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成語大全網 - 新華字典 - 結合作品談談錢鐘書散文的特征

結合作品談談錢鐘書散文的特征

錢鐘書先生以學術和小說譽滿天下,於是乎,《圍城》、《管錐編》和《談藝錄》的煌煌盛名,掩蓋了其散文的光芒——似乎很少有人稱錢鐘書為散文家了。殊不知,錢鐘書的散文,內涵豐富,邏輯縝密,文筆老辣,機趣盎然,嘻笑、譏諷、幽默、誇張擬人、引經據典、類比取譬、小說筆法……俱成文章,文風行雲流水,幾達於“無技巧”之境,可謂自成壹家。在我看來,錢鐘書不僅是散文家,而且稱得上是20世紀現代白話散文的大家。

對許多人來說,名字只是用於身份辨識的符號,但對於錢鐘書教授來說,“鐘書”二字則不啻是他的座右銘,是他矢誌不渝的信條,也是他“作家兼學者”形象的真實寫照。在舊中國,錢先生“兵罅偷生”,尤其是“重之喪亂,圖籍無存”令他深深的嘆惋;在“文革”中,“經過九蒸九焙”的改造,他提出最不能忍受的只有壹條:“沒有書”;女兒訪英,他也只有壹句交代:多買新書。難怪與他鶼鰈相得的夫人楊絳先生曾斷言:“他只要有書可讀,別無營求。”錢先生如此鐘情於書,自有他的道理。用錢先生自己的話說:“有些書,如先秦諸子,特別是孔、孟、老、莊、韓、列,如《左傳》、《詩》、《騷》,如《史記》、《漢書》、《後漢書》、《三國誌》、《宋書》、《魏書》、《南齊書》,如《宋元學案》、《明儒學案》,等等,都是研究中國文化的基礎書、必讀書。”他認為,壹個人只要多讀書,多比較,多思索,就能有自己的見解。這當然是他的切身體會。錢先生到底讀過多少書,碌碌如我輩者實難估計。但是,僅《管錐編》壹書的引文已逾萬種,杜少陵所謂的“讀書破萬卷”,錢老所讀之書之數想來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錢先生坐擁書城,手不釋卷,直至“朱墨爛然,方譙周獨笑”。然而,他是“讀書以極其至”,而非“以讀書為其極至”。錢先生說過:“假使人生是壹部大書……這部書真大!壹時不易看完。”所以,他在酷嗜古今中外文史哲典籍的同時,從來也未放松對於“人生”這部無字“大書”的閱讀。

錢鐘書先生少年時,讀書的“食腸很大”,無論是詩歌、小說、戲曲、“極俗的書”,還是“精微深奧”的“大部著作”、甚至“重得拿不動的大字典、辭書、百科全書”,他都“甜鹹雜進”。這個習慣後來貫徹到學術研究當中,就成為他打通學術壁障的不懈努力。當然,鐘書“鐘書”到了破萬卷之境,則後來無論在小說、散文隨筆也好,抑或是在學術論著也罷,“下筆有如神”便是自然而然的了。

錢鐘書的散文是典型的學者散文。所謂學者散文,大都具有較強的知識性,主旨不在於表情寫景,主要的表現手段也不是抒情、寫景或敘事,而是議論、說理和達意。它不是以情感人,而是以理服人,以智啟人。錢鐘書的散文正是以思想的睿智見長。他好像是把博大的知識海洋融會貫通,濃縮成涓涓清泉和深不可測的壹潭清水。雜而博,既是其散文的內容特色,也成其大家風範。讀他的散文,妳會在表面的駁雜紛繁中,發現其中始終隱現著的智性思辯的光芒和嚴整有序、滴水不漏的推理的力量,而這壹切又是在從容不迫,“行於所當行,止於不得不止”(蘇東坡語)的行文風格中體現出來的。如數家珍般的知識掌故、信手拈來的名言雋語、爽辣尖刻的類比分析、入木三分的刻畫描摹以及讓人忍俊不禁而又拍案叫絕的譬喻揶揄,讓人大有目不暇接、酣暢淋漓之感。

就數量而言,錢鐘書的散文並不多。新中國成立之前的散文,主要收在《寫在人生邊上》,其他散文大多散見於各報紙雜誌。新中國成立之後,他出過兩個集子,近幾年才又出過壹本《錢鐘書散文》和《錢鐘書楊絳散文》。

錢鐘書的散文,常常語出驚人,挾帶著先聲奪人的力量,使妳壹旦開讀便欲罷不能。如《吃飯》的開頭:“吃飯有時很像結婚,名義上最主要的東西,其實往往只是附屬品。吃講究的飯事實上只是吃菜,正如討闊佬的小姐,宗旨倒不在女人。這種主權旁移,包含了壹個轉了彎的、不甚素樸的人生觀。辨味而不是充饑,變成了我們吃飯的目的。舌頭代替了腸胃,作為最後或最高的裁判。不過,我們仍然把享受掩飾為需要,不說吃菜,只說吃飯,好比我們研究哲學或藝術,總說為了真和美可以利用壹樣有用的東西只能給人利用,所以存在;偏是無用的東西會利用人,替它遮蓋和辯護,也能免於拋棄。”真可謂“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皆文章”。仿佛不經意間,絮絮叨叨之際,人生的感悟、素樸而又不乏真知灼識的哲理,便綿綿而來。

錢氏文體中比喻手法的運用固然是意象審美的需要,但更是打通、博綜的手法。錢氏的文章,中心意思主流思想脈絡是相當清晰的,但他卻並非作狹窄的專門論述,所以他的問題手法常常是旁征博引、散漫扯談、旁敲側擊、比喻類比,這樣,文章在深度和廣度上都得到了極大的豐富。如《釋文盲》裏寫道:“學會了語言,不能欣賞文學,而專做文字學的功夫,好比向小姐求愛不遂,只能找丫頭來替。不幸得很,最招惹不得的是丫頭,妳壹擡舉她,她就想蓋過千金小姐。有多少丫頭不想學花襲人呢?”自“不幸得很”以下是比喻後的散發式輻射,對喻體加工發揮,這種描寫性闡述的賓意已遠,揭示的動機是更深入了壹步,自然使文體更加立體了。

再者,錢氏散文還運用了諷刺刻薄的小品文筆法。如錢鐘書先生的《寫在人生的邊上》。“人生據說是壹部大書。”開頭壹句就留下大埋伏,隨妳想去。“假使人生真是這樣,那末,我們壹大半作者只能算是書評家,具有書評家的本領,無須看得幾頁書,議論早已發了壹大堆……”抄到這裏,我便覺得有些心虛。讓讀的人心虛,正是小品文的妙處。《論文人》篇的後半段說:“至於壹般文人,老實說,對於文學並不愛好,並無擅長。他們弄文學,仿佛舊小說裏的良家女子做娼妓,據說是出於不甚得已,無可奈何。”“據說”兩字再次出現,似調侃,堪玩味。文章開頭說:“文人是可以嘉獎的,因為他虛心,知道上進,並不拿身份,並不安本分。”欲擒故縱是小品文的章法之壹,有點相聲裏抖包袱的味道。“真的,文人對於自己,有時比旁人對於他還看得輕賤;他只恨自己是個文人,並且不惜費話,費力,費時,費紙來證明他不願意做文人。在這個年頭,這還算不得識時務的俊傑麽?”最後壹句有暢快淋漓之勢。下面壹句仍然是讓筆者讀來心虛的:“至於不事虛文,精通實學的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等專家,盡管也洋洋灑灑發表著大文章,斷乎不屑以無用文人自居……雖然還夠不上武人的資格。”錢鐘書式的小刻薄初露端倪。好戲尚在別的文章裏呢。《釋文盲》篇開頭照例是閑扯:“在非文學書裏找到有文章意味的妙句,正像整理舊衣服,忽然在夾袋裏發現了用剩的鈔票和角子;雖然是分內的東西,卻有壹種意外的喜悅。”文章寫到中間,那種叫人嘆服的刻薄又出現了:“說來也奇,偏是把文學當做職業的人,文盲的程度似乎愈加厲害……看文學書而不懂鑒賞,恰等於帝皇時代,看守後宮,成日價在女人堆裏廝混的偏偏是個太監,雖有機會,卻無能力!”“色盲決不學繪畫,文盲卻有時談文學,而且談得還特別起勁。”

作為卓越的小說家,錢鐘書還常常把小說的筆法融入散文,形成了其敘事靈活自如、虛構擬人精妙絕倫的特點。如《魔鬼夜訪錢鐘書先生》,就虛擬了壹個溫文爾雅、“人性”十足、通情達理的“魔鬼”。每個讀者都能從中以文為鑒,照見自己或他人的隱秘世界。這不僅是小說與散文的結合,也是知識與想象的結合。

但錢鐘書的學者散文中也常常難免有“掉書袋”的毛病,他不是為知識而知識地炫耀和賣弄,其創作(包括小說)完全可以歸入“為人生”的寫作之列。正如作者在解釋他的第壹本散文集《寫在人生邊上》時說的:“人生據說是壹部大書。假如人生真是這樣,那麽,我們壹大半作者只能算是書評家。”“假如人生是壹本大書,那麽下面的幾篇散文只能算是寫在人生邊上的。這本書真大!壹時不易看完,就是寫過的邊上也還留下了好多空間。”在這裏,我們除了看到錢鐘書的謙虛外,更能體會到他對人生的態度。

毫無疑問,錢鐘書的散文是啟人心智的智者的言說,是廣泛繼承與借鑒中外優秀散文傳統、融通中西文化的文化“寧馨兒”。

“寫在人生邊上”是值得註意的文體視角。在圍城外看圍城,在人生邊上看人生,“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然而走出了“此山”又如何?“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我們只看到錢鐘書永遠高高在上的立場,有些學者頗不滿意錢鐘書那種高於壹切人的審視與幽默的超然態度。其實錢氏壹直在努力追求作為壹個智者,於是“他只好采用壹種全知全能式的視角,這才能超脫,能在人性的、價值的、文化的最高角度獲得壹種客觀,保有壹種比壹切人都聰明的靈感的洞察力”(李嘉建語)。他為誰說話呢?他只為壹種存在做解釋,所以,他成了壹個存在主義者,壹個以真理和人類價值為闡述對象的智者。

如今,漫步在人生邊上的錢先生步出書頁邊緣,而他的名字便留在了書底留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