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香的“小香時裝店”開業第壹天,顧客及人氣,源源不斷,擁擠得水泄不通,壹早上,就基本定格了“開門紅”。下午,時裝都像浮雲飄散得壹幹二凈。這是小香和父母始料未及的,久久回不過神來。回過神來之時,數鈔票都數得雙手抽筋。壹大把鈔票之中,居然只有三張假鈔,這完全在小香的預算和承受範圍之內,根本不足以憤怒。她打算購置壹臺數鈔驗鈔壹體機,放在虛偽世界的路口,光明磊落地直立行走。
看上去空空如也的衣架上,只剩下壹件紅色T恤,孤零零的。T恤上有兩行醒目藍色印字:2000年的暴風雪,比海燕來得更猛烈壹些。現在,正值盛夏,風輕雲淡,這件T恤可能要等到冬天才能飄飄揚揚,灑脫出去。
此時,天色已晚,街道路燈冒充夕陽,急匆匆渲染暮色。小香正準備著關門大吉,好陪陪父母去買菜,早飯午飯都合並到晚上,就差那麽幾個新鮮的夜市小菜了。壹頭鉆進來壹個人,嗓音像汽笛壹樣,喊著要買壹件男士紅色T恤,水手限量版的。來者是個年輕小夥,留水手寸頭,帥氣十足的臉蛋不乏蓬勃朝氣,青春被塑型得五官端正壹塵不染,滿面春風,不是瑤池荷花,也仿佛被海風吹拂得如同貝殼壹樣幹凈,毫無胡茬。
小香父母壹見到此人,就以水手的笑語驚叫起來:“這不是林強嗎!林強?是林強!”
“這孩子,都長這麽大了?強大,健壯,以前總是壹副弱不禁風------”
“啊哈------,風度翩翩!翩翩少年,林強,好久不見,又變樣了。”
“叔叔,才壹年沒見,不隔三秋。”林強推開久別重逢,套起近乎來,“叔叔阿姨,壹點也沒變,都很年輕。小香,小香,妳開店也不叫我?至少,我可以入股的。叔叔阿姨,我跟著媽媽學習做生意,壹直沒時間來看望。這不,我剛壹知道小香創業開店,就壹路風塵仆仆,趕了五百公裏加急的路,特意回來看望。順便,順便------”
“打住!妳怎麽知道的?誰告訴妳的?”小香不喜歡如此套近乎,有些戒備而有些反感地打斷了林強說話,“五百裏加急?誰給妳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啦?”
“夢見的。我相信夢,相信眼皮跳動。”林強的夢就是眼皮了,蠢蠢欲動。
“去!”小香瞅了林強壹眼,否決他的夢,試圖封印他的夢,使得他的左右眼皮雜亂無章地跳動。
林強笑面不改,自然笑面如花,接著用水手的笑語說:“至少我們還有夢。叔叔,阿姨,實不相瞞,我從17歲就開始追求小香,那時尚未成年,情竇初開,人生觀、世界觀、愛情觀模糊懵懂,知之甚少,如今我已是20多歲的大男人了,思想成熟意誌堅定,意境深遠心境清凈夢境如水,於情忠貞不渝,於理客觀辯證,人品不差,素質還可以,以前談情說愛,幾乎沒什麽進展,都因愛情不知時節,青花不知火候,這次想提親的,明媒正娶,愛情總要飛躍,姻緣總要成型……提前當面問壹下二老意下如何?”
“妳妳妳!妳!妳!妳!”小香不知是激動,還是生氣,或是憤怒,大發雷霆地,壹步跳到林強面前,壹個勁兒把他往門外推去,“出去!出去!來者不善!不速之客!”
愛情本該寧靜致遠的,不料此時電閃雷鳴,林強吶喊:“叔叔阿姨,為我做主呀,我是認真的,我說的都是實話,掏心窩的真話!為我做主呀?!”,見吶喊無效,轉向小香,可憐巴巴地說:“小香,小香!就看在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份上,不要再趕我走,好嗎?我不是空穴來風,我是情義的化身,情義不是無中生有,我從17以前,以前的以前,就對妳壹見鐘情情深深,壹往情深深幾許,諸如此類,不是嗎?不好嗎!”
“妳呀------,唉呀!孺子不可教。”小香臉紅不已,走向母親,壹把拉住母親的手,找到了避風港,依偎著,說:“他!他!他!什麽明媒正娶,他這是明目張膽,不可理喻。”
母親坦然壹笑,說:“他,還是那麽直率。”
父親笑道:“林強,這件事,等小香考慮,好嗎?直率沒有錯,但不應該著急。我們為人父母的,從來對妳,基本上沒什麽意見。妳也不要有什麽傲慢與偏見,畢竟事發突然。必須,要小香自己考慮清楚。”
“事發突然?不不不,此事由來已久,小香知道的。呵呵呵呵,很久很久以前,險些指腹為婚的!”,林強深情地看著小香,壹陣暗送秋波,說:“小香,我等妳答復。”
小香狠狠瞅了林強,直把秋波拋出門外,分付與點點路燈。
正在此時,若即若離之際,又進來壹個人,中年男士,頭大臉圓,挺著啤酒肚,左肩挎壹個仿鱷魚皮的棕色皮包,直接走到丁香面前,突如其來,敬上壹支香煙,笑得燦爛,像成熟已久的西紅柿,笑道:“番茄老兄!不是!丁香老兄,小弟我考慮了許久,突然覺得,房租根本不能跟咱們多年的情誼相提並論!頭年的租金,五萬,我決定全額退還。”
丁香波瀾不驚,陪笑道:“陳懷老兄,簽了合同的租金,板上釘釘,哪有退還的道理?還全額退還?豈有此理?”
陳懷從鱷魚皮裏掏出壹個鼓脹的布袋,布料是“的確良”,遞給丁香,的確笑道:“呵呵,不足掛齒!以後,每年的租金只收四萬。”
丁香無動於衷,不接那遞過來的布袋。
林強暗自惡狠狠地瞅了陳懷幾眼,直嚇得陳懷全身哆嗦,甚至顫抖,振幅太大,過於明顯,仿佛想起了什麽,急忙改口說:“以後,每年的租金只收兩萬。”
“啊?!”丁香壹家三人壹頭霧水,林強臉上流露出微弱笑意。
林強見丁香不接布袋,著急,箭步上前去,從陳懷手裏奪過布袋,硬是塞在丁香手裏,笑道:“陳房東也是壹片好意,丁叔叔您就收下吧!老陳,是不是呀?!”
陳懷連說是是是,頻頻點頭加以強調,撥雲見日地說:“我和小強是忘年之交。”
“我還是老陳的恩人,救過他的舊命,才有得如今新生。”林強炫耀完豐功偉績,不由辯解不由分說地把陳懷推出門去,“好了行了,這兒沒妳的事了。”
丁小香感覺不對,不對勁,肯定事出有因,其中定有蹊蹺,責問林強:“林強,妳是不是威脅了他,才讓他被迫如此慷慨的?慷慨得奇怪!難道妳自己不覺得奇怪嗎!”
“怎麽可能?怎麽可能!”林強漫不經心,“我有天大的能耐嗎?我說了,我只是他的恩人而已,蒼天作證……”
“胡說八道!我怎麽從來沒聽說過?林強,妳可別亂來!林強,我警告妳!林強,妳到底有沒有亂來?”丁小香漸漸忐忑不安,變得害怕起來。
林強委曲,說道:“小香,實話告訴妳,是我這個救命恩人求他這樣做的,救命之恩面前他當然還是壹毛不拔的,他不念恩情而我卻念念不忘呀,我甚至都假裝流淚,抱拳下跪了,男兒膝下有黃金!小香,請妳相信我,為了妳,我什麽都願意做!我本來是想悄悄給妳壹個驚喜的,只怪老陳演技太差了,早知如此,當初救他壹命成何用!”
丁小香楞住,卻又迅速緩過神來,破口大罵電閃雷鳴:“驚喜?!太驚喜了吧?!妳好歹也算是壹個男子漢,跪天跪地跪父母,怎能隨便給別人下跪?還假裝流淚!林強,實話告訴妳,我根本不想兒女情長,無心兒女情長,妳死心吧,趁早!”,她隨即轉向父親,說:“爸,這些錢我們不能要,實在沒什麽骨氣!咱們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施舍,受之不起!咱們不食人間煙火,不吃嗟來之食,嗟來之食,好嗎!”,然後,她從父親手裏奪過布袋,奪門而出、健步如飛,速速追趕陳懷去。瞬時瞬間,她單薄的身影消失在燈火輝煌之中,消融了輝煌,更輝煌。
剩下的場景異常尷尬,弄巧成拙的尷尬。尷尬的殘局,壹時無法收拾。
林強失落得想要痛哭壹場。失落,他感到失落,如果哭泣可以填充失落,他願意那樣去做。自慚形穢,他感到慚愧,如果失聲痛哭可以消滅醜陋和卑賤,他必須那樣去做。無可奈何了,卑微嘆息壹通。
丁香拍了拍林強肩膀,安慰道:“好孩子,妳的幼稚沒有錯,毫無罪過!妳的好意我們心領了,沒齒難忘!妳是知道的,小香從小就這麽倔強這麽好強,以柔克剛行不通,以剛制柔更行不通!無論如何別怪她,別怨她,由她去吧!好嗎?”
林強點點頭。耷拉腦袋,完全壹個空殼,搖搖欲墜。
壹時半會,他成了個“膚淺而荒誕的我”,痛苦的人。
猛擡頭,又是向陽花木易為春的樣子,林強暗自表示,不會放棄,也不想放棄。他的字典裏,他的春天裏,唯獨沒有“放棄”壹物。
這樣的打擊,對於林強來說,太膚淺了,不足以讓他輕言放棄。只是皮肉之傷,觸及不到骨髓,愈合速度之快,出乎骨髓的想象。
打擊,從來都不是第壹次。
林強17歲那年,小香才滿15歲,不明白什麽是情竇初開,不清楚情竇長什麽樣子,更不理解什麽是兒女情長,“情長”是什麽概念,是否與時空有關。而林強有些早熟,早已清楚自己的追求是什麽,如何去追求,以何種手段用什麽方法,怎麽獲得又怎樣去珍惜。小香壹身布衣,素顏素眉麻花辮,從來都不打扮,與燦爛的花季不太相符(簡直格格不入)而執意綻放,她驕傲地說,素花多蒙別艷欺……只為了讓她當壹回公主,林強用節省下來的壹筆零花錢賣了壹件白雪公主式的連衣裙,送給小香,不曾料想,被小香剪了,用她母親的縫紉機,按圖索驥而熟練地縫成幾十只不分左右的短襪子,多麽純真的情意,就這樣被粗暴地踩在腳下,臟了就洗,洗爛了就扔掉。林強不計較屈辱,見小香的純布料書包有些破爛了,又省下零花錢,賣了壹個裏三層外三層的工藝書包,送給小香,結果,又被小香裁剪,重新測量計算,規劃草圖,再用縫紉機縫成幾個均等大小的筆袋,配上拉鏈的,轉送給其他同學。林強覺得這次太過分太狠辣,自己的嫩臉和幼小的心靈都被她剪切,做成零零碎碎無關疼痛的東西,白送別人,但他不想責怪小香。從此以後,他對布料過敏,送禮只送無關布料的,比如,鐵飯盒,鋼筆,發髻,女式皮帶,橡皮擦,課外書。小香總算笑納,但很快又還回來,說,她不需要這些抽象的東西,抽象,無法想象,無法備忘,無法留戀,以此類推,沒道理。壹年前,林強送給小香壹朵紅玫瑰,被她壹瓣壹瓣地扯散,撒向天空,說是為了祭奠所謂的兒女情長,林強氣得半死,順勢從花瓣墓裏爬出來,怨氣難消,半死不活與小香口沫橫飛大吵壹場,妳絕情、我絕緣,下定決心分道揚鑣。大路朝天,各走壹邊。林強跟隨母親壹起去了五百公裏外的陌生大城市,認認真真學習做生意,細心地摸爬滾打,征服商場而征服世界,忘乎所以地經商吧,在這陌生的荒野裏默默耕耘吧,怎料,愛情總是生命力頑強的,總是絕處逢生的,記憶又是荒野的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深深的思念深深動搖了他當初的決心,不只是動搖,還是鞭撻,是淩遲,是刮骨,是斷腸,折磨了他整整壹年。當他聽說小香家的家業衰落不堪,小香決定轉行,創業開店,他想給小香壹些錢:說好聽壹點:給予力所能及的經濟援助,以支持她的轉變,支援她的夢想,但轉念壹想,千萬不能直接給現金,也許她會把現金剪了再縫成錢包而白送別人!也不能送銀行卡,可能她會把銀行卡和密碼壹起退回來,生硬說,不需要這些抽象的東西……如此這般,真沒意思。
於是,林強才想了這麽壹個主意,林強這才想起這十足是壹個餿主意,求房東,全額退還頭年房租,減輕次年房租。
這次第,弄巧成拙,怎壹個錢字了得。
林強到底琢磨不透了,小香真正的追求究竟是什麽?
林強不想放棄,不想離開,不想躲避。只想要壹個明確的正面答復。
林強主動留下來,負荊請罪地充當臨時工,在小香店裏幫忙,勤工打雜。他小心翼翼把新來的衣服套在衣架上,又小心翼翼掛在展區。時裝時裝,不可貌相,男式的女式的,年輕的成熟的,不同尺寸的,不同三圍的,暴露的,內斂的,婉約的,豪放的,上身的下身的,不上不下的,內貼的,外面的,不內不外的,重要的,次要的,和諧的,矛盾的,錯位的,格調的,暢銷的,冷淡的,便宜的,昂貴的,暴利的,虧本的,押本的,過時的,滯銷的,等等,還真有講究,真有門道,不能放錯位置,不能賣錯價錢,不能讓價格圍繞價值胡亂地波動,原來生意也不能死板硬套,不可固執不變冥頑不化。林強自以為自己學得快,做得好,簡直就是流水線,順暢無阻。沒想到,小香老是用壹種怪異的眼神盯著他,那目光似乎想把他整個兒剪了,再縫成幾個木乃伊,送給博物館。林強自覺渾身不自在,時空都產生了裂痕。
這天晚上,小香刻意支走父母,別別扭扭提前關了門,把林強和她自己關在店裏。林強喜出望外上升為欣喜若狂,以為他這具木乃伊終於感動了法老,法老喜上眉梢要將公主許配給他。他情不自禁,迫不及待地擁抱小香。本以為擁抱壹個由來已久的夢,哪怕恍若隔世也將油然而生壹種舊時相識蝶戀花的感覺,然而,完全違背感覺的是,小香不留余力壹記狠狠的耳光,如同驚蟄,如同酷暑之雷雨,讓他清醒,沈睡千年的夢都有可能為之驚醒,楚楚可憐。他如夢初醒,暫不知所以然。
“林強!林強!林強!清醒,清醒壹點,保持清醒,好嗎!我且問妳,妳究竟是不是男子漢呢?如果妳到底是個男子漢,那麽,妳就給我滾!壹個大男人,圍繞壹個弱女子團團轉,像樣嗎?難道妳以為妳是玉活蟻,圍著翡翠‘種水’團團轉?若幹年,千百年,永不停息?再說,給妳壹點水墨,給妳壹點顏色,給妳壹些臉面,給妳壹些渲染,妳怎麽就栩栩如生楚楚動人了呢?算了吧!我不想兒女情長,不想問情為何物,何必呢,何苦呢,我根本不想要這些抽象的東西!妳給我聽好了,妳給我記住了,如果妳是男子漢,起碼是個男人,或是兩者兼有,妳就給我滾,有多遠就滾多遠,從此,有多麽永遠就滾得多麽永遠。”
林強終於忍無可忍,失聲痛哭,忍不住的淚水來自忍不住的心碎,他自己找不出第二個完整詞語來形容這源源不斷,腦海被淚水侵染得混濁不堪。
小香遞給他紙巾,止不住,又不耐煩地遞給他毛巾,讓他擦幹淚,止住淚,止住失魂落魄,實在不行,再給他急急如律令,防止魂飛魄散、灰飛煙滅。言歸正傳,擦幹淚,不要問,為什麽。小香下達最後通牒:妳現在就給我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