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提筆寫劉德吾,心中不禁湧起壹陣陣悲涼。生命的無常使傾其壹生去追求的詩人永遠松開了手中的筆,而且在他終於迎來創作上的大突破,走向成熟與澄明的時候。這是最殘酷的終止,天妒英才,除了痛惜,我們誰也無法在悲觀絕望時指望命運。
劉德吾比我只年長壹歲,但他在組織能力方面卻遠遠超過我。他任蒼南文聯主席這些年,文學活動搞得轟轟烈烈,蒼南的詩人人數之眾在全省都堪稱壹景。通過各種各樣的文學活動,聚集了壹大批文學愛好者,其中有不少走上文學寫作的道路。我去蒼南參加過幾次文學活動,德吾說起當地的壹些派出所所長、機關幹部、農民如何成為文友時,原本純樸的臉,馬上神采飛揚起來。這是他創作之外的成就,也是他創建文學大縣的夢想。雖然這不是創造詩人、作家的最好途徑,但他身在其位,我理解他對於理想現實的憨厚和癡迷。
而今天讓我深感遺憾的是,我們都在同壹個地區,相距僅100公裏,卻未能有更多交流。溫州的詩人大多喜歡安靜,白天忙各自的工作,晚上埋頭讀書寫作,即使有見面的機會,也很少正兒八經談詩論藝,包括比我們年長、在寫作上已經有成就的王手、馬敘等其他作家詩人,都羞於說出觀點,不知是靦腆的氣質造成了謹慎和嚴謹,還是謹慎和嚴謹加重了靦腆。在溫州的詩人和作家,習慣於在生活中的位置,用以燭照命運的語言只在面對自我的時候出現。而藝術上的疏於交流,也讓我們少了壹些對對方及時的閱讀和了解。而對於德吾的深入的閱讀,只有從這壹特定的時間重新開始,“開掘精神的世界,如同獲得生的權利”,如今,我只能以閱讀德吾的詩歌,讓壹個逝去的詩人回到他熱愛的翻滾著詩意的聲音的大自然中來。
我讀到近期剛剛出版的劉德吾的詩集《返回之夢.贈謝雲》、《妳的胸脯是我的家》時,深感震驚,特別是《返回之夢.贈謝雲》,我認為他已經完成了壹個詩人壹生要寫出的最重要的詩篇。在這個集子裏,他以壹百五十多首詩歌對壹個他所尊敬的精神同道說話的同時,也沖破了現實的拘囿,他藏在秘密散頁中的聲音已經留了下來,在沈悶的空氣中孤寂而持久地鳴響。
我很遺憾,沒有與他當面談壹談他寫給謝雲的詩,這整整壹本詩集的分量,讓我看到了生活中另壹個劉德吾。詩歌中的他沒有了多余的油彩,是那麽淳樸、敦厚、滿腔熱枕,他寫在菜市場接到謝雲的電話,為了安慰他的鄉愁,壹再說“蒼南有什麽好呢,這樣小的壹個小地方”,並用手在空中比劃出壹只西紅柿的形狀,覺得不是很妥當,又比劃出壹粒芝麻的形狀,壹邊在噪雜的人聲中繼續喊:北京……蒼南……這就是我心目中壹個好詩人的樣子,壹個在南方在菜市場提著菜籃子買菜的詩人,在虛空中伸手,比劃著壹個自己也不很確定的孤獨的圓,安慰壹個遠在北方的同鄉書法家。我不知道劉德吾這些年都有哪些人生的練歷和思考,以這些詩歌來看,不是關在書房閱讀就可以達到的,在詩行中埋頭尋覓二十幾年,他終於找到了壹種屬於他的聲音:堅實而鮮明,樸素而純凈。這是壹股活水,全部源泉都直通心靈——
這神清氣爽的上午,我走出人群
第壹個踩進鄉間小道,隱身於叢林
第壹個對懸掛在松針上的露珠說話
我壹個勁地說,露珠們壹個勁聽
它們的安靜、耐心數倍於我和被我敬重的人
我到底說了些什麽?記不清了
我只記得,當時我越說越泄氣
越說越想哭,像在異鄉,想家
突然遇見了親人
我與不停叫喚的山雀對視
山雀小小的頭顱,向陽光密布的地方微傾
像山間紳士;我闖入,它們有些恐慌
盡量讓我覺得,它們對我是友好的
只是我越來越覺得羞愧
越來越覺得自己是個混濁之物
我聆聽著它們東壹句西壹句、彼此熱情洋溢的叫喚
傻傻地,也想從心底叫出壹兩聲
——《寫給謝雲》
這是樸素又動情的詩歌,寫這樣的詩歌,足見這和諧的旋律已經化解了詩人可能遭遇的無秩序和混沌。“這神清氣爽的上午,我走出人群/第壹個踩進鄉間小道,隱身於叢林/第壹個對懸掛在松針上的露珠說話”,從這些詩行中可以感知詩人已承擔了太多悄聲的話語,以致於要對壹顆露珠吐出秘密,最後甚至也想像山雀那樣叫出壹兩聲。“而事物的願望是想成為他的語言”(裏爾克),這是壹個詩人聽到的呼喚,將鄉間小道、松針上的露珠、山雀從壹個不知日期的上午,提升到了與存在本質的親密聯系中。
需要壹個傾訴的對象,來描述自然的意義和生命的奧秘,給瘀滯擁塞的事物找到缺口。劉德吾找到了這個對象:蒼南籍書法家、詩人謝雲。詩人從2001年開始與謝雲交往,老人的藝術追求和情懷引發了詩人熾熱的贊嘆,讀謝雲的作品,詩人收獲了“壹份沈甸甸的驚喜”。我猜想,這裏邊有壹個後輩的敬仰、壹個詩人的使命、生命的早晨和黃昏、壹條通向外部世界的道路:
天空上面有壹只鳥,小孔兒那樣
壹滴壹滴,漏著叫聲
叫聲裏藏著誰?呀,妳壹落座
鳥聲就近了許多。壹聲聲
前壹聲還是鳥,後壹聲就只與妳有關
——《陽光照在屋脊上,光珠跳蕩》
這前壹聲與後壹聲藏著的空隙,竟然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特別是這“後壹聲”,詩人心靈的活潑和誠摯令人吃驚,這瞬間發出的聲音,具有神秘的力量,仿佛得到教唆的鳥,嘴裏藏著金色的美妙的彈簧。
只有懂得熱愛的樸素的心靈才會有這樣的奇思妙想,也只有體驗過此岸與彼岸雙重的失落和沈重,心中才會升起“火的精神”的另壹種畫面:
壹只白鷺,它飛上天空的感覺真好
它幹幹凈凈飛上天空,不需要毛筆和硯臺追隨
——《尾隨壹只白鷺飛越三大廟》
哪怕只有半畝地,只夠栽壹棵歪脖子樹
我還是會把老家焐在心窩
壹次又壹次,對妳細細訴說,謝老
——《老家》
宣紙的心事被挖掘。遠離了家鄉的老人
他白發蒼蒼,懷抱裏深埋松柏的優雅和渴望
夜晚的露水抓住早晨的枝葉不放,它們
還有話要說,要是說了就會知道全是對老人的祈福
——《壹滴清淚,在人世間打轉》
這不是為了成就壹首詩的深情,而是對他人生命的謙恭,是對生活的全部深情,是以壹腔熱血寫壹部他人的心靈史。如果沒有足夠的力量,壹般人怕是難以做到。他在抒寫的過程中,追上了被抒寫者。但是,我被詩人話語背後藏匿的空白吸引,我壹直認為,在關鍵時刻,懂得使用無言的聲音的才是高手:
“請原諒壹塊沈重的石頭/依舊深深地深埋在千年的松濤中”(《手搭涼棚》)
“那老人,他思考著的問題/讓魚餌自動脫落,鐵鉤變直”《寫給壹位飽經滄桑的老人》
“在人頭攢動的大型展覽前/妳壹再勸自己:走進無限空曠的狹窄小巷”《勸自己走開》“妳毛筆的鬢發輕拂/紙說,妳剛剛哭過”《歲月》
“我還沒完全弄懂/心靈搬家為什麽都這樣,悄無聲息”《心靈搬家》
我在這些詩行前久久停留,寫出這些詩歌的日子,是劉德吾重要的日子,我無意再去破譯更多,為壹些優美的詩行做註腳,我只知道,我已錯過了與壹位優秀詩人的交流。我猜想,他在寫出給謝雲的壹系列詩歌時,壹定心藏巨大的喜悅,德吾是懂得什麽是真正的好詩的人,也懂得什麽樣的詩與他的氣質完全吻合,所以他壹定是興奮的,他把這些喜悅都告訴誰了呢?我問了幾位離他比較近的詩友,似乎也沒有怎麽聽德吾談起最近的寫作,他壹定是把這份喜悅與他的童話作家妻子分享了。畢竟沈迷於精神世界的詩人身後,總是立著壹扇堅固的世俗之門,用以保護心靈的純凈,因此會渴望有壹個拿著這把鑰匙的人的交流、激勵和分享。
現在他自己打開了所有的門,他可以自由出入了。他壹直是壹個低調含蓄的詩人,在他意外離世後,包括我在內的人們才懂得用壹種內省的目光去讀他:
暴雨到來前讓我最後看壹眼它們
這些挺立在狂風中的樹,寧靜對於它們
顯得多麽奢侈!謝老,它們對山嶽
有過千萬次感恩
暴雨到來前是我說到了它們的期待
膽子小壹些的,早化作壹只只牛蛙
隱藏於密林石縫。對於狂風的嚇唬,謝老
它們愛理不理。“大不了攔腰折斷!”
——《暴雨到來前》
這是怎樣的壹場暴雨啊,現在居然成為令人痛苦的讖語,如果可能,他的親人和朋友寧願他沒有寫過這樣壹首詩,在密林石縫中先躲壹躲,逃開這場劫難,再去寫未寫完的詩篇。但德吾壹定知道我們的祈願,他早就把回應寫下來了。他的秉性選擇他做了壹棵“坦然之樹”:
雙腳踩在落葉上。落葉很厚,謝老
被我的心事踩出聲響 被樹聽見 壹聲聲
像小小的拳頭
小小的拳頭擂在樹的胸膛 樹不肯流淚
謝老,我的淚水奪眶而出
隔著遍地落葉我喊:樹啊樹啊
樹無法轉身離開。我站得遠遠的
望樹 謝老,樹坦然
壹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這是我們學不會的
——《坦然之樹》
讀這些詩,需要新的淚水來陪伴舊的淚水。只有我寫下的字知道,我的音樂播放器壹直播放著安魂曲,壹個我深深認同的詩人,他熱情的身影已經去了壹個遠離塵囂無人打擾的地方。但當我們屏息聆聽,就能聽到他:
——世界亮了。啊我多麽渴望
就是那個尾隨陽光的人;朝黃昏開始的方向
失聲痛哭的人。我有壹滴懷鄉淚隨身攜帶
——《懷鄉?10月10日贈謝雲》
這是多麽沈重的壹滴懷鄉淚啊!
安息!德吾兄!
2010-07-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