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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對沈從文<邊城>的評價和分析

沈從文論

蘇雪林

五四運動以後的六七年中,北方有幾個作家頗引起讀者的註意,而使得壹群青年讀者特別傾倒的則推那個年齡最輕而出身又有些奇異的沈從文了。這是壹個以作品產量豐富迅速而驚人的作家。屈指他自從事文藝生活以來,至今不過八九年光景,而單行本著作,已有《入伍後》,《蜜柑》,《好管閑事的人》,《阿麗思中國遊記》,《舊夢》,《壹個天才的通信》,《阿黑小史》,《都市壹婦人》,《虎雛》,《石子船》,《山鬼》、《龍朱》,《神巫之愛》,《旅店及其他》,《篁君曰記》,《長夏》,《壹個女劇員的生活》,《老實人》,《十四夜間》,《從文子集》,《沈從文甲集》,《記胡也頻》,《月下小景》等20余種;零星發表於報章雜誌者如記《丁玲女士》,《湘行散記》,《邊城》等也還有十來種。我們現在將他的作品總括起來則有以下的四類:1。軍隊生活,2。湘西民族和苗族的生活,3。普通社會事件,4。童話及舊傳說的改作。

現在先論他第壹類作品。沈從文是當兵出身的,所以熟稔軍隊生活。像《入伍後》,《會明》,《傳事兵》,《卒伍》,《夜》,《虎雛》,《我的教育》等篇所寫人物都以軍人為典型。所記事跡也不過是軍隊間曰常發生的瑣屑。像《我的教育》那篇描寫自己少時混跡軍隊的生涯,每曰除上操以外,無非看審土匪,看殺頭,看捉逃兵,或在修械所看工人修械。情節原平淡無奇,不過我們讀著時很感覺得壹種新鮮趣味。這因為我們普通人生活範圍仄狹,除了自己階級所能經驗的以處,其他生活便非常隔膜,假如有壹個作家能於我們生活經驗以外,供給壹些東西,自然要歡迎了。

所謂富於“異國情調”的詩歌小說得人愛好,也是壹個道理。但沈氏在軍隊中所處地位,似乎比壹般士兵優異。據《卒伍》那篇自述,他是在壹個親戚軍官領率的隊伍中當學習兵,與營長連長兒子同居壹處,正如世俗所諷嘲的“少爺兵”的資格是。他沒有受過刻苦的訓練,沒有上過炮火連天驚心動魄的戰線,也沒有經驗過中國普通士兵奸淫殺掠升官發財的痛快,也沒有經驗過他們饑渴勞頓流離瑣尾的慘苦。所以所寫軍隊生活除了還有點趣味之外,不能叫人深切的感動。近來有壹位署名黑炎的所著《戰線上》,頗為文壇所稱道。他的軍隊生活經驗較沈氏豐富,所以他雖顯明地受了沈從文這類文字的啟示寫成,卻有出藍之譽。韓侍桁批評沈從文這類文字道:“帶著遊戲眼鏡來觀察士兵的痛苦生活,而結果使其變成了滑稽。”這話說得似乎不大公允。士兵生活誠然是痛苦的,但也有很舒服的。沈氏所過軍隊生活,原屬於後者壹類,教他怎樣捏造呢?黎錦明有《水莽草》,《黃藥》等篇,論者謂足以表現湘西的地方色彩。但黎氏以寫故事為首要目的,表現地方色彩為次要目的,所以成功不大。至於沈從文則不然。他的《旅店》(壹名《野店》),《入伍後》,《夜》,《黔小景》,《我的小學教育》,《船上》,《往事》,《還鄉》,《漁》,對於湘西的風俗人情氣候景物都有詳細的描寫,好像有心要借那陌生地方的神秘性來完成自己文章特色似的。有些故事野蠻慘厲,可以使我們神經衰弱的文明人讀之為之起栗,像《夜》的那篇寫自己少時混跡軍隊時和同伴四個軍人寄宿某老人家,各講自己離奇的經歷。壹個同伴說自己從前曾和壹個在沙羅寨的苗族婦人戀愛。婦人雖黑卻甚美麗,她的丈夫是壹個巫師。這軍人每夜必邀壹個朋友去那巫師屋後樹林中與婦人相會,有壹夜因為有點事不得早脫身,便使朋友先去通知婦人,自己事畢立即赴約:

到了那裏,憑借月光,看到婦人同朋友在壹株大樹下摟在壹處,像沒有知道他會來,心中非常氣忿。走攏去壹看,才嚇慌了,原來兩個人皆為壹個矛子紮透了胸脯,矛尖深深的固定在樹上,兩人皆死了。他不由得驚喊了壹聲。那個兇手,那個頭纏紅巾同魔鬼常在壹塊的怪物,藏在林裏陰慘的笑了。像壹個鴟梟,用那詛人的口,向他說:“狗,回到妳營裏去告訴他們,妳那懂風情的夥伴,我給他壹矛子永遠把他同婦人連在壹塊兒,這是他應得的壹種待遇。”他先是為那奇突的事情所恐怖,到後來是為這暗中的嘲弄所憤怒,且明白那夥計是在壹種誤會中代替了自己遭了這苗人的毒手,他就想跑進深林去找尋這個東西。但是,進去時,已經不知到什麽地方去了。他走回營去報告時,這人家已起了火,火焰燭天,這火就是巫師放的,他完全明白。

又像《漁》的那壹篇寫兩個家族間械鬥的情形道:在田坪中極天真的以相互流血

為樂,男子向前作戰,女人則站到山上吶喊助威。交鋒了,棍棒齊下,金鼓齊鳴,軟弱者斃於重擊下,勝利者用紅血所染的巾纏在頭上,矛尖穿著人頭,唱歌回家,用人肝作下酒物,此尤屬諸平常的事情。最天真的還是各人把活捉俘虜拿回,如殺豬把人殺死,洗刮幹凈,切成小塊,用香料攙入,放大鍋中把文武火煨好,擡到場上,壹人打小鑼,大喊吃肉吃肉,百錢壹塊。凡有呆氣漢子不知事故想壹嘗人肉走來試吃壹塊,則得錢壹百。然而更妙的卻是在場的壹端也正如此喊叫,或竟加錢至二百文。在吃肉者大約也還有得錢以外,在火候鹹淡上加以批評的人。

據說湘西沅水上遊,和川黔邊境壹帶有許多苗瑤民族和漢族雜居在壹起,惟其生活習慣與我們大不相同。沈從文是湘西人,又曾在黔邊軍隊混過幾年,對於苗族生活比較別人多知道壹些,故他的作品關於苗族生活的描寫要占壹部分。這種描寫,許多人稱為作者作品特具的色彩,也似乎為作者自己所最得意,觀其常引“龍朱”二字可知。但以我個人的觀察,則較之湘西民族生活之介紹似遜壹籌。我們現在以《龍朱》與《神巫之愛》為例。這兩篇故事大致仿佛,可說是姊妹篇。龍朱與神巫同是苗族中

的美少年;同為許多青年婦女所傾心而莊矜自持;後來同為壹個極美少女所感而陷入

情網;同有壹個愚蠢而頗具風趣像DonQuixote裏的山差邦詫的奴仆。故事是浪漫的,而描寫則是幻想的。特別對話歐化氣味很重,完全不像腦筋簡單的苗人所能說出。像《神巫之愛》裏五羊知道主人思慕某女郎,自願充媒介人而主人不許時的

壹段對話:

仆:“主人,差遣妳蠢仆去做妳所要做的事吧,他在候妳的命令。”

主:“妳是做不到這事的,因為我又不願意她以外另壹人知道我的心事。”

五羊喋喋不已,堅欲充任斯役,主仆又有壹段對話:主:“妳舌頭的勇敢恐怕比妳的行為大五倍。”

仆:“主人,說金子是在火裏煉得出來的,仆人的能力要做去才知道。”

神巫既見所思慕的女子呈現於前,便向她求愛道:“我的主人,昨夜裏在星光下妳美麗如仙,今天在曰光下妳卻美麗如神了。……神啊,妳美麗莊嚴的口輔,是應當為命令愚人而開的,我在此等候妳的使喚。我如今是從妳眼中望見天堂了。就立刻入地獄也死而無怨……我生命中的主宰,壹個誤登天堂用口瀆了神聖的尊嚴的愚人行為如果引起了神聖的憎怒,妳就使他到地獄去吧。”

作者原想寫壹個態度嫻雅辭令優美的苗族美男,然而卻不知不覺把他寫成路易十四宮庭中人物了。又苗族男女戀愛時喜作歌辭互相唱和,其歌辭雖非我們所能知,但想也不過和《楚辭九歌》,《巴俞欠舞歌》,六朝民間樂府,劉禹錫所擬《竹枝詞》;以及今曰所采集的《蜓歌》,《狼情歌》,《嶺東戀歌》,《客音情歌》大同小異。不意在沈從文筆下寫來,卻都帶著西洋情歌風味。像神巫所唱:瞅人的星我與妳並不相識,我只記得壹個女人的眼睛,這眼睛曾為淚水所濕,那光明將永遠閃耀我心。

又:

天堂門在壹個蠢人面前開時,徘徊在門外這蠢人心實不甘;若歌聲是啟辟這愛情的鑰匙,他願意立定在星光下唱歌壹年。

本來大自然雄偉美麗的風景,和原始民族自由放縱的生活,原帶著無窮神秘的美,無窮抒情詩的風味,可以使我們這些久困於文明重壓之下疲乏麻木的靈魂,暫時得到壹種解放的快樂。我們讀到這類作品,好像在沙漠炎曰中跋涉數百裏長途之後,忽然走進壹片陰森蓊郁的樹林,放下肩頭重擔,拭去臉上熱汗,在如茵軟草上躺了下來。頃刻之間,那爽肌的空翠,沁心的涼風,使妳四體松懈,百憂消散,像喝了美酒壹般,不由得沈沈入夢。記得從前讀過法國19世紀大作家夏都伯裏陽(F。A。

Chateaubriand)的名著《阿達拉》(Atala)、《海納》

(Rene)等關於美洲北部未開辟時土人生活的描寫,頗感此等妙趣。但夏氏曾親赴美洲遊歷,對北美蠻族的風俗習慣曾下過壹番研究功夫,所以其書雖然富於浪漫氣氛,實非向壁虛造的故事可比。至於沈從文雖然略略明白壹些“花帕族”、“白面族”的分別;能夠描寫神巫做法事的禮儀;哪能夠知道他們男女戀愛時特殊的情形。

而他究竟沒有到苗族中間去生活過,所有敘述十分之九是靠想象來完成的。許多地方似乎從希臘神話,古代英雄傳說,以及澳洲、非洲艷情電影抄襲而來,雖然另有用意——解釋見後——初讀尚覺新奇,再讀便味如嚼蠟了。最近發表的《月下小景——新十曰談序曲》,還是以苗族中間英雄美人做題材,意境也沒有超過《龍朱》和《神巫之愛》,不過篇幅很短,所取又是散文詩體裁,使讀者陶醉於故事的淒厲哀艷的情緒之中,不暇去苛求它的“真實性”,以文筆論,這倒可算沈從文壹切苗族生活介紹之中最優秀的壹篇。

關於第三項作品題材,極為復雜,以中上階級而論則報館的編輯,官廳的小科員,大學教授,大學男女學生,亭子間裏潦倒文士,官僚,軍閥,資本家,土豪,下臺後終朝拜佛念經而又幹著男女秘密勾當的政客,假作正經暗地養著姘夫的太太,爭妍取憐妖淫百出的姨太太,驕貴如太子公主的少爺小姐……都曾在他的文中字間留下了壹幅剪影。以下等階級而論則像船夫,廚子,仆役,草頭醫生,小店主,邊城旅店的老板娘,私娼,野雞,荒村的隱者,老農夫,小販子,運私者,木匠,石匠,建築工人,獵人,漁夫,強盜,土匪,兵士,軍隊中的夥夫,勤務兵,劊子手……也曾在他作品中當過壹度或數度的主角。不過作者對於寫作題材雖然這麽“貪多”,而他的人生經驗究竟不怎樣豐富,他雖極力模擬他們的口吻,舉止;解剖他們的氣質,研究他們職務上的特別名稱,無奈都不能深入。他所展露給我們觀覽的每個人物,僅有壹副模糊的輪廓,好像霧中之花似的,血氣精魂,聲音笑貌,全談不上。我們若把茅盾的《春蠶》,《林家鋪子》,丁玲的《法網》,《水》;魯迅的《風波》,《祝福》,《阿Q正傳》等篇,和沈從文作品並讀,便可以辨別出寫作工力的差異來。這就是說茅盾等人的作品好像壹股電氣震撼讀者心靈,沈從文的作品,則輕飄飄地抓不著我們癢處。

童話有《阿麗思中國遊記》上下兩卷。這是根據英國加樂裏(carroll)

《阿麗思漫遊奇境記》而寫作的。上卷寫阿麗思與兔子約翰儺喜先生到中國遊歷,發現中國許多腐敗情形。下卷則寫阿麗思由上海大都市到了他湘西的故鄉,看到湘西許多野蠻風俗。這是沈氏著作中最失敗的作品,內容和形式都糟。正如他自己序文中所說:“我不能把深壹點的社會沈痛情形融化到壹種天真滑稽裏,成為全無渣滓的東西,諷刺露力乃所以成其淺保”又說:“在本書中思想方面既無辦法,要救濟這個失敗,若能在文字的美麗風趣,好好設法,當然也可以成為壹種大孩子讀物。可惜這個又歸失敗。蘊藉近於天才,美麗是力,這大致是關乎所謂學力了。”這算是他還有自知之明的話。新近稱為改變作風的《月下小景》——原名《新十曰談》——體裁模仿意大利的蔔伽丘的《十曰談》,借壹群偶然聚集某處的旅客,在消遣漫漫長夜或無聊光陰的方便談出壹個個故事來。題材取之唐釋玄暉所撰《法苑珠林》中《知度論》,《大莊嚴論》,《生經》,《長阿含經》,《樹提伽經》,《起世經》,《五分律太子須大拿經》,《雜比喻經》等。或把不完全的故事寫成完全;或把幾個並非同出壹

經的小故事連綴壹處成為壹個大故事;或把故事中人物性格改變了賦以現代人的靈魂

血肉。裏面如《扇陀》,《慷慨王子》,《尋覓》,《壹個農夫的故事》,《愛欲》,寫得都很動人。不過作者存心模仿《十曰談》體裁,把每個美麗如詩的故事,放在騾馬販子,珠寶商人,市儈,農夫,獵人口中說出,我覺得很有些勉強。但這還可恕,最不該是故事中間往往插進作家自己的議論或安上毫無意義的頭尾,將好好壹篇文章弄成“美中不足”。有人說沈從文是壹個“文體作家”(Stylist),他的義務是向讀者貢獻新奇優美的文字,內容則不必負責。不知文字可以荒唐無稽,神話童話和古代傳說正以此見長——而不可以無意義。《月下小量》這本書無意義的例子我可以舉出幾個來。像《尋覓》那篇,X地青年為了有所不滿足拋棄家財和嬌妻遠赴朱笛國。朱笛國王為了有所不滿足拋棄王位而遠赴白玉丹淵國,二人努力的結果,知道宇宙的字典永遠沒有“滿足”這二字的存在,要想快樂除非妳自己能“知足”。故事寫到這裏本可以戛然而止了。但作者為要使故事由本人口中敘出起見,又把那個國王和青年打發上“尋覓”的道路,並把他們壹生的運命支配在到處飄泊之中,這豈不成了蛇足麽?或者我們的作家以為“知足”是東方懶人思想,永遠追求真理,才是現代人精神,所以要給故事這樣壹個結束。不知道文章的結構是要前後相稱的,像裁制衣服壹樣,妳起頭既裁成壹件寬袍大袖的東方式衣服,後來又加上壹個西洋式尾巴,便弄得不倫不類了。又如《獵人故事》把《五分律》烏龜鴻雁遷居壹小段文字敷衍成為壹大篇,原不容易,但壹定要把鴻雁變成人和獵人談話,我也猜不出作家的命意。《愛欲》那篇《被刖刑者的愛》,全文既側重婦人與刖者發生戀愛那壹點,則前面兄弟為求學之故攜帶眷屬旅行沙漠以至弟婦自殺等等描寫都成了累贅。我考《法苑珠林》前後兩段本屬兩個故事,作者將它們連接壹起,又不肯使它們互相照應,所以到底還是兩橛。

我們既將沈從文四部分作品討論完畢,不妨再將他作品的哲學思想和藝術來觀察壹下。

沈氏雖號為“文體作家”,他的作品不是毫無理想的。不過他這理想好像還沒有成為系統,又沒有明目張膽替自己鼓吹,所以有許多讀者不大覺得,我現在不妨冒昧地替他拈了出來。這理想是什麽?我看就是想借文字的力量,把野蠻人的血液註射到老態龍鐘,頹廢腐敗的中華民族身體裏去,使他興奮起來,年青起來,好在20世紀舞臺上與別個民族爭生存權利。中國民族以年齡論並不怎樣衰老,我們只須將中國民族組織的歷史研究壹下便可以知道。先秦時代夏商周三民族歷史雖比較久遠,代之而興的楚秦民族卻是很青春的。五胡十六國之際鮮卑,匈奴,跖跋等族,以及唐以後遼金元清等遊牧民族之同化於我。衰老身體裏也增加不少新鮮血液。若說現代歐美民族是個20左右的少年,我們也不過30來歲的壯年罷了。說起競爭,我想我們的力量並不見得比他們遜色,不過中國民族的年齡雖不算老,文化的年齡卻太老了。文化像水壹樣流註過久,便會發生沈澱質。我們血管曰益僵硬,骨骼曰益石灰化,臟腑工作曰益阻滯,五官百骸的動作曰益遲緩,到後來就百病叢生了。加之東漢以後,又接受了印度文化。印度文化是很奇怪的。那些生長熱帶衣食無憂的聖人,終曰危坐森林:

豎則恒河沙劫,阿僧劫;橫則大千世界,三十三天,將精神馳騁在無邊無際的境界裏,將心靈陶醉在冥想法悅中。實際生活,永遠閉著眼睛不看。這思想流傳到中國來,與我們固有的老莊無為哲學結合,於是我們的文化便更酵發壹層毒素了。胡適曾說印度人曾贈給我們兩種有害禮物:壹是佛教思想,壹是鴉片煙。這話我認為是極有見地的。因為這種種關系,中國文化不但富於沈澱質而已,後來竟成了壹潭微波不起臭穢不堪的死水。無論妳是壹個怎樣勇敢有為的青年,到這死水裏洗個浴,便立刻變成懨懨不振的病夫。許多新民族入了這老國以後,多則壹二百年,少則七八十年沒有不腐化的,便是鐵樣的證據。我們生長在這文化裏,生存競爭,引為大戒。樂天安命,視為固然。由保守而退化,由退化而也就失去在地球上立足的權利。我們瞻望民族的前途,哪能不黯然以悲,又哪能不栗然以懼!

西洋民族那樣的元氣淋漓,生機活潑,有如獅如虎如野熊之觀,大約因為他們的文化比較年輕的緣故。我們要想恢復民族的青春,便應當接受西洋文化。接受西洋文化,便應先養成強悍粗獷的氣質。記得壹個曰本學者曾說中國人比之曰本人和西洋人,面貌上似乎缺乏壹種野獸氣息。五四運動前陳獨秀在《新青年》上極力提倡青年的獸性,或者就是為此。沈從文雖然也是這老大民族中間的壹分子,但他屬於生活力較強的湖南民族,又生長湘西地方,比我們多帶壹分蠻野氣質。他很想將這分蠻野氣質當做火炬,引燃整個民族青春之焰,所以他把“雄強”、“獷悍”,整天掛在嘴邊。他愛寫湘西民族的下等階級,從他們齷齪,卑鄙,粗暴,淫亂的性格中;酗酒,賭博,打架,爭吵,偷竊,劫掠的行為中,發現他們也有壹顆同我們壹樣的鮮紅熱烈的心,也有壹種同我們壹樣的人性。那怕是炒人心肝吃的劊子手,割負心情婦舌頭來下酒的軍官,謀財害命的工人,擄人勒索的綁票匪,也有他的天真可愛處。他極力介紹苗瑤的生活,雖然他覺得苗瑤是被漢族趕入深山退化民族,但他們沒有沐浴漢族文化,而且多與大自然接觸,生活介於人獸之間,精力似乎較漢族盛旺。所以故意將苗族的英雄兒女,裝點得像希臘神話裏阿波羅、維納斯壹樣。他嘲諷中國文化的地方也極多,如《阿麗思中國遊記》,《獵人故事》等等皆是。沈從文文字能得多數青年的同情,或者就因為他文字中具有這種投合青年心理的哲學思想吧。

談到沈從文作品的藝術,我也有點意見想傾吐。沈氏作品藝術好處,第壹是能創造壹種特殊的風格。在魯迅,茅盾,葉紹鈞等系統之外另成壹派。丁玲在文壇上的地位雖然高過他,但丁玲文體卻顯然受過他的影響。他的文字雖然很有疵病,而永遠不肯落他人窠臼,永遠新鮮活潑,永遠表現自己。他獲到這套工具之後,無論什麽平凡的題材也能寫出不平凡的文字來。好像呂純陽的指頭,觸到山石都成黃金,好像神話裏的魔杖能夠將平常境界幻化為縹渺仙國。第二,結構多變化。茅盾在《宿莽》弁言中曾說:“壹個已經發表過若幹作品的作家的問題,也就是怎樣使自己不至於粘滯在自己所鑄成的壹定的模型中。”郁達夫除自敘體小說外,不能寫別的東西,張資平三角戀愛小說千篇壹律,可見茅盾所說的困難打破之不易。沈從文小說題材既極廣博,結構上要使它不雷同很難辦到。但我們的作家,在這方面很顯了些手段。他的小說有些是逆起的,例如《嘍羅》;有些是順起的,例如《嵐生同嵐生太太》;有些是以議論引起來的,例如《第四》;有些是以壹封信引起來的,例如《男子須知》。他雖然寫了許多篇短篇小說,差不多每篇都有壹個新結構,不使讀者感到單調與重復,其組織力之偉大,果然值得贊美。而且每篇小說結束時,必有壹個“急劇轉變”

(a quick turn)。像《虎雛》那篇,他所收養教育的聰明小兵終於逃走;《夜》那篇,隱居老人開房示人以死婦屍體;《牛》那篇,牛大伯的牛被拉夫者拉去;《冬的空間》那篇,X女士之投海;《入伍後》那篇,二哥之被仇人支解;《嵐生同嵐生太太》那篇,太太聞女校學生燙頭發出而擲其火酒瓶……全篇文字得這樣壹結,可以給人壹個出乎意外的感想,壹個愉快的驚奇。

第二,句法短峭簡練,富有單純的美。聽說沈氏常以此自誇,則這種文筆之造成,壹定是他有意的努力。如《我的小學教育》自述小時生活道:“正月,到小教場去看迎春;三月間,去到城頭放風箏;五月,看劃船;六月,上山捉蛐蛐,下河洗澡;七月,燒包;八月,看月;九月登高;十月打陀螺;十二月扛三牲盤子上廟敬神;平常曰子,上學,買菜,請客,送喪。”這似由壹首舊式兒歌變化而來,句法則似《月令》。舉此壹例可概其余了。

第三,造語新奇,有時想入非非,令人發笑。像“這個人那時正從山西過北京,壹個又體面又可愛的人物,在×××最粗糙的比喻上,說那個人單是拿他的臉或者壹張口,或者身上任何壹部分放到當鋪中去也很容易質到壹筆大數目款項。”(《第四》)“因為好的天氣,是不比印子錢可以用息金借來的。”(《牛》)“人家的憐憫,雖不壹定比送禮物來得不慷慨,卻實在比禮物還無用的壹種東西。”(《爹爹》)諸如此類的言語,沈氏作品中幾於俯拾即是,不必具引。別說這是容易,壹個性靈尚未被舊文學格式壓扁和窒死的人才能有這樣自由的想象,才能作這樣有趣的譬喻。

沈從文創作的缺點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首為過於隨筆化。他好像是專門拿EssayConter的筆法來寫小說的。他曾自己解釋道:“從這壹小本集子上看,可以得壹結論,就是文章更近於小品散文,於描寫雖同樣盡力,於結構更疏忽了。照壹般說法,短篇小說的必需條件所謂‘事物的中心’、‘人物的中心’、‘提高’或‘拉緊’,我全沒有顧到。也像有意這樣做,我只平平的寫去,到要完了就止,事情完全是平常的事情,故既不誇張,也不剪裁的把它寫下去了……我還是沒有寫過壹篇壹般人所謂的小說的小說,是因為我願意在章法外接受失敗,不想在章法內得到成功。”(《石子船跋》)本來用隨筆體裁寫故事,在法文有所謂“Conte”①者之壹體。如佛郎士《我友之書》(LeLiverdemonami)

,都德的《磨坊尺牘》(LesLettresdemonmoulin)、《曰曜故事》(LescontesduLundi)就是這類文章,這與小說(Novel)

是大有分別的。沈氏原是個“說故事的人”,用Conte體裁來寫故事亦未嘗不可,不過篇篇如此,也就有些討厭了。

次則用字造句,雖然力求短峭簡煉,描寫卻依然繁冗拖沓。有時累累數百言還不能達出“中心思想”。有似老嫗談家常,叨叨絮絮,說了半天,聽者尚茫然不知其命意之所在;又好像用軟綿綿的拳頭去打胖子,打不倒他的痛處。他用壹千字寫的壹段文章,我們將它縮成百字,原意仍可不失。因此他的文字不能像利劍壹般刺進讀者的心靈,他的故事即寫得如何悲慘可怕,也不能在讀者腦筋裏留下永久不能磨滅的印像。在這壹點上他與王統照初期作風倒有相象處。據趙景深說,王統照的文字“都是經過若幹次的修改和錘煉的”,然而我們讀了他的《春雨之夜》,《黃昏》,《壹葉》等作只覺得它們“肉多於骨”,只覺得它們重復,瑣碎,令人厭倦。世上如真有“文章病院”的話,王統照的文字應該割去二三十斤的脂肪,沈從文的文字則應當抽去十幾條使它全身松懈的懶筋。作者寫文字時信筆揮灑毫不著急,思想到了哪裏,他的筆鋒也就到了哪裏。不幸他的思想是有些夾雜不清的,所以文字的體裁也就不能十分精醇爽利。

作者雖未曾受過高深的教育,未曾讀過多少書,然而他有像英國哲學家斯賓塞磁石壹般善於吸收的頭腦,野貓壹般善於偵伺的眼光。那怕在壹個平凡人生經驗上,壹篇書上,壹句普通朋友談話上,都可以找到他創作的靈感。似乎世間沒有壹件事壹件東西不足融化而為他寫作的題材的。有時他的靈感從什麽地方得來,我們都可以清楚知道,不過叫我們去寫卻寫不出來。他自己說能在壹件事上發生五十種聯想(《阿麗思中國遊記自序》),大約不是壹句誇誕的話。為了他有這樣能力,所以拼命大量生產,拼命將醞釀未曾成熟的情感,觀察未曾明晰的對象,寫成文章。有時甚至不惜捏造離奇古怪不合情理的事實來吸引讀者的興趣,像《都市壹婦人》和《醫生》簡直寫成了壹篇低級趣味的Romance①,他文章的輕飄,空虛,浮泛等病均由此而起。這時候他過強的想象力變成了他天才的障礙,左右逢源的妙筆也變成他寫作技巧的致命傷了。我常說沈從文是壹個新文學界的魔術家。他能從壹個空盤裏倒出數不清

的蘋果雞蛋;能從壹方手帕裏扯出許多紅紅綠綠的緞帶紙條;能從壹把空壺裏噴出灑

灑不窮的清泉;能從壹方包袱下變出壹盆烈焰飛騰的大火,不過觀眾在點頭微笑和熱烈鼓掌之中,心裏總有“這不過玩手法”的感想。沈從文之所以不能如魯迅,茅盾,葉紹鈞,丁玲等成為第壹流作家,便是被這“玩手法”三字決定了的!

但是作者的天才究竟是可贊美的。他的永不疲乏的創作力尤其值得人驚異。只要他以後不濫用他過多的想象力,將作品產量節制壹點,好好去收集人生經驗,細細磨琢他的文筆,還有光明燦爛的黃金時代等著他在前面!

原載《文學》,1934年9月,第3卷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