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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紅樓夢》賞析解讀

春天,從最早的迎春,到最後的茶,壹***是二十四番花信。《紅樓夢》裏丫鬟麝月擎出壹枝花簽:“開到茶花事了”,是韶華勝極、送春歸去之意。

茶之後,夏有荷花、石榴,秋有丹桂、菊花,冬有寒梅,等等。這些都是人間的花,四季花開,花開花謝,先民以四季、二十四節氣和天幹地支道破了時間的秘密。

佛家說,彼岸有花,開壹千年,落壹千年,花葉永不相見。不是花季,佛陀走過,也會開花,因妳是知音。《牡丹亭》試演時,當時有玉蘭樹久不開花,絲竹管弦起時,滿樹齊開花。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時間是無情的。日月經天,江河行地,日月江河皆是時間的表征。孔子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古聖先賢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壹條河流”,昭示時間的唯壹性,也即人生的唯壹性。

但,時間可以帶走我們的親人,帶不走我們的親情;可以帶走我們的朋友,帶不走我們的友情;可以帶走我們的青春,帶不走我們的記憶。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壹泫然。”真的感情,可以穿越時間,化為各種有情無情萬物的組成部分,借著前生後世的因緣,四季輪回,生生不息。

真的詩詞是超時間的,有自己的生命,可以與日月星辰相輝映,可以與天地造化爭短長;真的詩詞,在時間之流的此岸、彼岸,在詩詞的百花園裏,永遠鮮活地綻放。

四季輪回,花開花落,楊柳依依,雨雪霏霏,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每壹天都是新的,大自然其實是有生命的,是有情的。

世界文明,四季花開,只有中華文明、中國詩詞是線性文化,綿延不絕,生生如昨,傳承下來。

沿波討源,振葉尋根。中國文學的源頭,在《詩經》。《詩經》,是人類文學的童年期和少年期,是中國詩詞的根。

《詩經》,古稱“詩”或“詩三百”,是先民生活過的鄉間田野上的百草千花,有聲音、有色彩、有生活、有感情、有思想、有精神、有真的生命。

“日之夕矣,羊牛下來。”踏碎夕陽,直如眼下;“關關雎鳩,在河之洲。”聲聲啼叫,猶在耳邊。

孟子說:“存乎人者,莫良於眸子。”《詩經》裏有壹瞥的愛情,穿越時間,流傳至今。後來中國文學裏描寫愛情的神來之筆,多在眉目傳情,這是《詩經》的傳統。

曹雪芹在《紅樓夢》裏,描述林黛玉的相貌,只突出了她的眉目:“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壹雙似泣非泣含露目。”

清朱彜尊描寫妻妹:“青蛾低映越山看”,以眉毛刻畫出了壹個靦腆而清秀的妙齡女子形象。明王實甫《西廂記》寫張生眼中的崔鶯鶯:“怎當她臨去秋波那壹轉。”

南宋李清照寫小姑娘的心事:“眼波才動被人猜”。北宋秦觀贊賞蘇軾的愛妾朝雲:“美如春園,目似晨曦。”

唐代楊貴妃“回眸壹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打動了多才多藝的唐玄宗。西漢李延年妹妹“壹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吸引了雄才大略的漢武帝。

戰國屈原改寫的《九歌·少司命》:“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人神之間的愛情傳遞也離不開眼神的交流溝通。

從《紅樓夢》逆流而上,兩岸都是春天,時見鮮花夾岸,雜草叢生,此岸花開,彼岸花開,四季花開。

“有美壹人,清揚婉兮。”女子的眸子清亮,眼神飛動,顧盼流轉,美好嫵媚,傳達出邂逅相遇的無限情意。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有殺傷力,有穿透力,千載之下,亦能感覺到它的活力。

從《詩經》到《紅樓夢》,是中國的農業文明時期,其間承載的民族精神血脈相傳。

地球是目前所知宇宙中唯壹有生命的星球,孕育出人類這天地間不曾有過的精華。人是自然界的壹部分,受自然律的決定和支配;同時也是壹種精神存在,受道德律的決定和支配。人因此成為宇宙中唯壹沒有對等物的存在者,從而在天地間是寂寞的。

寂寞,就渴盼知音。正如《詩經》所說:“嚶其鳴矣,求其友聲。”《史記》所說:“同明相照,同類相求。”

春秋時,俞伯牙擅長彈琴,鐘子期善於欣賞。俞伯牙彈琴的時候,心裏想到高山,鐘子期說:“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心裏想到流水,鐘子期說:“善哉,洋洋兮若江河!”鐘子期去世後,俞伯牙認為世上再也找不到知音了,於是終生不再彈琴。

《詩經》描述無可奈何、可望不可即的寂寞心,展現渴求知音、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感情,也為後代寫作開無限法門。比如,“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壹方。”“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洵有情兮,而無望兮。”“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春秋時,越女送王子過江時唱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九歌·湘夫人》也說:“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

當秦贏政統壹中國的前夜,荊軻為報燕太子丹的知遇之恩,西渡易水刺秦:“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壹去兮不復還。”當楚漢之爭即將落下帷幕之時,西楚霸王項羽聽“四面楚歌”,禁不住問天:“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古詩十九首》裏的織女星和牽牛星,“盈盈壹水間,脈脈不得語。”初唐陳子昂登幽州臺:“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中唐柳宗元貶謫柳州:“春風無限瀟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

南宋辛棄疾:“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劉克莊詠海棠:“片片蝶衣輕,點點猩紅小。道是天公不惜花,百種千般巧。朝見樹頭繁,暮見枝頭少。道是天公果惜花,雨洗風吹了。”

金末元初元好問:“朱弦壹拂遺音在,卻是當時寂寞心。”明末清初朱彜尊:“***眠壹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

清曹雪芹:“壹個是閬苑仙葩,壹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紅樓夢》裏,賈寶玉第壹次看見林黛玉時就說:“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人生能夠遇見壹個知音,怎麽能不喜歡?當林黛玉淚盡而逝,賈寶玉“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邂逅相遇,適我願兮”。人生得壹知己足矣,像伯牙子期、寶玉黛玉,是可遇不可求的。知音難逢,懷才不遇,是古代文人、英雄***有的千古之痛。所以南朝劉勰感嘆:“知音其難哉!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壹乎!”

孔子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可是在魯國是不遇的:“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他帶著學生四處奔波,時時吟誦:“何草不黃,何日不行。何人不將,經營四方。”

司馬遷撰《史記》,上起軒轅黃帝,下至漢武帝,蘊藏著自己的不得意,在當時是沒有知音的。他已經知道要到後世才能獲得***鳴,所以才“藏之名山,傳之其人”。

李商隱生逢唐代“牛李黨爭”,在嶽父和恩師兩個陣營之間徘徊,“虛負淩雲萬丈才,壹生襟抱未曾開”。王安石在北宋“新黨”、“舊黨”黨爭中,援引孟子為精神支柱:“不妨舉世嫌迂闊,賴有斯人慰寂寥。”

嶽飛百戰百勝,欲迎回二帝,收復中原,雪靖康恥,卻壹日連接十二道金牌班師:“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辛棄疾“壯歲旌旗擁萬夫”,南渡後,渴盼重上戰場,機會卻“望來終不來,煙雨卻低徊”,“有時思到難思處,拍碎欄桿人不知。”

英雄,本是可以回天地創事業的,卻往往壯誌難酬。

宇宙中存在萬有引力,地球亦有離心力和向心力。人是自然的壹部分,也有離心力和向心力。這種尋覓知音的寂寞,源自人的本性。

人的內心常有壹種向往和追尋的感情,渴望到彼岸,追求完美,實現理想。孔子“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心仍在此也。佛陀舍身飼虎,蘇格拉底飲鴆而死,耶穌被釘十字架,都是知其不可而為之。正如同月球對地球、地球對太陽的逃脫,也是人的壹種宿命。

人是二元的,是可能的動物。生命雖然可貴,卻可以舍棄。荊軻西渡易水,慷慨赴死;項羽不肯過江,自刎而亡,都是知其不可而為之,都是失敗的英雄。金亡後,元好問決心以壹己之力修金史,為著理想奔走,全然不顧世俗的道德評判:“十年舊隱拋何處?壹片傷心畫不成。”

人的內心還有壹種回歸本體的向心力。人出生離開母體,成人告別童年,遊子離開故鄉,個體離開群體,在哲學意義上都是人離開本體,而渴求回到本體。

人與人,作為個體,千差萬別,其間相通的是心靈,是生命的***感。孔子說,我欲仁,斯仁至矣。蘇格拉底說,認識妳自己。佛教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佛性莫向外求;真如佛性不生不滅,在綠草細雨之中,在千山,在萬水。儒釋道與西哲皆認為自身具備佛性,此心壹也。

中國傳統文化主張,樹高千丈,落葉歸根。對始源的追尋,可以使人回歸內心,“此心安處是吾鄉”。人的離心力與向心力相互作用,形成了壹種創造的力量。

李商隱“永憶江湖歸白發,欲回天地入扁舟”;範仲淹“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朱彜尊“***眠壹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都體現出張力,體現出詩人內心的道德與情感的張力。

從《詩經》到《紅樓夢》,中國文人的傳統是體現著這種張力結構的中庸文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用之則行,舍之則藏。中國傳統文化,正如詩經所謂“溫柔敦厚”、“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發乎情,止乎禮儀”,最好地體現出了這樣的壹種張力。

中國傳統文化信奉“天人合壹”,人與天是“通”的。雖然時隔兩三千年,我們和《詩經》時代的先民,在情感體驗上是相通的。

人與鳥獸草木不同,可是有生命這壹點,是***同的,有生命的***感。草木通神,如陸機所說:“悲落葉於勁秋,喜柔條於芳春。”

所以寶玉看見燕子也要落淚,看見花兒也要癡迷,是“情不情”,即無物不情,無處不情。這是孔子“詩可以興”的哲學基礎,是壹生二、二生三、三生無窮的感動。

“興”,是直覺的聯想,是推己及人,是體貼。如孔子,“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子食於有喪者之側,未嘗飽也。”寶玉壹生心性正是“體貼”。

全息生物學認為,生物體的整體由部分組成,含有整體的全部信息。整體活在永恒裏,永恒意味著沒有時間。這是孔子“詩可以興”的物理基礎。

過去、現在、未來都在整體裏面,是相對的。作為個體,攜帶著整體的基因,有整體全然的宿根。能感知作為部分的時間的流動,也能感知整體的時間的無情,感受明月的多情、楊柳的依依、寸草的童心。

“興”的創作手法,是中國詩歌所獨有的,鑿通了上天的階梯。“興”,是現實和理想之間的橋梁,是由經驗的此岸到超驗的彼岸的舟楫。彼岸是永遠無法到達的,但是憑著“興”的翅膀,憑著“興”的橋梁,憑著“興”的舟楫,憑著“興”的梯子,我們亦可窺見彼岸的百花園。

造化多情,造化無情。造化用幾十億年成就壹個人,而用壹瞬毀滅壹個人,情何以堪,理在何處?此情長遠,情由心生,心生寂寞,寂寞開花。有時靈光壹現,上帝之影就在那壹現之靈光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