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地利〕裏爾克·豹——在巴黎動物園》經典詩文賞析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鐵欄
纏得這般疲倦,什麽也不能收留。
它好像只有千條的鐵欄桿,
千條的鐵欄後便沒有宇宙。
強韌的腳步邁著柔軟的步容,
步客在這極小的圈中旋轉,
仿佛力之舞圍繞著壹個中心,
在中心壹個偉大的意誌昏眩。
只有時眼簾無聲地撩起。——
於是有壹幅圖像浸入,
通過四肢緊張的靜寂——
在心中化為烏有。
(馮至 譯)
神秘, 夢幻, 哀傷,孤寂, 以及世紀末情緒,再配以布拉格的地方色彩和波希米亞的民間音調是詩人裏爾克詩歌的主要特征。
這首詩以“它” (豹)的目光開始進入,似乎要描繪壹幅關在籠子裏的疲憊的豹的形象。其實,詩人只是借豹抒發自己當時的心情。首先,詩人把人與豹在看與被看的關系上聯系起來,把讀者帶進美麗的巴黎動物園, 緊緊抓住讀者的情緒,使讀者把目光凝結在那個動物園裏的可憐的豹的眼睛上。然後詩筆鋒壹轉, “什麽也不能收留”,僅僅七個字便把人們的目光從豹的眼睛引向了詩人當時的心情。最後又默默地低下頭省視著自己的內心。這種目光的轉移來得那麽迅速, 又那麽自然,使讀者沒有機會喘息,來不及回避,便跟著詩歌的節奏、詩人的情緒,進入那深不見底的空虛的深淵。豹的思維是簡單的,然而此時的詩人觸景生情,帶著無限的悲哀深深感嘆著自己的處境, 以及整個人類的處境。作為詩人的裏爾克,懷著對上帝和對藝術的謙卑之感以及對人類的發自肺腑的愛,努力地“醒著,讀著,寫著長信,”(裏爾克《秋日》)最後仍然只有孤獨,寂寞。企圖在頻繁的旅行生活中尋求解脫吧,結果“什麽也不能收留”。然而真正可悲的並不只有詩人感到空虛。人們在川流不息的現代交通工具、令人眼花繚亂的大機器生產以及陌生的人群、高大的建築中匆匆走過, 為權力、金錢、地位、榮譽、愛情忙碌奔波。這壹切又給人們留下了什麽?優越的物質生活會使人厭倦,仍然是“什麽也不能收留”。通過鐵欄壹樣圍在人們身邊的事物, 妳會看到什麽也沒有, “好象只有千條的鐵欄桿”甚至連宇宙也不存在。這本來就是壹個空蕩蕩的世界, 壹個虛無縹緲的世界。盡管妳是強大的,但妳無處施展妳的力量,壹條鐵欄圍在妳的周圍,使事與願違, “仿佛力之舞圍繞著壹個中心,/在中心壹個偉大的意誌昏眩。”詩人在此借拔高豹的感受能力,把抽象的“力”與具象的“舞”,抽象的“意誌”與具象的“昏眩”聯系在壹起,產生壹種“抽象肉感”的效果(瓦雷裏),無可奈何地發出哀怨的感嘆:人與現實世界充滿了矛盾, 世界是空虛的,人自己是孤獨的。正象妳不能擺脫世界的空虛壹樣,妳也不能擺脫自己的孤獨。詩歌到此展現了人的困難處境。然而,詩人並沒有停留在僅僅表現人的處境的現象上, 而是以預言家的姿態,在詩歌的最後壹節裏,提出了人類真正的命定的悲劇:在空虛和疲憊中,“只有時眼簾無聲地撩起”,於是又看到壹個希望, “於是有壹幅圖像浸入”。然而,當妳接近它,通過壹陣激動, “通過四肢緊張的靜寂”,它又“在心中化為烏有,”剩下壹個更絕望、更空虛的世界。
這首詩作於壹九○三年,是裏爾克以對“客觀的忠實描寫”著稱的早期的代表作。然而這種所謂的“客觀忠實描寫”並非直抒白描, 而是借客觀事物曲折地表現自己的思想感情。詩歌深刻地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矛盾和人們的精神創傷,在藝術上、思想上都有很高的成就。所以,評論家們壹直認為它是裏爾克早期詩歌的代表作。
(梅 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