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彥欽
那壹天,正是梨花開遍,氤氳如煙。有燕雀啾啾,落到紅墻黃瓦的屋宇飛檐。透徹純粹的藍天,有潔凈的祥雲舒聚緩散。晨光柔和,透過紅格子木棱窗,溫暖您手中的書卷。
那壹天,我壹身素衣長衫,拾階而上,拜謁您壹生永不放棄的執念。
法尊法師,面對您執著智慧和徹悟的法身,我願成為蓮花座前的壹盞酥油燈、壹支茶木香,在慢慢燃燒中,陪您壹段安靜的光景,記存您壹生無怨無悔、清風明月般的素心對佛,消融我內心不應留駐的世間雜念。
那壹天,17歲的您揮手告別老屋,到直隸省會府保定謀生。何曾想過,當您回歸故裏,竟是以塑像方式,壹個人,擁有這寬宏莊重的寶殿。大殿空曠,回音繞梁,知道您定不寂寞。您背後的聖山雪國,早已將內心充實成壹個無限廣遠深邃的佛界。三生三世又豈止,花開花落再再重。
那壹天,您悄然告別保定,不分晝夜走在西去的路上。是誰告訴您西邊的山上住著如來?是誰告訴您,五臺山能成為您的精神家園?
那壹天,大勇法師的開示讓您知道出家人除了念經往生,在生死之間還有翻譯經論、主持正法、弘揚佛法等利益眾生的事業。於是,您追隨大勇法師,在北京廣濟寺聆聽太虛法師的《法華經》。在法源寺,八不頭陀道階法師親自為您剃度,受具足戒,接著去南京寶華山研習戒法。您覺得聽經講經比學戒、排班做水陸焰口法會來的味道更濃厚。
那壹天,您告別寶華山,到武昌佛學院系統學習佛家經典。這裏有太虛法師做院長,梁啟超先生做理事長,國學大師章太炎親自授課,留學歸來的哲學大師細講宗教哲學,歷史學、倫理學、心理學、生物學、天文地理學都在課程之列,並有英文、日文等外語課程。因為您的超強記憶力和理解力,於是有了“活字典”和“小法師”的美稱。
那壹天,北京的新青年來到佛學院,同時而來的還有文學大師泰戈爾。您和他們在壹起交流哲學、宗教、文化,於是您的世界裏有了新青年、新文化、科學與民主的概念。您不被有些人淺嘗輒止的密宗所誘惑,紮實學法,細研佛理,深幕先覺的清塵,追隨大勇法師進藏學法。
那壹天,留駐烏尤寺,您戴月披覽《南海寄歸傳》,被前賢為求法不畏犧牲的精神所感動,寫道:我覺得中國的佛典經論,皆是我先覺犧牲了無量生命財產和心血身汗,更受過無量的痛苦、憂急、悲哀、熱淚,才換來這些代價。換句話說:我覺得這些經書上壹字壹畫,便是壹滴血和壹滴淚的混合品......凈法師雲:去人成百歸無十,後者安知前者難。我讀那兩句詩的時候,眼睛壹定是個紅的,因為淚珠的大小與葡萄差不多……我對於前賢實在不敢起半點輕視心,我對於先覺的事業實在不敢起半點容易心。但是先覺的這種大慈大悲和大無畏精神,我羨慕極了,我也想犧牲壹切地去學學先覺,我對於西藏的佛教典籍,凡是內地所沒有的,我都發願學習翻譯出來補充所缺。尤其對於義凈法師所翻譯的律藏,我很想給他補充圓滿......就是世間的地理、歷史、工巧、醫方、政治、文藝等,我也有學習的誌願。
由嘉定到雅安,然後打箭爐、跑馬山、西康、甘孜、德格、昌都、西藏,您壹路前行,壹路依師求教。您對西藏佛法,生了壹種特別不***的信仰:因為見到在內地所見不到的事。尤其那部《菩提道次第論》的組織和建立,更是我從未夢見過的壹個奇寶。我覺著發心求法的誌願,總算得到了壹點小結果。哪怕我就死在西康,我也是不會生悔恨心和遺憾的了。
您在《我去過的西藏》中寫道:“我親身走過的高山峻嶺,深流絕壑,以及那些冰天雪地、荒涼原野等等,曾壹幕壹幕的深深地印過我的腦海,潮過我的心血,在那種狂風暴雨之中,過那臨時覓柴尋水自炊自食壹飯必須三噓手的生活——曾經過風吹日曬雨淋雪覆的最苦環境,與那狡詐欺辱的蠻商***住,以及猙獰暴惡的土匪劫掠,至今思之尤覺心戰膽寒,我的生命是九死壹生中活過來的。”
那壹天,您用壹個大瓦壺,滿註上壹壺冷水,在夜晚臨睡的時候,安在壹個充滿牛糞的瓦缸子上,再蒙上壹些禦寒的破爛氈布,由那瓦缸內的牛糞煙子,把它漸漸熏熱,乃至沸騰。第二天早上,起來先倒出壹點洗洗臉,余者之中,放上壹把粗茶半把蠻鹽,將早課誦畢,然後拿出壹個木碗,半小口袋糌粑,壹塊酥油,幾片生蘿蔔當早餐吃下。飯後,往師處候課聽講。中午回來,再喝幾杯剩茶,揉上壹碗糌粑吃,下午又上課去了。晚上隨隨便便地吃些東西,就算去了壹天的時光。雖然生活窘迫,精神非常快樂,甚至看書寫書,快樂得忘了睡覺。淡泊衣食住行,傾情學法讀經,這是您想要的生活。
上師要上課了,第壹天教的課程,第二天要提問學人答復,上師提問的語音將落,您隨即作答,每答必對。上師不得不在提問前,事先通知:“漢喇嘛不要作答,讓別人答。”您求學壹勤二苦,學到的課程隨即翻譯,無論壹天中學習兩門或三門課程,必然翻譯完畢才肯放下,不然夜不成眠。
在藏9年,您註重漢藏文化的調研與溝通,先後拜訪結識了很多為溝通漢藏關系而傾心奔走的人士。您和留藏專門研究佛學的老居士黎委員談起文字語言的不壹致,感嘆中國經營西藏數百年,從無壹本完全漢藏文法和字典,而英國和日本卻壹而再、再而三地出版,令人雖不愧死,也當羞煞。老居士發宏願要編壹部藏漢字典,以漢文解釋藏文字音和字義,將來再做壹部漢藏字典,以藏文解釋漢文的字音和字義。您深為老居士的勇猛精進、利益國家的精神所感動,更堅定了為溝通漢藏文化交流而發奮有為的信心。
那壹天,您接到太虛法師的來信,說重慶成立了漢藏教理院,讓妳回去主持校務。離藏前,您參訪老格西格登特巴大師﹐大師開示如下:妳在三大寺就算熬到第壹名格西,漸次升到格登犀巴,像我這樣的,頭上打著壹把黃傘,這也是個幹枯假名,對於佛教並無多大的益處,妳如今先回去把宗喀巴大師的《菩提道次第論》翻譯出來,在妳們漢地建立起正法幢來,那才是對佛法和眾生做了真實饒益,妳若能將絳熱仁波切(安東大師)迎接出去、把宗喀巴的顯密教法建立起來,那比妳考格西,升格登犀巴的功德大得多哩。妳把大師的教誨牢牢記在心上。
那壹天,是中秋節,您到重慶漢藏教理院向太虛大師報道,擔任代理院長壹職,主管教學、院務,每天講三個小時的課,同時翻譯校改《菩提道次第廣論》等書。在太虛的指導下獲法舫、塵空相助,很快使漢院教學走上穩定發展的軌道。
那壹天,您為迎接安東格西而二次進藏。當您滿心歡喜準備去迎見安東格西的時候,安東格西卻圓寂於拿墟絨波寺。聞信之下,您幾至昏絕!眾生胡其無福?佛法胡其多障?此次由南洋而印度而西藏,途中已受大創,足破腳腫,已成跛人,初尚仗心中喜樂以維持,今者苦痛生於身,憂惱攻於內。然身雖病,誌未死!
那壹天,您回到重慶漢藏教理學院,覺得迎師未成功,事情當自做,肩頭要硬些,腰板要直些。擔當的意識愈加強烈。您住在學院的雙柏精舍,每天除了固定為普通及專修兩班的學生上課,也為其他法師講解戒律和密法,再者便是不斷地翻譯。只要是能夠與佛法有真實利益的譯書、課程、栽培後學等,都當是分內之事。
那壹天,您著紅色喇嘛裝,頭戴黃帽,舉止態度嚴肅,不茍言笑,您先領導學生讀三遍藏文皈敬頌,然後開講。講時逐字、逐句、逐段解釋,而後總結大意,細致明確,聲音清亮,壹口北方普通話。引證有趣公案,發出爽朗笑聲,學生們也跟著笑出聲來。
那壹天,是1938年2月4日,您公開發表了《致各地同學書》,指出中國的抗戰,雖說是為著自己的生存,實際上還是為保護全世界人類而抗戰……佛教是人世上最主和平的宗教,對於制止侵略戰爭,不論在大乘小乘,不論在顯法密法,有很多的方法,約之有兩種原則:壹種是以威力制止戰爭;壹種是以德化制止戰爭。您要求學生們愛國護教,像菩薩金剛行壹樣的勤勇。學生們穿上圓領黃色軍裝,頭戴黃色無檐軍帽,胸掛佩章參加訓練,從早到暮非常緊張。被稱譽為“愛國和尚”。
那壹天,您將親自主持參與編寫的《藏文文法》、《藏文讀本》,《西藏民族政教史》《現代西藏》《我去過的西藏》《縉雲山誌》,翻譯書籍《入中論善顯密意疏》《大毗婆沙論》二百卷,《菩提道次第廣論》《密宗道次第略論》《現觀莊嚴論》等譯著,《論人民民主專政》、《新民主主義論》、《社會發展史》、《革命幹部讀本》等革命藏譯本書籍擺放桌前,對“當代玄奘”的稱譽,甚為欣慰。
那壹天,第壹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在北京召開,您主筆文件的藏文翻譯工作。達賴喇嘛到北京,您為周總理擔任翻譯。周總理對您的工作甚感滿意,特贈金印壹枚以示嘉獎。達賴喇嘛以瑞士金表、金筆贈送。
那壹天,中國佛學院成立,您擔任院長。正果法師恭請您任戒和尚,為佛學院“文革”後第壹期學僧授具足戒。您欣然允諾,躬親準備。
那壹天,是1980年12月14日,全國各地佛界理事雲集首都,有法師的同事、同學,也有桃李之輩,前來拜望法師,您非常興奮地接待客人。十壹點半,曲盡人散,您和往常壹樣,伏案筆耕。下午壹時四十五分,鋼筆從法師的手間滑落地上,您不慌不忙俯身去拾,筆拿到手,您拈花壹笑,身子卻壹歪,溘然示寂——
這壹年,法師世壽七十九歲,戒臘五十九齡。
那壹天,趙樸初在法師追悼會上長歌當哭,盡數法師平生偉績。並發願百年之後,追隨法師埋骨五臺山。
那壹天,深州百姓發願,在法師故裏建紀念堂。壹時間法師學生、佛界眾僧***同響應。從此,深州南周堡村平地建起恢宏壯觀、具有藏式佛教風格的法尊紀念堂。青磚影壁勾勒出法師壹生走過的求法弘法路。高大牌樓上分別書寫著“翻經沙門故裏”“法尊法師紀念堂”。廣場上擺放著信眾捐贈的佛教七供樂器以及佛經墻。山門、大殿、法尊法師紀念堂由南向北次第排開。風吹過,銅鈴隨風搖擺,清脆空靈。
這壹天
2020年12月13日,紀念“翻經沙門”法尊法師圓寂40周年暨誕辰118周年座談會在衡水深州舉辦,***有來自河北、山西、重慶等地的教界法師和專家學者代表近50人參加了此次紀念活動。
這壹天,我素衣長衫,默默肅立於您的面前,想您進藏路上的艱辛,想您聽經譯經的愉悅,知您定是活在信仰裏的人。
作者簡介:
耿彥欽,衡水市作協副主席、小說家學會會長。出版長篇小說《劍膽琴心》《泛滄海》等,主持編寫有關深州人文歷史的書籍有《劉秀走深州》《深州文脈》《深州中學永遠的青春年少》《法尊法師與法尊寺》,深州工會題材報告文學集《追夢人》,創辦深州文學季刊《桃花源》等。誌願把掩埋的深州人文歷史挖掘出來;將散落的人文歷史撿拾起來;把無序的人文歷史梳理成瓔珞,讓深州文脈得以傳承並發揚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