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21日,資深報人、知名作家、社會活動家、舊金山“美華文協”榮譽會長、《美華文學》雜誌終身社長黃運基先生在醫院辭世,得年80歲。噩耗傳來,同仁無比哀痛。
想起壹年前的12月,我從中國回到舊金山,去黃先生的家拜訪,我欣喜地得知,這位每星期去做血液透析三次的老人,完成了《異鄉曲》(三部曲)的最後壹部《巨浪》。“夙願已了,心中大石終於放下!”他的笑容如此燦爛。我卻暗裏差點流了淚,這意味著艱苦卓絕的搏鬥。
22萬字的稿子,他是這樣完成的:每星期上醫院三次做過血液透析的次日,精神較好,他早晨5時起來,抓緊時間碼字,直到體力不支,才離開電腦,臥床休息。後期由於感冒引起哮喘,他上透析機時,旁邊還準備了輸氧設備。羸弱的軀體,支撐著凝神運思的腦袋,幸虧這部小說已醞釀多年,成竹在胸,寫來相當順利。
我是獲得最先閱讀機會的幸運者。這部新著,與先前完成的《奔流》與《狂潮》,構成了從被囚於天使島移民羈留所起步的近百年北美華人的命運長卷,它是當代海外中國人歷史不可或缺的感性參照,是華僑華人文學史的豐碑。
黃運基先生是美國華文作家群體的領軍者之壹,他的人生罕見地壯闊而跌宕,橫跨兩個國度、兩種制度、兩種語境,肇端底層勞工的歷練,繼而是報人生涯,歸結於文學創作,旁及翻譯,生活積累罕見地豐富而深沈。
第壹次見到黃運基先生,是在1981年前後。那年頭,我是“上埠”不久的新移民,土插隊之後的洋插隊,連根拔起之初的艱難與尷尬,壹壹身歷。至於文學夢,早已被種種當務之急諸如惡補英語養家活口擠掉。那時,我在西餐館當練習生,壹個休息日,詩人老南興致勃勃地帶路,我們倆沿著唐人街附近壹條七拐八彎的巷子,走進《時代報》的舊社址。老南出國前就已與我合寫新詩,移民後更是情同手足。
走進報社,社長兼總編輯黃運基先生在堆滿白紙、油墨和各種各樣中英文讀物的狹小房間裏接待我們。那時我30出頭,老南40出頭,黃運基先生50出頭,***同的特點是對明天充滿信心。
黃社長介紹了報社的運作,領我們去認識報社的義工們,鼓勵我們給《時代報》寫稿。1986年春天,在臺山文壇名宿陳中美先生推薦下,我和老南壹起進入報社,我當加州新聞版的編譯,他任校對。這是我居美30年中唯壹的白領生涯,在阿姆斯特丹街1600號的倉庫型磚木結構建築物的閣樓,擁有壹張桃花心木做的大辦公桌。黃運基先生任社長兼總編輯,但他外出頻繁,日常編務由政治經濟系出身的孟副總編負責。
黃社長為人謙和,上班總是靜悄悄地進來,在以壹行書架為間隔的開放式辦公室裏緊張工作,從來不會對下屬頤指氣使,總以商量的口吻對話,更不事巡查、監督,也從來不會在記者、編輯犯錯後揪住不放。
那年代,辦這樣壹份日報,編輯、打字員、印刷工、發行、勤雜,壹***有二三十位,都拿上千元以上的工資,但廣告收入極少。他身為法人代表,主要精力放在搞錢上。 1986年11月,壹個中午,我們像平時壹樣,聚集在地下廚房外面的簡易餐廳,吃廚娘做的午飯。飯後,黃社長神色凝重,宣布壹個突然的消息,大意是:由於財源枯竭,無力經營,即時停刊。眾人匆忙收拾物件,在驚愕中告別。
在最後壹期報紙上,社長的公開信登在頭版,其中不乏怨憤。原來,黃社長壹直殫精竭慮地籌措的,是壹筆可供報紙長久營運的基金,可是,多方奔走,無處不碰壁,只好壹關了事。
離開報社20多年以後,社址出售,我為了拿壹些過時的《美華文學》雜誌作為紀念,進內徘徊良久。
編輯部的辦公桌,四壁的掛畫,接收美聯社電訊稿專用的老式傳真機,架上的書和剪報集,壹切照舊,只是蒙上漫長歲月的厚塵,教我感慨無限。
那壹段時間,黃先生的心情也處於低谷。我那時才較為透徹地理解,他作為中國人社區最早支持中華人民***和國、最積極最忘我地宣傳新中國的壹代報人,1972年獨力創辦《時代報》,家當是壹臺花200美元買來的二手打字機,壹路拼搏,靠打工來挹註辦報的虧空,懷著何等深重的愛國之情、故土之思。
時隔14年,幻想部分地破滅,壯士斷臂,是怎樣的無奈與遺憾!
《時代報》關門至今,又是四分之壹個世紀。這些年,我和黃先生過從甚密。我的家和他夫婦的家,僅僅隔二十來個街區,步行可達。 這位出色當行、中英文精通的資深記者,告別新聞界以後,壹直工作不輟,壹邊以註冊官方文件翻譯員的身份主持翻譯公司的業務,壹邊投入文學寫作以及社會活動,參與締造舊金山灣區自1849年淘金潮以來華文文壇的鼎盛時期。
他位於27街的住宅,成了文化人聚會的場所。數不清多少次,在那裏,開會、聯歡、聚餐,《美華文學》雜誌編輯部舉行活動,迎接中國文化界的來訪者。兩三好友,各拿壹杯紅葡萄酒,瞭望他家餐廳百葉窗外平展展的蔚藍大海,壹輪血色落日緩緩沈沒,在壯懷激烈地議論古今風流的文友身上,撒下藹藹金色,這便是雅致的異國蘭亭。 黃運基先生是我以及許多在舊金山灣區成長、居住、工作的人(不但是我這壹類新移民,也不但是來自中國的壹代代留學生,還包括土生土長的同胞,以及不同族裔不同年齡、不同職業與文化背景的人)的良師、恩人、向導、真誠的朋友。
他辦報20多年,從集社長、總編輯、記者、美工、排版工、發行人於壹身的《東西報》到頗具規模的日報《時代報》,在新聞界享有崇高威望,據此,可把他稱為資深報人。 他從事文學創作近40年,短篇小說多次被選進中國的《小說選刊》,長篇小說三部曲堪稱記錄中國移民在美奮鬥歷程的史詩性巨制,據此,可稱他為知名作家。
他15歲移民美國,曾飽受麥克錫主義迫害,為爭取華裔美國人在美的生存權、言論權、出版權、參政權,奔走呼號,青壯年時期便是華人社區眾望所歸的領袖,據此,可稱他為民權鬥士。
他先後擔任多個社團的領導,舊金山“美國華人文藝界協會”會長,連任三屆;任《美華文學》雜誌社社長15年;經常資助文化人及文化活動,居住在紐約的文學大師王鼎鈞先生稱他為“美國華人文壇的孟嘗君”,據此,可稱他為優秀的文化活動家。
至於我,作為壹個時常向他請益的晚輩,倒以為,稱他為卓越的理想主義者,毋寧更為貼切。
理想主義貫徹著他生命的全程,從年輕到晚年,總是充滿著奉獻的激情,為了大眾的利益,為了認定的真理與目標,不計個人得失,毫不遲疑地奔赴抗爭的前線。 時過境遷之後,我們未必全部認同他當年所捍衛的“理想”(他自己也未必認同),然而,我們永遠敬佩這種舍身的激情,宗教式的虔誠。
我們移民之前的30年間(上世紀50年代、60年代、70年代),黃運基先生在舊金山華人社區的傑出貢獻,我們無法目擊,但是,在七八年前,我參加“華人進步會”成立30周年的慶典,部分地曉得,在以抗爭為己任、狂熱地投身社會改造運動的ABC(土生華裔)青年男女口裏,Maurice Chuck (黃運基先生的英文名)是他們***同擁戴的領袖,大至抗議美國政府打越戰、參與金恩博士發起的民權運動、反對當年無處不在的種族歧視,小至在華埠國際旅館拆遷中為低收入老年住客爭權益,他們燃燒著永不枯竭的激情。看著數百名與會者,起立高呼著黃運基先生的名字、向他鼓掌的火熱場面,我熱淚盈眶。
這些被保守分子指為過激派的同胞,都說標準的美式英語,和我們這些還沒有進入主流社會的新移民比,論思想境界和對社會事務的投入,當然高出許多層次。當年在遊行時動不動就和警察發生沖突的“華青”成員們,已進入穩重的中年,但依舊緬懷黃運基先生早年的教誨與提攜。其中有壹位日本裔的中年女性,黃運基先生辦中英文版《時代報》時,她是大學生,在報社擔任英文版的義務編輯,如今是太平洋煤電公司的首席律師,她追憶當年的***同奮鬥,再三向Maurice道謝。
至於我所親歷的,至為感人的就是他創辦《美華文學》雜誌。1994年冬天,黃運基先生邀請老南、我、王性初、劉子毅、鄭其賢等住在舊金山的文友商議,辦壹份文學雜誌。他辦報多年,豈能不曉得行情?“要害壹個朋友,就慫恿他辦雜誌”,這句話從臺灣傳到美國,屢證屢驗。可是,他堅定地說,已做好賠的準備。結果,辦起來了。開頭叫《美華文化人報》,以報紙的形式出版,後來改為雜誌。壹辦就是16年,直到2011年,他病體支離之際才交了棒。
他這樣堅持,絕非戀棧“社長”職位,而是出於犧牲精神。
在晚年,他把擔子轉給獨生女黃小堅。這份雜誌至今,出版了80期,除了訂戶和少數贊助以外,他(還有他的女兒)是唯壹的長期出資者、最重要的贊助人,籠統地計算,他壹家投入了12萬美元乃至更多,並無壹個子兒的回報,純然的付出。他並非有錢人,盡管因來美達60多年,夫婦壹直辛勤工作,薄有資產,維持小康局面沒有問題,但他急公好義,以金錢資助留學生、困難者難以計數,辦雜誌的開銷,是他夫妻從日常用度省下來的。
每當想及這位從不張揚的老人,拿著放大鏡查字典,壹句壹句地翻譯凱撒醫院系統專用的《醫療手冊》,廢寢忘食地破解繁難的醫藥專用語,把賺來的翻譯費,花在弘揚中國文學的偉大事業上,我們這些熟悉他的朋友都感動萬分。
有兩個場面,充分展現黃運基先生作為理想主義者的崇高威望與人格魅力,我是在場者。
第壹個是1998年2月1日,在舊金山唐人街的美麗華大酒樓,舉辦了為《美華文學》雜誌及《美國華僑文學叢書》籌款的大型餐會,黃運基先生作為首倡者和操作者,被舊金山市長發獎狀嘉獎。市長的代表在臺上宣布,這壹天被命名為“黃運基日”,400多位賓客發出雷鳴般的歡呼。在持久的掌聲中,黃運基先生致辭,熱烈感謝朋友們,並滿懷深情地感謝無怨無悔地扶持他的太太梁堅女士。
第二個是2002年10月5日,在舊金山唐人街的康年酒樓,那壹天是黃運基先生的70壽辰。許多人秘密串聯,暗裏準備,瞞著他操辦了壹個極隆重的祝壽派對。這是何等美好的驚奇啊!
他走進宴會廳時,300位舊遇新知壹齊起立,熱烈鼓掌。臺上,放著蛋糕、紀念品還有油畫家繪制的大幅肖像。
在派對上,朋友們壹壹上臺,美式幽默加中式佻皮,時而笑時而哭地回顧與Maurice相處的日子,壹個個或集體記憶的閃光片段,把黃運基先生的人生經歷串起來,就是壹個立體的大寫的中國人。1948年他坐“米格將軍”輪船遠渡重洋時,是15歲的慘綠少年,在船上耽讀巴金的《滅亡》,熱血和海浪壹般澎湃。
如今,他站在講臺上,站在人生的巔峰上,站成壹代海外中國人的表率,以太平洋之濱的金門大橋為背景。
黃運基先生生前留下不公開辦葬禮的遺囑,但他的太太和女兒表示,在明年壹月要舉行“慶祝會”。
是啊,我們要慶祝黃先生80年的輝煌,他抗爭壹生,奮鬥壹生,奉獻壹生,沒有遺憾,只有欣慰。黃運基先生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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