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楊德昌久仰已久,卻從不曾專門去找他的片子來看,直到前不久偶爾看了他的《壹壹》,看完之後的第壹感覺就好像活了壹輩子那麽長,卻又只有三個小時那麽短。 放眼華語影壇,本人不才,能入我拙眼的,卻只有兩位導演,壹位是大陸的賈樟柯,壹位便是臺灣的楊德昌,我覺得從他們的電影裏,我們才能看到真正的人,真正的人生,真正的人間。 賈樟柯的片子我也只看過壹部——《三峽好人》(也許正是因為本人也是三峽人,所以體味強烈。),對比之這部《壹壹》,我覺得他們的區別就在於《三峽好人》著眼於社會變遷中的人的無依性(三峽移民),透過這種個體的無依無著折射壹個社會群體的茫然和迷失,所以片子的最終歸宿是在講人間。而《壹壹》則近乎完全磨滅了社會背景,鏡頭始終關註的是人:關於生活的瑣碎,關於愛情的困惑,關於幸福的追尋,關於道德的抉擇,它所講述的起於人,終於人生。 人到中年的簡南俊是影片的主人公,整個影片的敘事都是圍繞著他和他周圍的人展開,他的小舅子阿弟是我們第壹眼見到的人物,影片正是從他的第二次婚禮拉開序幕,可惜,這場婚禮正如影片後來他為兒子滿月擺的宴席壹樣,在壹片混亂和吵鬧中勉強為繼,他的人生也像這兩場宴席壹樣,混亂而難以掌控,他的財務狀況壹塌糊塗,總是在賺錢的憧憬和憧憬落空的失落中奔忙;他的感情生活搖擺不定,他已經跟第二個妻子結婚,遇到問題卻還是習慣去前妻尋求解決,甚至在兩個妻子在兒子滿月宴上大打出手的時候,他卻只能無助的站在壹邊,從這些事情來看,這是壹個畏縮、怯懦的男人,這是壹個失敗的隨波逐流的人生,所以,當阿弟從滿月宴上壹個人回家後因為煤氣中毒倒在浴室裏的時候,我想當然的以為他的生命就這樣結束了,按慣常的邏輯推理,平庸的人生以庸常的方式結束乃是理所當然,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經過搶救,阿弟居然又活了過來,或許,楊導所要表達的是了無生趣的人生卻不得不繼續下去才是最大的無可奈何。但是,當阿弟看著自己剛出生的兒子犯困打呵欠的情景居然泣不成聲時,我想,正是這微茫的希望和牽掛支撐著他繼續生活下去吧。 在阿弟的婚禮之後,他的母親因為中風陷入昏迷,醫生讓親人們輪流跟她交談以盡力喚醒她的意識,南俊的妻子敏敏進入我的視線,最開始是讓南俊的兒子洋洋講,可他卻壹句話不說,然後讓阿弟來講,用阿弟的話說,他很能講,但是當他真正開口的時候,翻來覆去卻只是那麽幾句話,無非是“媽,我現在很有錢,我的朋友也很有錢”之類,輪到敏敏時,她卻發現,她每天跟母親講的都壹模壹樣。早上做什麽,下午做什麽,晚上又做什麽,幾分鐘就講完了。“我怎麽只有這麽少。我覺得我好像白活了。我每天像個傻子壹樣,我每天在幹什麽啊?”於是她選擇了入山修佛。可是除了被僧人們要走支票和每天聽同樣的說教,回到家之後的她發現,沒有什麽兩樣。不過她開始覺得,這壹大堆,真的是沒有那麽復雜。生活的常態本來就是如此:平淡而庸碌,壹句話就可以道盡壹生。 再然後是簡南俊——影片的第壹男主角,年近不惑,生意上卻遭遇瓶頸,傳統的他與急速膨脹的爾虞我詐的商業文化格格不入,每天疲於奔命卻看不到於自己所做的壹切的意義,更無法從中體會到快樂,所以他在跟無意識的母親談話中說:“有時候覺得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候,都覺得壹點把握也沒有。都會覺得說,好不容易睡著了,幹嘛又把我弄醒,然後又要去面對那些煩惱,壹次又壹次。如果妳是我,妳會希望再醒過來嗎? ”然而,生活依然還要繼續,只不過他選擇用淡漠來應對壹切,當妻子在與母親交談之後感受到生活的無意義時,他沈默不語;當女兒的初戀受傷在屋裏哭泣的時候,他無動於衷;甚至當三十年之後再次偶遇初戀女友莉莉時,他也只是近乎木訥的寒暄;他就像影片的鏡頭壹樣,看得見壹切,卻不動聲色,只是冷眼旁觀、麻木接受。但是,透過冷漠的外殼,對於音樂的愛好卻顯現出讓他內斂溫情的壹面。壹方面,音樂之於他已經變成壹種他試圖從自己越來越無所適從的工作中逃脫的方式,片中的他總是在聽音樂,CD機幾乎寸步不離身邊,壹個人的時候幾乎都戴著耳機。另壹方面,音樂也成為他繼續他這種疲於應對、難以為繼的生活的壹種精神寄托。他這樣解釋他愛好音樂的緣起——“本來這些音樂我完全都聽不懂,但是當我愛上了她,突然我就都聽得懂了,後來她離開了,對音樂的熱愛卻保留了下來 ”,也正是這靠音樂來維系的對愛情的追憶,讓他打破多年慣性的冷漠,在寂靜的深夜裏,打電話給身在異國的莉莉,對著答錄機百感交集卻只能淡淡的祝福她“幸福”。也是音樂,讓他與本來只是生意夥伴的日本人大田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壹貫寡言的南俊對大田講述了成為他音樂啟蒙的初戀,而大田則巧妙的安排了南俊與莉莉在東京再次重逢,分別三十年的兩人再次走到了壹起,南俊告訴莉莉自己當初與她分手的原因正是因為不滿於她對自己生活的強行幹預,——“人是不可能讓另外壹個人去教他怎麽活下去,怎麽過日子,那是很悲哀的,妳知道麽?但是偏偏這個人,是我最愛最愛的人。” 然而,可笑且可悲的是,他如今所過的卻與當年女友為他安排的生活如出壹轍。時隔這麽多年,他終於還是對莉莉說出自己心裏的話“其實我再沒有愛過其他人”,對他而言“她就是他的MUSIC”,然而他依然選擇了離開。“本來以為,我再活壹次的話,也許會有什麽不壹樣。結果……還是差不多,沒什麽不同。只是突然覺得,再活壹次的話,好像……真的沒那個必要,真的沒那個必要。”這句發自內心的自白解釋了他的選擇,或許是出於他在走過這麽多年人生路之後的深刻體悟,但是透過片子那平平淡淡、不動聲色的敘事,他的淡漠與隱忍、無奈與疲憊、陰郁與溫情,卻讓我感同身受,我知道,這樣的他也壹樣經歷過如我現在這般書生意氣、年少輕狂、心比天高的年紀,而我的將來也必將走到跟他類似甚至別無二致的不惑之年,縱然妳能看透壹切,但是卻無法改變分毫,那麽,再活壹次又能怎樣?真的會有什麽不同嗎?妳現在的生活是怎樣的?妳想過的生活又是怎樣的?妳能真正把握住生活的航向嗎?冥冥之中,是不是真的已然註定,“再活壹次的話,或許 ——真的沒那個必要。”壹語成讖! 或許,正是因為還有洋洋,才讓我如溺水者抓住壹根稻草,如於魯迅的“墳”上見壹束淡淡的小花,他是簡南俊的兒子,不到十歲的年紀,如他父親般無話默默,但與他父親沈默隱忍中沈沈的暮氣不同的是,洋洋的沈默中卻透出壹絲隱而不發的力量,他在學校被老師誤解,被同學取笑,卻從不在意,毫不動搖的專註於自己的興趣所在——用相機去拍攝那些別人註意不到也不從不曾註意的位置,比如大人的後腦勺,比如樓道裏的角落,他要從他自己獨特的角度,試圖去解釋或者展示他的所見和所感。經過在衛生間水槽裏的初步試煉,他就敢壹個人勇敢的跳進遊泳池,那壹刻,他的勇氣另我震驚,料想中的結局卻讓我不忍怵看,唯有鏡頭依然冷冷漠視著發生的壹切,置洋洋在水中的撲水聲、呼救聲於不顧。然而,出乎所有觀眾意料的是,在下壹個鏡頭中,洋洋卻壹身濕漉漉的回來了,甚至對大人的問話不著壹言,自顧自的壹個人進房間換衣服去了,看到這,相信每個人都會忍不住會心壹笑,為洋洋居然如此大而化之的處理壹個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慘劇的態度,更為他身上展露的那種鮮活純真的希望,那種近乎莽撞的無懼。然而,在影片結尾處婆婆的葬禮上,壹貫寡言少語從不跟婆婆說話的他卻對著婆婆的遺像拿著本子淡淡的念出:“我好想妳。尤其是當我看到那個,還沒有名字的小表弟,就會想起妳常跟我說:妳老了。我很想跟他說我覺得……我也老了。”我只能這樣理解楊導的意圖,他也像我們壹樣,太愛洋洋了,從某個角度,洋洋就是如南俊的我們雖然疲憊不堪卻依然茍活於世的唯壹寄托與希望,我們驚喜於洋洋身上所嶄露的每壹點螢火之光,但是我們也清楚的知道現實的殘酷與無奈,讓我們忐忑於洋洋的將來,對於這股新生的不息的力量,我們沒有資格去安排他的結局,洋洋的路,只能由他自己去走,我們所能做的——JUST BELIVE! 第壹次認真的看這部片子會讓人感到痛苦,但當妳真正看懂了這部片子,卻會有壹種體悟,從中能將這種痛苦轉變成壹種思辯的力量,有評論家說《壹壹》反應了壹個人從純真,到懷疑再到睿智的過程。跟著電影走過了兒童的懵懂,青春期的疑惑,青年時期的茫然,中年的無奈,直至老年將死的安然。發現自己確實無論多麽強悍,都無法跳出這個輪回,回避去遭遇壹樣的命運。這種無力感讓人恐慌,惘然,發現確實,也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也許只能看過,然後再去經過,承認某種東西的強大,人的局限,記得自己的初衷,對事物保持寬容心態。不可狂喜和怨恨,謙卑地認識到,永遠有另壹面是自己看不到的。 ?確實。“無論怎樣,都是壹樣。” ?壹沙壹世界, 壹花壹天國,壹剎那中即見永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