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蘿的葉下,
母親的膝上。
——《繁星·七壹》?
階邊,
花底,
微風吹著發兒,
是冷也何曾冷!
這古院——?
這黃昏——
這絲絲詩意——
繞住了斜陽和我。
——《繁星·壹四四》?
柳條兒削成小槳,?
蓮瓣兒做了扁舟——
容宇宙中小小的靈魂,
輕柔地泛在春海裏。
——《春水·壹五四》
這幾首詩展示了冰心小詩基本的情調。冰心的詩情屬於黃昏和夜晚。她幾乎沒有歌詠過蓬勃的日出,沒有贊嘆過明朗的白晝,就連高山、大海這些在別人眼裏雄健闊大的景色,到了冰心的筆下,也會幻出壹種溫柔的女性色彩。她缺乏那種噴薄熾熱的感情,她的內心過於均衡,她的詩情過於和諧了。這種和諧的詩情,驅使她尋找著最適合於表達它的意象,於是,她自然而然地將目光投向了漸濃漸近的黃昏和愈深愈厚的夜晚。在她的筆下,不厭其煩地反復出現深深的樹影,臨照著夕陽的池水、清雲淡月、晚風星辰……這種柔靜的景色,最適於寄托冰心那種靜穆的情感。她詩中的自然景象不是背景,而是壹種糅合著自我意識在內的主體形象。妳看,窗外飛進的壹縷琴音猶如來自天外的仙樂;在久久不散的余音裏,她的心與晚風中悠悠的樹聲、天幕裏朗朗的月輝不知不覺地融和了。在這種忘我的境界裏,她體會到大自然無限的偉力;月夜,幼年的冰心偎在母親懷裏,靜靜地透過藤蘿枝葉的間隙,眺望著如水的月光灑落在花園中,也灑落在母親愛撫的話語裏。人與景交融得那麽和諧,透出壹種靜穆的詩意;在暮色籠罩的古院旁邊,在只剩壹抹余輝的夕陽之下,這種詩意增添了蒼涼的色彩,而在明媚的春色之中,聖潔的蓮舟載著輕靈的夢想,則又使壹切顯得多麽圓滿!……詩人與自然結合得這樣緊密,以至於我們無法分辨,她筆下的景色究竟是外在自然的人化,還是內在人格的景化?
情緒是詩歌的生命。情緒的獨特性決定了詩人及其作品的獨特性。冰心詩情的獨特性是什麽呢?她筆下的樹聲、月色、夕照、蓮舟,在其他現代詩人筆下也曾出現過;幽靜的意境,在其他詩人筆下也可以找到。然而,冰心對於幽靜的感受卻是獨具的——她能夠在幽靜中感受到莊嚴。她選擇的意象大多具有壹種舒緩的靜雅的美,她成功地表現了這種美,同時又從中挖掘出了那潛存著的崇高。讀過上述幾段詩以後,那壹個個凝立不動的意象會給人留下壹種聖潔的印象,詩人輕柔的筆觸會把人帶入壹個聖者居住的仙境,使人屏住呼吸,惟恐破壞那種神聖的靜態。這,就是“靜穆”在冰心詩情中的內涵,也正是冰心詩歌的獨特性。依靠這種詩情,冰心得以在日常生活的紛擾之上架構起壹個理想化的世界,成為其中的子民。
古典詩人如陶淵明,王維,其作品中不乏清雅飄逸的意境。在欣賞自然中寄托對人世紛爭的厭惡之情,已凝成了古來文人墨客的審美情趣。冰心的詩情也有這種傳統色彩。但是,與古典作品相比照,冰心的靜穆沒有幽冷的出世情調,卻增添了溫暖的入世色彩。在她對黃昏、月夜的描寫中,追求的不是孤獨的情緒,而是朦朧之中所顯現的和諧。這裏體現的,正是不同時代賦予詩人的不同的審美理想。
冰心的個人生活極為平靜,極為溫暖。這些小詩殺青的時候,她才剛剛二十二歲,是燕京大學的學生。小詩所體現的靜穆,不是感情上經過千錘百煉之後的產物,而是源於她自身氣質的詩情;在那些微雨、紅墻、古柏、曉月之後,隱藏著的不是壹番內容豐富的感情經歷,而是壹種穩靜地承受全部生活的人生態度。
冰心是幸運的,她趕上了壹個歷史上最偉大的時代。她目睹了中國古老的封建文化所受到的最全面、最猛烈的沖擊,也看到了新思潮所帶來的民族精神的變化。盡管冰心並不是無條件接受這壹切的,但她依然意識到:“青年!/只是回顧麽?/這世界是不住的前進呵。”(《春水·八七》)於是,她采取了積極的人生態度,不逃避生活,而是積極地迎接將要來臨的壹切。
冰心用她的小詩來思考生活。在她的問題小說裏,我們看到的是對社會的理解,在她的小詩中,則隨時可以見到她對人格的理解。她欣賞幽靜典雅,崇拜自然純真,贊美奮發有為,稱頌謙遜堅貞。這壹切構成壹種堅忍的生活態度,促使她沈靜地承受生活中屬於她的壹切。她說:“我以為領略人生,要如滾針氈,用血肉之軀去遍挨遍嘗,要他針針見血!”(《寄小讀者·壹九》)有了這種“遍挨遍嘗”的態度,冰心才能在她的小詩中表現出那樣壹種坦然的靜穆之情。也正是由於這種積極的人生態度,冰心雖沒有成為她那個時代的先驅,我們仍舊能夠認為,她不是個落伍者。
二?
感情經過千錘百煉之後才能獲得崇高的超越,而冰心的詩情卻沒有經歷這種痛苦的情緒。
殘花綴在繁枝上;?
鳥兒飛去了,
撒得落紅滿地——
生命也是這般的壹瞥麽?
——《繁星·八》
將離別——
舟影太分明。
四望江山青;
微微的雲呵!?
怎只壓著黯黯的情緒,
不籠住如夢的歌聲?
——《春水·壹六四》
我的心忽然悲哀了!
昨夜夢見,
獨自穿著冰綃之衣,
從洶湧的波濤中
渡過黑海。
——《春水·壹七七》
讀到這裏,我們對冰心小詩的最初印象深入了壹步。她不再只是個靜穆的女神了。在她的目光裏,流露出淡淡的哀傷和深深的惆悵。面對永恒的宇宙,盡管她有萬物合壹的企望,但也時時為個體生命的渺小感到悲哀。人生短暫而柔弱,人的智慧戰勝不了大自然的威力,命運是那麽威嚴不可抗拒;就是在有限的人生當中,人們又將失落多少、艱難地付出多少呢?於是,在靜穆之中,彌漫著壹股輕靈的哀愁,像淡淡的晨霧,不沈重,不深厚,卻無法排遣。
在《遙寄印度哲人泰戈爾》中,冰心說過:“泰戈爾!謝謝妳以快美的詩情,救治我天賦的悲戚;謝謝妳以超卓的哲理,慰藉我心靈的寂寞。”談到冰心的小詩,不能不提及泰戈爾的影響;而談到泰戈爾的影響,又不能不註意他們之間的差異。
泰戈爾也有壹個以詩情建造的世界。但是,與冰心的詩境不同,它不是淩駕於塵世之上,而是建造在塵世之中的。泰戈爾那種博大沈厚的愛,擁抱了他的祖國,他的戀人,他的兒童,擁抱了純潔與美好的壹切。他以“快美的詩情”凈化了世俗的生活,使塵世間潛藏的美在瞬間放出了光彩。泰戈爾的詩情不屬於黃昏,它屬於清晨花瓣上的陽光,充滿著光明和希望。
冰心的氣質和教養使得她同泰戈爾的博愛純真之情發生了強烈的***鳴。但與泰戈爾不同,她把這種感情寄托在對童年生活的追憶上。
“造物者——/倘若在永久的生命中/只容有壹次極樂的應許。/我要至誠地求著:/
‘我在母親的懷裏,/母親在小舟裏,/小舟在月明的大海裏。’”
——《春水·壹?五》
冰心的這個請求,包含了她童年生活的全部內容。這是壹個與社會相對的血緣世界,以感情的法則來維系;在這裏,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沒有爭鬥,和諧地融為壹體。冰心認為,只有在這裏,愛才能真正實現。與泰戈爾相比,冰心這個世界顯然狹窄、單純得多,這是由她個人的生活環境決定的。冰心生在壹個海軍軍官的家庭裏,從小生活得安逸悠閑。和諧沈寂的童年生活養成了她靜穆的性情,也養成了她以家庭來推論社會的眼光。當她真正走向社會以後,面對的是意想不到的冷酷與動亂,這時,冰心便用她“愛的哲學”解釋世界,用對童心的贊美構築理想社會。但這畢竟與實際生活相去甚遠,於是,她感到壹種莫名的苦悶。冰心盡管願意“遍挨遍嘗”地體驗人生,但她沒有能力生活在泰戈爾那種凈化了的塵世之中,她的全部熱情存在於自己構築的那個幻想的王國裏。當這個王國與現實世界相交時,冰心便不知所措了。冰心自認的“天賦的悲感”與“心靈的寂寞”,正是從這種不知所措的狀態中生發出來的。在她的小詩裏,我們感受到的悲哀和寂寞並沒有實際的社會內容。童年的失落、宇宙的深奧,使冰心眼中的人生變成壹個帶著詩意的謎。泰戈爾解開了這個謎,冰心卻沒有解開。她的悲哀不是由某種具體事物觸發而生的,而是源於對現實生活的束手無策。所以,她能夠提出的只是宇宙、人生這些極籠統的問題,她的悲哀之情的內涵也就變得極為抽象。恰恰因為這種情緒所具有的概括性,冰心才得以“普遍地表現了那時代的青年的壹般煩悶。”(黃英:《謝冰心》,見《冰心論》)“五四”時期,“人生觀”問題比任何時代都顯得突出,處在兩種文化沖突之中的青年壹代恰恰又無法解答這個問題。於是,“五四”過後,中國文壇上彌漫著苦悶仿徨的氣氛。冰心的小詩和她的其他作品獲得了眾多的青年讀者,她作品中的悲感不能不說是原因之壹。
三
從內容和情調上看,《繁星》和《春水》很難說是有機的整體。它們不是壹氣呵成之作,讀來自然有零碎之感。但是,尋求其中的內在聯系,卻有助於我們對冰心的小詩創作得出壹個較為完整的印象。
冰心自己曾說過:“我的‘詩的女神’只是壹個,‘滿蘊著溫柔、微帶著憂愁’的,就讓她這樣的抒寫也好。”(《寄小讀者·二七》)這個詩的女神不僅出現在她的詩作之中,而且也支配著她的散文和小說。她的小詩雖然零碎,但也並未離開這個詩的女神的領地。可以說,糅合著悲哀的靜穆是冰心小詩的基本情緒,沿著這條情緒線索,便能追尋到冰心詩神的腳蹤。
冰心是壹個不斷需要詩意又不斷創造詩意的人。她不願意陳述現實,而願意架構理想;不願意尋找現象,而願意挖掘情緒。像春蠶壹樣,她把自己和讀者都用閃閃的銀絲包裹起來,織出壹個安靜的美麗的天地,只讓外部世界的痛苦化成壹道暗影投射進來,卻並不攪擾人們安詳的夢。冰心的詩神不同於泰戈爾的詩神,也不同於郭沫若、聞壹多的詩神,它的輕柔和安靜竟然使人懷疑到它的存在。冰心的同時代人梁實秋就曾認為冰心是“壹位冰冷到零度以下的女作家”,斷言她“理智富而感情分子薄”。的確,冰心的有些小詩是寫得很冷的,如《繁星》的二九、三二、四?,《春水》的八五等。但能夠舉出的畢竟也只是這幾首。冰心的弱點在於她缺乏詩的想象力與表現力,而不在於她缺少感情。靜穆不等於冰冷,感情的形式是多種多樣的。詩的國度裏並非只能容納噴薄奔放的熱情,它需要陽光,也需要月色,需要熱烈,也需要靜穆。冰心不缺少詩情,誰能說在她的黃昏和夜色之後隱藏著的,不是心靈的悸動呢?
雪萊曾這樣評價詩情:“它馴服了壹切不可融和的東西,使它們在它輕柔的羈扼之下結成壹體。詩使它所觸及的壹切都變形;每壹形相走入它的光輝下,都由於壹種神奇的同感,變成了它所呼出的靈氣之化身;……”(《為詩辯護》《古典文藝理論譯叢》第壹集)冰心缺少變形的能力,這使她的小詩始終沒有達到雪萊所說的那種藝術高度;但是,冰心卻能夠馴服不可融合的情感:在她的小詩裏,有樂觀進取的曠達,也有懷疑失望的惆悵;有天真爛漫的純真,也有蒼涼深厚的沈郁;有善良純樸的熱情,也有高傲矜持的冷漠。它們分屬於不同段落,卻又同屬於壹個抒情主人公。冰心把這些不相協調的感情揉在壹起,構成了她小詩中情緒的和音——和諧。在這種和諧氣氛的統領之下,冰心筆下出現了她特有的抒情主人公形象。這是個極為節制的形象。我們在詩中的冷處見到熱,熱處見到冷,在希望處看到失望,又從失望中看到希望,這壹切都是因為她的詩神過於和諧了;容不得任何極端的感情。這種種不相協調的感情被融鑄成靜穆之後,便產生了壹種和諧之美,它把人帶進平和而不消沈的境地,促使妳平靜地思考生活;它能使妳在幽靜和感傷中體會到崇高,使心靈得到凈化。
冰心的小詩不是時代的號角。在那個激烈動蕩的年代裏,喊出最強音的是以郭沫若為代表的浪漫主義詩歌。冰心的小詩缺乏郭沫若詩中那種人本主義的反抗精神,它忠誠地守候著古老的忍耐的文明。我們從冰心小詩中感受到的那種以理節情的和諧,根源就在於此。冰心接受了現代文學,也未放棄傳統文化,她從感情的角度把二者兼收並蓄了。在她輕柔的詩境中,不存在兩種文化的矛盾沖突,只有微帶不安的心靈的悸動,而那是平和的。
茅盾說過:“在所有‘五四’期的作家中,只有冰心女士最最屬於她自己。”(《冰心論》,見《文學》第3卷第2期)這個評價是頗有見地的。冰心生活在現代文明興起的時代,但她始終沒能像郭沫若那樣,和這個時代血肉相依;相反,她卻以自己靜穆而憂傷的詩情吟唱出中國人對於傳統文化的眷戀之情。當工業文明打破平靜的田園生活,當瞬息萬變的生活節奏打破從生下來被安排好的生活秩序,這時,社會忽然變得那樣陌生。冰心沒有去表現這個陌生的社會,她生活在回憶之中。童年的家庭生活對她的影響,要大於青年時期社會的影響,冰心畢竟未能跨出她自己的天地。然而,誰也無法否認,冰心那種靜穆而憂傷的詩情,卻有著那麽深刻的時代基礎,中國人在新時代的陣痛之中所獲得的失落感,在冰心的詩情中得到了何等具體、何等優美的體現!
任何壹個時代的社會思潮都是多層次的。如同壹部龐大的交響樂,它必須由不同的音部奏出完整的和弦。而文學,這壹精神現象中最為復雜的現象,恰恰最充分地表現了時代思潮的這種多層次性。僅僅用革命——反動、進步——落後這些範疇,不能說明文學現象的全部。我們必須承認,沒有唱出主旋律的那些音部,只要不是噪音,就有其獨特的存在價值。事實上,冰心小詩的價值,不僅在於它們透露出積極進取的精神,也不僅在於它們代表了五四時期文學所特有的對理性的尊重和思考精神;如果僅止於這些,冰心充其量不過是個毫無特色的末流詩人。冰心小詩無可替代的獨特之處,恰恰在於它們暗示了五四時期人本主義精神之外的另壹個層次,即在批判封建制度的同時所表現出的對於傳統文化的眷戀。在“五四”時期,這個層次顯然不是時代的主調,不足以代表當時的社會發展趨勢;然而,它卻使我們得以更準確地理解現代“文明”在五四時期實際占據的位置。冰心用她的小詩,更用她的散文和小說。向我們暗示了東方文明強大的生命力,和當時介紹西方先進學說、討伐舊禮教等等各種社會思潮壹起,顯示著我們的民族在“五四”時期所特有的豐富的文化心理結構。從這壹點上看,冰心的小詩為我們提供了可貴的研究材料。
遺憾的是,冰心的語言雖清新流利,卻不夠凝煉,句法過於散文化;冰心的感情雖細膩深摯,卻缺乏想象的能力。這壹切決定了冰心雖有詩情,卻不能得心應手地駕馭詩歌這個輕騎。她把自己的詩情在散文裏發揮到了極致,卻沒能在詩歌中取得同樣的效果。冰心申明她的小詩是“零碎的思想”,原因恐怕就在這裏。
但是,透過這些“零碎的思想”,我們仍然清晰地看到了她——靜穆、憂傷的詩的女神,這已經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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