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起得很遲,午飯之後,出去看了幾個本家和朋友;第三天也照樣。他們也都沒有什麽大改變,單是老了些;家中卻壹律忙,都在準備著“祝福”。這是魯鎮年終的大典,致敬盡禮,迎接福神,拜求來年壹年中的好運氣的。殺雞,宰鵝,買豬肉,用心細細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裏浸得通紅,有的還帶著絞絲銀鐲子。煮熟之後,橫七豎八的插些筷子在這類東西上,可就稱為“福禮”了,五更天陳列起來,並且點上香燭,恭請福神們來享用,拜的卻只限於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買得起福禮和爆竹之類的——今年自然也如此。天色愈陰暗了,下午竟下起雪來,雪花大的有梅花那麽大,滿天飛舞,夾著煙靄和忙碌的氣色,將魯鎮亂成壹團糟。我回到四叔的書房裏時,瓦楞上已經雪白,房裏也映得較光明,極分明的顯出壁上掛著的朱拓的大“壽”字,陳摶老祖寫的,壹邊的對聯已經脫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長桌上,壹邊的還在,道是“事理通達心氣和平”。我又無聊賴的到窗下的案頭去壹翻,只見壹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壹部《近思錄集註》和壹部《四書襯》。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
況且,壹直到昨天遇見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我到鎮的東頭訪過壹個朋友,走出來,就在河邊遇見她;而且見她瞪著的眼睛的視線,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來的。我這回在魯鎮所見的人們中,改變之大,可以說無過於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頭發,即今已經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壹輪,還可以表示她是壹個活物。她壹手提著竹籃。內中壹個破碗,空的;壹手拄著壹支比她更長的竹竿,下端開了裂:她分明已經純乎是壹個乞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