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和湖泊平鋪到盡頭,沒有坎坷沒有遮掩。稍微擡頭就看到太陽像火把壹樣被高高舉起,在天空中形成壹個明亮的洞穴。過分強烈的照耀下,世界燦爛到極致。壹片純白。
那是萬物在以最大的力量反射陽光。
海子說,我有三種幸福,詩歌,王位,太陽。來到高原,尤其是荒涼的戈壁,妳才會知道他所說的關於太陽的幸福是怎樣的——潔白,熾熱,穿透壹切,洗滌壹切,使土地鎏金,使世界波光粼粼地蕩漾起來。
傍晚來到德令哈市區時,天陰沈下來,雲彩層層積累,成了灰色。和被煙熏出的那種單薄的、四處飄散的灰不相同,那樣的雲下,世界暗淡無光,而這樣的灰雲朵給世界上了壹層深顏色,使它顯得更清晰,就像水淋後的樣子。
太陽可能是太近太近了,烏雲沒辦法擋住它。它就像壹個火球壹樣,把雲朵壹寸寸穿透,最後沖破了它,疲憊地暈染開。
那陽光厚重且濃儼,沒了刺目的光束看起來無比溫柔。我舉起相機,記錄下了這壹刻不再張揚的日光,和承接這日光的、瞬間暗下了色調的空曠馬路。
再擡頭看,低低的天空茫茫壹片,向遠方無限延伸。
“天空壹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
載我去市區的司機是壹個黑瘦的男人,臉上骨骼向外突出,瞳孔顏色很深。他從出站起就跟在我屁股後面,不停問:
“去哪裏呀。去哪裏呀?去哪裏——呀!!”待到把我拽到車旁邊,剛想說地址——他竟然壹!溜!煙!跑去拉別的生意了!
很快有其他司機跑過來:
“妳跟我們走吧,我們這就出發啦。”
沒想那個黑瘦司機眼觀六路情狀,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就站在“德令哈”三個大字地下大力揮手,嘴巴裏嚷著:
“不要跟他走!妳是我的!”
這猝不及防的“表白”簡直讓我壹臉懵逼!
後來在車上他萬分委屈地碎碎念:“我拉了半天才拉到妳這麽壹個,他們竟然還要跟我搶!”
那晚我無聊啃雞爪的時候,突然想到:嫁給這麽壹個簡單的,幽默的,黑黑的,因為拉到壹個顧客就開心得要死,也因拉不到壹個顧客就郁悶地要死——的男人,應該是件很好的事。那樣的話,每天清晨醒來,面對大大的日頭,耳邊都會傳來愛人由衷地感嘆:
“又是壹個大晴天,真好哇!”。
因為壹個晴天手舞足蹈,也因為壹場大雨咒罵跳腳,真的是很好的活著的方式啊!
壹腔熱情,真的是太好的事了!
旅店暖黃的燈光映著窗外德令哈的傍晚,很美很浪漫,而我很不浪漫地悶頭啃雞爪,辣得眼淚嘩嘩。
想起前年和她拿鐵鍋溫壹杯梅子酒。我們聊啊聊啊,很認真地盯著對方的眼睛,好像這樣就能都明白,都了解,能消除所有的隔閡,從此快樂地在壹起。
遺憾的是,就算認真地聽了,說了,也只能憑借自己的猜測,壹再地認真點頭,又壹再地誤解。
在漫長的時光面前,我們無能為力。妳可以記住她講述的童年故事,卻無論如何抓不住那些日子帶給她的,改變,成長,觀看世界的角度--真正重要的那些,妳甚至連“聽見”都做不到。
因為親密,所以這問題更加明顯地暴露出來。當妳無數次對對方敞開心扉,卻只發現他們其實找不到入口。
那年零度以下,妳把冰冷的玻璃酒瓶攥在手裏,直到困得睜不開眼也不說休息。
這片刻溫馨我銘記在心。
借此,沒有把妳忘記。遺憾的是,我曾以為我會記住的,是妳我的溝通,理解,和懂得。
走在德令哈的馬路上。從這頭到那頭壹目了然。因為空曠,看起來很近的地方走很久才能到。——我們拿眼光永遠無法真正的理解這個世界,只能靠雙腿,靠到達之後,回頭看時的那熟悉的陌生感。
人們點綴在德令哈的廣袤境地,像上帝掉了壹串珠子。
——我們壹直以來都被城市蒙騙了,其實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是那樣的寥寥無幾。
有壹片小樹林坐落在土坑裏,樹杈並不遒勁,直直的,細細的,好像是稀薄的空氣讓它們可以這麽輕松這麽柔軟地生長。
再往前走我看到了八音河,也是細細的,娟秀地像南方小溪壹樣。
我非常驚訝——那河水太鮮艷了!灰禿禿的大背景莫名加上壹條刺眼的蔚藍,和它周遭格格不入。——幹凈,清澈的不像大自然在西北高原那粗糲的造化。
馬路兩邊的戈壁上長著成片的松樹,松針手感像塑料壹樣,軟軟的,暖暖的,植物該有的清脆,涼意在它這兒不留壹滴痕跡。樹下有壹叢叢的棘棘花,亂蓬蓬地延展開,來不及雕謝就被凍得幹枯,變成和大地壹樣的土黃色。
我想不起它在溫暖的季節嬌嫩的樣子,我只看到了它的滄桑和堅硬,它被日照和寒風磨礪成的,這粗糙的模樣——好像它從來都是這樣,也將永遠是這樣。我不知道我今後還會不會再來德令哈,如果我重新到來,看到了鮮嫩欲滴,招蜂引蝶的棘棘花,會不會有那麽壹瞬,仿若看到世界天翻地覆。
可是世界是穩定的啊,春夏秋冬,白天黑夜。它只是神秘,讓我無從想象。
第二天中午,我沿著馬路從市區步行到郊外的火車站,風太大了!我把嘴巴腦袋包得嚴嚴實實,於是它就不斷地灌進眼睛裏。我只好又用手把眼睛擋住。兩個半小時的路走得格外辛苦。
我身邊空無壹人,偶有車輛也是呼嘯而來呼嘯而往。
進站後坐在候車室,因為太餓了壹口氣吃了棒棒饃,瓜子,面包,牛奶,仍然沒飽,就又買了泡面帶到車上---“走與吃”,我的德令哈記憶今後也許會定格在這兩個字上,而不是我以為的:
“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妳。”
回程的火車從傍晚開進深夜裏,路途上飄起雪花,染白了壹座座山,我扒在車窗上向外張望,為第壹次與雪山相遇感到新奇不已。在又壹次穿過隧道後,夜晚的青色突然降臨在雪地上,山峰也突然隱藏起來,荒原上茫茫無際。
白色向遠方延展,延展,延展,向仍是純白的地方盡情地,徒勞地,漫無目的地延展---
我幾乎流下眼淚。我們這壹生能親眼目睹多少次大自然的無奈呢,以瓢潑大雨,以寸草不生,以如今壹望無際的純白,還以什麽,以什麽傾吐它那因太過龐大而無法表達的無奈的痛苦。
今夜,雪地在只有過路人能看到的地方盛放著。
我想人世間有無數種孤獨,比如沒有陪伴,沒有慰藉,沒有希望--可德令哈帶來的不同於它們。——那是寬廣大地上油然而生的壹種孤獨,它和形單影只,心頭貧瘠無關,它和妳站在這裏,擡頭看到濃雲中的強烈日光有關,和壹望無際的馬路,雪山,河流,亂石有關,和妳不知為何而流下的眼淚有關。——
“語言在心中翻騰,靈感在叩擊聲帶,渴求在撕扯嗓音,我竭盡全力嘶聲掙出的卻只有哭泣。”
——和它有關,和被這個世界攫住靈魂,卻無法言語、訴說有關。
或許,或許未來的某壹天,我再次身處這鮮有問津的城市,看到光線從窗簾縫隙中掉落在桌子上,會突然明白他所說的:
“鳥鳴清晨如幸福壹生”是什麽含義。
也或許我不會再涉足於此,不會再翻看海子的詩歌,不會再因為“今夜我只有戈壁,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悲痛時握不住壹顆淚滴”感到悲傷。這壹切會像壹個夢壹樣,消失在我平庸的生活中。
也或許,我會永遠記得純白的雪地,油彩般藍綠的八音河,細細的樹枝,蓬亂的棘棘花,但記得又能怎麽樣呢?我終究無法將它帶給我的震撼準確地傳達給下壹個與我對飲至天明的人。
深受感動,是壹件多寂寞的事啊。
所以,德令哈。
妳好,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