終於逃脫出來,終於到家了,那黃昏的晚霞、村頭的日腳,柴門的喜鵲,都充滿了真切動人的人性世界回歸的意味。妻子見到親人,又是驚嘆,又是傷心落淚。更重要的是,左鄰四舍,也都爬滿了墻頭,壹起感嘆唏噓,壹起傷心落淚,***同分享此時此刻人倫的歆幸。按現代社會的觀念來講,這關妳鄰居什麽事?他們看什麽呀?但是依中國文化的觀念,人心與人心是相通的,人性與人性是照面的。杜甫壹家亂世偶然生聚的歡樂與幸福,不止是杜甫壹家的事情,而是村子裏大家的事情,是天下人痛癢相關的歡樂與幸福。

這首詩最後兩句:“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把夫妻的相聚之美妙,寫得勝過神仙的遇合。我再沒有看到詩歌裏寫夫妻相聚寫得比這更好的了。這裏不僅有詩人對女性的在情在義,不僅有對於在艱難人生掙紮中嘗盡苦味的女性的體貼,而且寫出了苦盡之後的夫婦間相濡以沫的溫馨。

唐詩是天才情種必讀書

唐詩壹提起女性,就有壹種多情多義,就有壹種溫馨體貼。唐詩絕不是大男子主義,也絕不是輕薄浪子。常常有壹種多情多義的心靈,常存壹種對女性的同情愛慕關心思念的心靈,就是富於人性優美的心靈。唐詩就是這樣充滿著人情味。

再以唐詩寫女性為例。唐詩壹提起女性,就有壹種多情多義,就有壹種溫馨體貼。唐詩絕不是大男子主義,也絕不是輕薄浪子。有些現代人,自以為進步文明,拿工商社會的娼妓跟唐宋社會的歌妓相提並論,因而鄙視中國古代寫女性的詩歌。其實任何壹個時代,都存在對女性的奴役和壓迫,在這個問題上,並不能證明工商社會就比農業社會高明,也不能證明農業社會比工商社會高明,這是壹方面。另壹方面,更不能因為這種奴役和壓迫現實的存在,因此就來抹殺文學的獨立、歷史的、正面的價值,似乎文學只不過是“反映”而已。其實,文學又何嘗不是壹種“抵抗”、壹種“創造”呢?從唐代舉子“春風得意”的歡欣,到宋代詞家“淺斟低唱”的自覺,既是抵抗政治壓力的心理補償,又是區別於名韁利鎖的自由人生的覺醒。女性與山水,乃是千年來中國詩人在專制制度下舒展精神自由的兩大樂土!而唐詩的骨子裏是尊重女性的。大家都知道杜牧的“十年壹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癰名”,那其實是最無奈的自嘲:“才人不得見重於時之意,讀來但見其傲兀不平之誌”。杜牧盡管是風流倜儻的才人,也曾經與壹位女子深宵話別,難分難舍,寫下“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這樣深情的詩句,這哪裏是後代的浮艷輕佻之作能比得上的!

寫閨婦的詩我最喜歡王昌齡的名篇:“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將夫婿覓封侯。”寫少婦的懷春,替女性唱出情感饑渴與心靈苦悶的心聲。我們想壹想:如果不是唐詩善於站在女性的立場上說話,哪裏會將女性的基本幸福,看得比封侯還要重要?金昌緒的“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當她剛與夢中的遼西男人相會,就被壹陣黃鶯的叫聲吵醒。思婦的心思情緒,當下可感。古人稱這樣的詩歌,真是壹片神行。詩人的心,思婦的心,遠方遼西男人的心,都連在壹起,唐詩就是這樣壹個心心相通的世界。還有壹首七絕,記不清是哪壹位詩人寫的了。“白玉堂前壹樹梅,今朝忽見數枝開。兒家門戶重重閉,春色因何入得來?”在壹個春天的清晨,忽然庭前梅花開花了。白玉堂的那個少女看在心裏,又是驚喜又是感動,問了壹個很癡呆氣很女孩子氣的問題:我女兒家的門壹道壹道關得好好的,妳這個春色究竟是從哪裏進來的?這少女懷春之心,詩人寫之何其美好。這裏***同精彩的是唐詩對於女性的心理竟如此體貼入微!所以這首詩聽起來好像已經不是壹位男性詩人寫的,而仿佛是壹位女子在那裏自言自語。李白的名篇《玉階怨》也是如此,“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壹個女子深夜難眠,站在戶外看月亮看了好久,壹直到寒露侵身,回到屋裏還是睡不著,還是隔著水晶簾望月,那壹幅眼神,真是寫活了,有好多好多的心情意思,都在那玲瓏望秋月的眼神裏面。唐詩對於女性的同情、關切、體貼、理解,也都由這壹眼神寫活了。我們今天壹讀到這首詩,就會分明感覺到這個女性的心情,甚至她的神情動態,壹千多年過去了,印象依然如此新鮮,這真是很奇怪的事情。所以說唐詩是不死的心靈,是永遠的不麻木、永遠的感動,永遠的人心與人心的相通。

唐詩寫女性的名篇多得說不完。我們再回到杜甫,對遠在長安月夜中的妻子的思念:“今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雲鬟濕,青輝玉臂寒。何時倚雙幌,雙照淚痕幹。”妳看他對妻子獨自寂寞的設身處地的同情,對美麗的妻子在月光中獨自寂寞憂傷的想像,都是那樣的溫情美好。“堂前撲棗任西鄰,無食無兒壹婦人。不為貧困寧有此,只緣恐懼轉須親。”表達詩人對壹個可憐的無依無靠的隔壁老婦人的同情心、平等心、尊重心,以及在艱難人生中溫厚的人情美。想壹想我們現代人,對於老人,對於社會上的弱者,對於悲苦無告者,有沒有這樣的同情心?我們看李白是那樣壹個有公子氣、飛揚跋扈的詩人,但是他在安徽時住在壹個老太婆家裏:“我宿五松下,寂寥無所歡。田家秋作苦,鄰女夜舂寒。跪進雕胡飯,月光明素盤。令人漸漂母,三謝不能餐。”千金散盡的詩人壹下子變得那樣遲疑、那樣小心翼翼,全失平時的豪氣。在艱苦的農家面前,詩人是完全平等的,他的心就像月光那樣的清朗溫情。

李商隱的那些神秘的無題詩,中間總有美麗而多情的女子面影在晃動。李商隱寫給妻子的詩:“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更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我們讀這首詩的時候,總有壹種唱嘆生情、壹種低回反復、壹種綣繾纏綿。總之,詩人無限溫情的心,流註於親人的心,超越了過去、現在與未來。白居易的《琵琶行》裏,琵琶女為什麽要有兩次演奏呢?壹次是“大珠小珠落玉盤”,壹次是“淒淒不似向前聲”。為什麽第二次結束的時候是“滿座重聞皆掩泣”?因為第壹次演奏是技術的、技巧的;而第二次則是心靈的,是白居易作詞、琵琶女演奏,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情感交流。如果沒有這第二次的演奏,《琵琶行》就沒有太大價值了。《長恨歌》我們印象最深的是,“君王回看救不得,宛轉蛾眉馬前死”,壹個句子呈示了壹幅對比強烈的畫面;壹邊是代表戰爭、代表權力、代表無情的歷史的壹頭高大的駿馬,而另壹邊是代表美、代表感性、代表柔情與弱者的蛾眉。我們會想到那個“江州司馬春衫濕”的詩人,真的是壹個大情種。而唐詩,正是屬於情種的詩,毫無疑問,唐詩是天才情種必讀書,常常有壹種多情多義的心靈,常存壹種對女性的同情愛慕關心思念的心靈,就是富於人性優美的心靈。中國文化中說大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