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薤露》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壹去何時歸?
王運熙《樂府詩述論》以為“落”當為“滋”字之誤。理由是:《顧氏文房小說》本《古今註》(據宋本)作“滋”字,“滋”字和“晞”、“歸”字協韻。“滋”、“落”形近,頗疑原作“滋”字,“落”字為後人所改。
按:“滋”字與“晞”、“歸”在漢時並不押韻。依據王力的古韻分部,“滋”在之部,“晞、歸”在微部,屬不同韻部。王書據宋本《古今註》,孤證不立,頗疑宋人據當時讀音改“落”為“滋”。且果如王言,“滋”、“晞”協韻,則前人更不當改“滋”為“落”。
2、《國朝漢學師承記》(鐘哲整理本)第65頁第1 行:“熊”之足似“鹿”,從“肉”“乙聲”。
按:此條乃江藩引朱筠言,謂“熊”字“從肉乙聲”。此“乙”字當為“ ”(隸作以)字之訛。“乙”在古音質部,“以”在之部,“熊”在“蒸”部,之蒸陰陽對轉。檢徐鉉《說文解字》,正作“以”字,明此作“乙”者非。但不知是朱筠之誤,江藩之誤,抑手民之誤?
3、《漢誌·六藝略·春秋》有《谷梁傳》十壹篇。谷梁子,魯人。顏師古註曰:“名喜”。根據《漢書藝文誌註釋匯編》,這壹谷梁子的名字有谷梁喜(顏師古註)、谷梁赤(桓譚《新論》)、谷梁寘(王充《論衡》)、谷梁俶(a、《屍子》;b、字元始,阮孝緒《七錄》)、谷梁嘉(錢大昭《漢書辨疑》)。
按:大體說來,錢大昭之說似乎不確,其它幾家皆是其名,只是因語音轉移而有變化罷了。赤(昌母鐸部,據王力先生《同源字典》,下同,似可擬作:thjak)、俶(昌母覺部,thjuk)、寘(章母錫部,tjek),三字聲母都在照三組,在上古同屬舌音,赤俶雙聲、俶寘旁紐。而對喜字的解釋,需要引入壴字,《說文》喜“從壴從口”。壴字上古音為知母侯部(tio),知母古亦在舌音,與照三組字為準雙聲。如此赤、俶、寘、壴皆可看作壹聲之轉,竊以為俶字近是,理由同於王先謙所說,“屍子為六國時人,見聞較碻”,另外名俶與字元始也能相應。剩下的問題就是喜與壴的問題了,我覺得有兩種可能:壹是喜為壴字之訛,喜下面的口字可能是飾筆;另壹種可能就是喜字本來就有壴字的讀音。
4、《管子·兵法》
善者之為兵也,使敵若據虛,若搏景。無設無形焉,無不可以成也;無形無為焉,無不可以化也,此之謂道矣。若亡而存,若後而先,威不足以命之。
使敵若據虛,舊註為“居常畏懼”,以據為依據,居處之義。
按:細繹文意,頗疑“據”通作“拒”。拒,《說文解字·止部》段註,“此與彼相抵為拒”。“拒虛”與“搏景(通影)”排比成文,虛、影正無形,即下文“無設無形”之義。“據”(魚部見母)與“拒”(魚部群母)古音同在魚部見組,理得相通。不過檢《故訓匯纂》,尚無據拒相通例。
二)校勘學應用例
5、《說文解字註》誤改篆文壹例
《說文解字註》(上海古籍)第603頁“攑”字條,段註有:“今按《玉篇》列字次第,捀下揚上作攑,丘言切,舉也。《說文》捀下揚上則作 ,顯是攑篆之訛。蓋希馮作《玉篇》時所據《說文》未誤也。《說文》本有舉無 ,後人自訛舛耳。《廣韻》廿二元亦曰:‘攑,舉也(作者按:丘言切)’”。
按:今檢日人釋空海《篆隸萬象名義》,手部捀下揚上作“ ,與居反,舉也,從也”。據周祖謨研究,《萬象名義》壹書,合於《玉篇》殘卷,很大程度上當保存了《玉篇》原貌,而今本《大廣益會玉篇》則與原本《玉篇》相去較遠。此或可說明段所引《玉篇》實非野王原貌。而今本《玉篇》之合於《廣韻》,可能是有人因《廣韻》而改《玉篇》。王應麟《玉海卷四十五·藝文·小學》“雍熙新定廣韻”條,“太平興國二年六月丁亥,詔太子中舍陳鄂等五人同詳定《玉篇》、《切韻》”,據此,則此二書間相互改動亦並非妄談。且可引下條為證:《說文解字註》第607頁“揟”字條,段註有“沮,《玉篇》、《廣韻》作具,非也。”今檢《萬象名義》手部“揟”字條正作“沮”,不誤。此可明今本《玉篇》不同於古本而近於《廣韻》。如此,則段改作“攑”篆,《廣韻》、《玉篇》二證實為同壹證;且既無原本《玉篇》,則不能明“攑”必在捀下揚上。段註此改實有未安。
三)文學、歷史學與古文獻學的反復為用
正如上面所述,文獻學研究的是文本,而文學、歷史學研究的卻是文本的內容。我們很難想象,只有版本、目錄、校勘類的圖書之學,而不去研究它的內容;只有研究單個文字的“小學”,而沒有那些由文字組成的篇章。就知識的傳承來講,大多數是以文學、歷史學的形態來系統進行的。文獻學雖然是文學、歷史學的基礎,但是它並不是脫離文學、歷史學等學科而獨立存在的,它必須依托各種專門的知識而存在。下面舉壹個例子說明這種情況。
6、冤亭卞(全宋詩冊二壹卷壹二六四頁壹四二五○)
留題靈巖古詩十韻
屈指數四絕,四絕中最優。此景冠天下,不獨奇東州。夜月透巖白,亂雲和雨收。甘泉瀉山腹,聖日穿崖頭。大暑不知夏,爽氣常如秋。風高松子落,天外鐘聲浮。祖師生朗石,古殿名般舟。人巧不可至,天意何所留。老僧笑相語,此事常窮求。移出蓬萊島,侍吾仙子遊。原註:元佑庚午三月二十八日東武王璞書 《宋詩紀事補遺》卷二九引《長清縣誌》
此詩又見《全宋詩》冊二壹卷壹二五壹頁壹四壹三七卞育,題作《留題靈巖寺》,“優”作“幽”,“穿崖”作“穿巖”,“聲”作“身”,“般舟”作“般州”,“此”作“茲”,“侍”作“待”,出清顧炎武《求古錄》。
按:卞育與冤亭卞實為同壹人,卞育元佑間曾官濟南從事,靈巖寺正在濟南,合於詩內容及小註;卞育小傳謂其為濟陰人,實則為濟陰冤句縣人,宋元佑元年,改冤句縣為宛亭縣。而冤亭當即宛亭之異稱(宛有二音,壹讀如碗、壹讀如冤,冤、宛亦皆有彎曲義)。此詩即冤亭卞育之作。
解決這個問題的關鍵,便在於地名,我們查檢不到冤亭這個地名,但是卻由之聯想到冤句(著名的起義軍首領黃巢便是此地人),繼而由冤句改名得到宛亭,再由宛、冤聲近得到冤亭,繞了壹個彎,但結果是令人信服的。此足見歷史地理學與古音學對校勘學的功勞。繼而,文獻學的成果又將為文學服務,此可見文獻學與古代文史的交相為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