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著,韓老六就出場了,且看這段介紹:“遠近聞名的韓鳳岐,兄弟七人,他是老六。他今年四十七歲,因為抽大煙,人很瘦,鬢角又禿,外貌看去有五十開外了。人們當面稱呼他六爺,背後叫他韓老六,又叫韓大棒子。偽滿時代,他當過村長,秋後給自己催租糧,給日本子催亞麻,催山葡萄葉子,他常常提根大棒子,遇到他不順眼不順耳的,擡手就打。下晚逛道兒,他也把大棒子擱在賣大炕的娘們的門外,別人不敢再進去。韓大棒子的名聲,就此傳開了。”依仗日本子和中央軍撐腰,暴力征繳甚至暴力嫖娼,確實有點惡霸的本色了。
作為地主,韓老六有多少財產?先說房子。“這黑大門樓是個四腳落地屋脊起龍的門樓,大門用鐵皮包著,上面還密密層層地釘著鐵釘子。房子周圍是莊稼地和園子地。灰磚高墻的下邊,是柳樹障子和水濠。房子四角是四座高聳的炮樓,黑洞洞的槍眼,像妖怪的眼睛似的瞅著全屯的草屋和車道,和四圍的車馬與行人。”不用說,韓家大院在全屯的草屋中間絕對是鶴立雞群,頂級豪宅。再說地畝。杜善人、唐抓子與韓老六是拜把子兄弟,“並稱元茂屯的三大戶,要把本屯的地和他們在江北的地都算計在內,他們三家都有壹千坰(壹坰等於十五畝——引者註)以上的好地,條通和黃土包子還不算在內。”光好地就超過壹萬五千畝,夠得上大地主了。最後說“浮物”,即金銀細軟。“他的兩掛膠皮軲轆車,壹掛跑縣城裏,壹掛跑壹面坡,忙了六天了。浮物挪動了壹半,還剩下壹半。”“韓家大院的當院裏、馬圈中、柴火堆底下,洋鎬和鐵鍁挖掘石頭和沙土的響聲,直鬧到雞叫。天剛露明時,有人瞅到壹輛膠皮軲轆車,車上裝滿了藤箱和麻袋,四匹馬拉著,往西門壹溜煙跑去”。順便交代壹下,“韓老六的馬房裏,餵著二十來匹馬,全都肥肥壯壯的”。
有房有地有財寶,心狠手辣,橫行霸道,小說裏的韓老六足以對得起“惡霸地主”的成分了。可是,小說裏的這個韓老六與現實中的原型差得太遠了,說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也可以。
在楊奎松《中***土改史研究中的若幹問題》中,他發現:“小說裏村裏最壞的地主,那個韓老六,其實根本就不是什麽地主。他不過是識兩個字,因而在抗戰期間做過維持會的會長。妳要說他做了什麽惡,村民們也講不出來。大家只是說這個韓老六本身既沒有土地,也談不上有什麽剝削,他充其量只是壹個二地主,也就是幫助把當年住在城裏的地主的土地轉租給村裏壹些比較窮的人,也沒有什麽收入。他也壹樣下田幹活兒,他的老婆在村裏是小學老師(小說裏韓老六有大老婆和小老婆——引者註),教教音樂什麽的,每天回家也是壹樣要做工賺錢貼補家用。農民們說,韓老六家當年非常窮,只有三間小土房,跟今天村裏最窮的人放雜物用的最破的房子比,都不能比。”
楊奎松的敘述來自紀錄片《暴風驟雨》,該片展現了當年周立波參加土改的黑龍江尚誌縣元寶鎮元寶村的真人真事,接受訪談的有農民、地主和土改工作隊員,真實性沒問題。
那麽,自稱連想象都必須從實際出發的周立波何以幾乎憑空制造出了壹個惡霸地主的典型呢?筆者沒有查到他的直接說法,大概當時也沒人提出這個問題,但可以從他的創作談中間接尋獲些許解釋。
據其在《現在想到的幾點——<暴風驟雨>下卷的創作情形》壹文(文收《周立波研究資料》)中說:“動筆之先,我把所有材料都溫習了壹遍。……往後我就研究中央和東北局的文件,追憶松江省委召開的縣書聯席會議以及好多次的區村幹部會議。借著這些文件和會議的指示和幫助,重新檢驗了材料和構思,不當的刪削,不夠的添加。”
也就是說,寫什麽、怎麽寫是以文件和會議的精神來取舍的,而所謂中央文件主要是指《五四指示》(即1946年5月4日發出的《中***中央關於土地問題的指示》)。《暴風驟雨》寫的正是“中央《五四指示》達到東北後,東北局動員壹萬二千幹部下鄉進行土改的事件”(見《<暴風驟雨>是怎樣寫的》)。小說裏也借蕭隊長“想起了黨中央的《五四指示》,想起了松江省委的傳達報告”揭示了這點。這份文件連用五個“不要害怕”(其中之壹是“不要害怕地主的叫罵和汙蔑”),要求各級黨委“堅決擁護農民壹切正當的主張和正義的行動”,“領導廣大群眾為完成土地改革鞏固解放區群眾基礎而奮鬥”。
這就不難想象,謹尊中央指示甚至想以小說指導工作的周立波,怎麽會不為如此轟轟烈烈的群眾運動樹立壹個窮兇極惡的鬥爭對象?否則也不用說“廢除幾千年來的封建制度,要壹場暴風驟雨”了。
當然,上述推斷只能說明惡霸地主韓老六的存在符合作者的邏輯,還需要問壹問的是東北地區有無韓老六這樣的惡霸地主(顯然在周立波那裏不但有並且還很典型)。
在《東北局關於深入進行群眾土地鬥爭的指示》(1946年8月29日)中有這樣壹段:“大漢奸、惡霸、豪紳地主、頑匪頭子是農村中的封建堡壘,也是國民黨反動派的主要社會基礎,必須發動群眾集中火力首先向他們進行堅決的鬥爭,分配其土地,甚至可沒收其財產,但對其家屬仍應按普通農民留下壹些土地。”這應是周立波塑造韓老六這個典型的政策依據。
《暴風驟雨》取材於尚誌和五常兩縣,兩地的地主情形如何壹時無法查到資料,但也許可以參考壹下同屬北滿地區的方正縣的情況。雖然中國不同區域(比如東北與華南)的土地占有情形不同,但在壹定區域內還是接近的。“據有關資料統計,方正縣地主占全縣農村人口的5.5%,占有土地總數為23600多坰,是全縣總耕地面積的61.2%,其中占土地百坰以上的地主有109戶,個別地主占有土地達200坰以上,而占農村人口90%以上的貧雇農僅占有土地3610余坰,是全縣總耕地面積的9.35%。”(《試析土改前方正縣土地占有形勢及其特點》,文收《北滿革命根據地專題論文集》)考慮到地主還會接收部分日本開拓團的土地,其占有的土地會更多些,當然離韓老六的壹千坰以上尚有相當距離,也許典型總是要“雜取種種合為壹個”,包括“雜取”幾個地主的土地算在壹個地主身上?
如此說來,土地相對集中沒問題,問題只是集中的程度。至於像韓家大院那樣的堡壘也是有的,而且不少。比如方正縣南天門區的“天順廣”老王家,“築有3米多高的磚墻,四角設有炮臺,豢養炮手20多個,晝夜輪番站崗。日偽軍及土匪進攻南天門區時,曾打了兩次才將其擊破”(同上)。不僅如此,南天門區的地主尹殿榮、大史家崴子的地主唐二楞、會發恒及大劉店的地主還私通土匪,為的是不受搶劫。偽滿時期,地主組織了多支名為自衛團的武裝,隸屬偽縣公署。說是地主勾結日偽和土匪,並不冤枉。地主仗勢欺人奪地的事情亦不乏其例。南天門區於家屯地主於太和依其在通河街當官的三弟,霸占了太平山劉網戶的長尾巴通(江心島名)。劉家力爭未果,父親氣死,兒子當了土匪,以圖伺機報仇(同上)。所謂勢力,壹是權力壹是武力,“韓大棒子”也許算是有權力撐腰的武力符號。
至此,也許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像韓老六這樣的所謂惡霸地主肯定是有的,甚至也不乏典型性,只是委屈了那個真實的韓老六。
在《革命小說中的地主形象》壹文結尾,我寫道:“像韓老六這樣的所謂惡霸地主肯定是有的,甚至也不乏典型性,只是委屈了那個真實的韓老六。”
所謂真實的韓老六,是指紀錄片《暴風驟雨》呈現的那個韓老六,“本身既沒有土地,也談不上有什麽剝削,他充其量只是壹個二地主”,更說不上做過什麽惡。近來翻檢手邊的資料,發現關於韓老六的原型問題還可以再談談。
據《中國土改文化第壹村》(中***尚誌市委宣傳部等編,內部發行,2003年版)壹書講:“韓老六的生活原型叫韓向陽,字長春(壹說字茂春——引者註),堂兄弟排行老六。他有地四十多坰(壹說三十多坰——引者註),住著三間磚墻草蓋的小廂房,家有三個勞金(即長工——引者註),四匹馬,壹臺四輪毛子車。他當過元寶行政大村(相當於現在的鄉)的村長,後來投靠了日本人,當了日滿協和會的會長,專門搞日中親善,對人民進行奴化教育。日本投降後,他又當了維持會長。他盤剝、敲詐的手段是苛捐雜稅加碼,在‘出荷糧’、派‘勞工’過程中勒索。他的長相和書中的韓老六很接近:大高個,長臉,平時好穿長袍,手裏拎個馬棒子,為人虛偽,處事奸詐。他也的確有倆老婆,她們是韓老六原配老婆死後,同時娶來的,都是裁縫匠,無大小婆之分。歲數大的禿頂,平時總是用頭巾包著腦袋;歲數小的較有姿色,以後靠男人的勢力當了小學教員。他也確實有壹個女兒和兩個兒子。解放軍進元寶鎮後,韓老六覺得勢頭不對,借‘跑胡子’之機,跑到了哈爾濱,以後病死。”(見該書《談<暴風驟雨>的人物形象與生活原型》壹文)
與上篇文章中提到的楊奎松《中***土改史研究中的若幹問題》中所研究的韓老六形象對照,家有三間房、當維持會長、老婆是教員三條大體相同,有地有馬有車有雇工以及有盤剝敲詐行為則不同。當然,即便如此,韓老六也確實算不上大地主,如果說有惡行,就是仗勢謀私。
該書的《韓老六宅院文化》壹文則對韓向陽有更詳盡的介紹。韓宅除了三間廂房(屋內白灰抹墻,青磚鋪地,陳設有序),還有磨坊、糧倉、豬圈、馬圈、車庫和雜物庫,占地近千平方米,四周是土圍墻,門樓齊整,紅松大門上有銅環門扣。韓宅東側就是韓老六上班的偽行政公所,有五間青磚瓦房和壹些草木結構的耳房。韓老六確實識得幾個字,家裏有《論語》、《孟子》、《戰國策》、《九華紀勝》、《周易》和《康熙字典》等線裝書。
韓老六的壹大愛好是寫對聯,比如1938年日本開拓團進入元寶村,他就寫了這樣壹副對聯:“大皇軍修城墻福門將拆矮墻築高墻,開拓團蓋磚房寒宅要去舊房建新房”,橫批為“天皇恩澤”。韓老六還授意俊俏老婆與日本軍官、漢奸頭目和土匪頭目廝混,故而懷疑她生的孩子不是自己的而竟溺死。鑒於戰事頻繁,韓老六早有遷居大都市的念頭,在牡丹江和哈爾濱都購置了房產,沒心思在元寶村修建深宅大院。可能正因為此,抗聯幾次打進元寶村,韓老六都以破落地主的面目免去殺身之禍。土改前夕韓老六逃跑,家裏的東西被分光,圍墻、倉房被拆毀,三間磚墻草房則予留用。
從上述兩篇文章來看,韓老六的原型既不及小說中的韓老六那樣廣有資財,也談不上罪行累累,比如手上並沒有人命(小說裏達17條之多),不過是品行不端,借機作惡。易言之,既沒那麽壞,也沒那麽好。
當然,小說不是紀實,形象也不等於原型,小說裏的韓老六乃是“雜取種種合為壹個”的結果。前引《談<暴風驟雨>的人物形象與生活原型》壹文中說:“書中的韓老六……和生活中的韓老六又不壹樣,作家做了大量的豐富、膨化工作。本地的其他小官吏、地主、洋奴的特點,在他的身上均有體現。他放局抽紅、哄騙長工,是本地地主賈明岐的壹貫做法;抓勞工敲詐民財,欺男霸女,是勞工股長宮國臣的卑鄙伎倆;討好日本人,給日本人經營土地甘當洋奴,是本地經營地主於拽子的所作所為(書中鬥韓老六的場面,就取材於鬥於拽子的情形——引者註)……這樣壹豐富、壹膨化,把韓老六這個稍沾官氣的封建地主,變成了官僚、地主和洋奴三料貨,讓他住進了黑門樓,讓他有壹群狐朋狗黨,出出進進前呼後擁,讓他草菅人命,私藏武器……這正是土地改革要打擊的重點對象。”
作為整體的韓老六,現實中並沒有完全的對應者,但其身上集中的若幹元素則不難從現實中找到壹壹對應關系。我說“像韓老六這樣的所謂惡霸地主肯定是有的,甚至也不乏典型性”,應該從這個意義上來理解,或者也可以視為筆者的壹種自我修正。
順便交代壹下,韓老六確實有兩個走卒韓世才和李青山,後來都被民主聯軍擊斃。韓老五和韓老七的原型並非韓老六的兄弟,只是同姓而已。韓家兄弟七人,皆為土匪,曾三次攻打元寶村,韓老六因與其早有勾結而在戰亂中未受損害。韓家兄弟中的老七即真實的韓老七名為韓喜廣,在逃到大青頂子後與山下的韓老六交往密切,不知內情的真以為他們是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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