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赫馬托娃不僅有獨特的眼光,而且有非常靈敏的耳朵。讀了布羅斯基給她看的第壹批詩,她認為布羅斯基的聲音是孤立的,沒有其他噪音。這是壹個非常準確的判斷。事實上,布羅茨基的詩歌、散文,甚至他的性格──超然、穩重、堅定──也具有這壹特征。然而,娜傑日達對布羅德斯基的預測相當準確。她說,她擔心這個優秀的年輕人“可能會有悲慘的結局”。
在阿赫馬托娃的幫助和西方作家的呼籲下,布羅斯基服刑不到兩年就提前獲釋。入獄期間他收獲了很多,並不覺得苦。最重要的是研究英國詩人奧登的作品。其實在此之前,他已經從壹本翻譯成俄文的英文選集上接觸過奧登的詩,那本詩集叫《從勃朗寧到今天》,“今天”指的是1937年。據說後來的翻譯和編輯相繼被捕,很多都死了。這首詩叫做“同壹個地方”,它說,“沒有壹個去過比火車終點站或碼頭更遠的地方的人會/不會去為他的兒子送行……”。“他去不去送兒子……”否定外延和常識混合在壹起的句法震驚了布羅德斯基。他聲稱,以後每當稿紙攤開,這句話都會像幽靈壹樣縈繞在他心頭。奧登在服刑期間讀的,是壹本原創的英文詩集。他打開壹看,是奧登的著名詩歌《悼念葉芝》。這首詩不僅整體完美,而且充滿了優美的句子。如“水銀沈入瀕死日之口”“他體內諸省皆叛”“因詩未作事”“土地,請收貴客”。如果說上面的句子充分體現了壹個工匠的精湛技藝,那麽這首詩第三部分的這兩首詩則體現了壹個大師無與倫比的思想深度:
時間是可以忍受的
勇敢而天真的人們,
然後忽略它壹個星期
美麗的身體,
崇拜語言和寬恕
它賴以生存的每個人;
原諒懦弱和自負,
給他們的腳以榮耀。
布羅德斯基就不用說了,傻眼了,尤其是“時間……崇拜語言”。
他對這種鬼斧神工半信半疑,半懷疑是不是自己英語理解能力太差,誤讀了這首詩。獲釋後,他開始學習波蘭語,以便翻譯弗朗茲·赫伯特和米沃什的作品,同時學習英語,翻譯約翰·多恩和馬維爾,並深入閱讀奧登。
布羅斯基對奧登的崇拜成了他命運的兩條分水嶺:
第壹個分水嶺是英國企鵝出版社要出版他的英文版。翻譯問他要不要請人寫序言,他問有沒有可能請奧登寫。奧登讀了壹些布羅茨基詩歌的英譯本,非常喜歡,欣然接受。然後布羅德斯基被驅逐出境,目的地是猶太人以色列。布羅斯基拒絕了。他先在維也納逗留並拜訪了奧登,受到了奧登的接待。“在奧地利的那幾個星期,他像壹只剛剛孵出小雞的善良的母雞壹樣照料我的事務。”奧登幫他穿針引線:向他的經紀人推薦布羅斯基,建議布羅斯基見誰,避開誰。於是開始有壹封“W.H .奧登轉向”的電報發給布羅斯基,奧登還要求美國詩人協會為布羅斯基提供壹些經濟援助,協會撥出1000美元——這筆錢布羅斯基壹直用到他到達密歇根大學任教。布羅斯基離開維也納,和奧登壹起去了倫敦。他在奧登的老朋友史蒂文·斯潘德家住了兩晚。不久奧登安排他參加國際詩歌節。
第二個分水嶺是1977年夏天,布羅斯基到達美國五年後。他在紐約買了壹臺打字機,開始用英語寫文章和評論。他說,當壹個作家用母語以外的語言寫作時,可能是出於不得已(例如英國波蘭作家康拉德),出於野心(例如俄裔美國作家納博科夫),或者是為了達到更大的疏散效果(例如法裔愛爾蘭作家貝克特)。
然而,布羅德斯基聲稱,他用英語寫作純粹是為了更接近他認為的20世紀最偉大的靈魂:奧登,也就是“取悅壹個影子”。他還說,即使自己被視為奧登的模仿者,“也仍然是對我的褒獎。”10年後的1986年,布羅德斯基出版了他的文章集《不到壹篇》,立即獲得了美國國家書評獎,次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他獲獎是因為他的詩歌成就,但他出色的散文集絕對是獲獎的重要因素。
這本散文集不僅對俄羅斯現代詩壇的重要人物阿赫馬托娃、茨維塔耶娃和曼德爾施塔姆表示了敬意,還對20世紀詩壇的壹些重要人物,如希臘詩人卡夫斯、意大利詩人蒙塔萊斯和同時代的同行沃爾科特進行了獨到的評論。當然,也有對奧登詩歌的評價:《壹個愉悅的影子》深刻地展現了奧登的成就和他的影響;《論奧登[1939九月1]》用了50多頁來分析奧登的詩。關於布羅茨基的精讀,愛爾蘭詩人謝默斯·希尼稱贊道:“布羅茨基對< 1939 September 1 >的逐行評論是詩歌作為人類所有知識的無聲的、更好的精神的最偉大的贊美詩,如果我們能用評論這個詞來形容這篇如此歡騰、如此舒適、如此令人耳目壹新的權威文章的話。”布羅斯基最後壹次見到奧登是在倫敦斯潘德的家裏。吃飯時,因為椅子太低,女主人用了兩卷牛津英語詞典當坐墊。布羅斯基當時想,“我看到了唯壹有資格把那兩卷字典當坐墊用的人。”
在《不到壹篇》中,布羅德斯基有壹篇鮮為人知卻非常重要的文章,名為《畢業演講》,是他在美國威廉姆斯學院任教時送給即將畢業的同學們的。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揭示了布羅德斯基的善惡觀,從中可以看出他為人處事的方式。這篇文章的核心是耶穌的登山寶訓。相信讀者都很熟悉耶穌的這句話:“如果有人打妳的右臉,把另壹邊拼起來。”但是很多人對這種非暴力的理解也就止於此了。
其實這句話還沒完,接下來還有:“而且如果有人要按照法律起訴妳,拿走妳的大衣,妳可以把妳的大衣給他;如果有人想強迫妳走壹英裏,那就和他壹起走兩英裏。“耶穌有說三和弦的習慣。這壹講的重點不是第壹聯,而是最後壹聯。它的主要目的與非暴力或消極抵抗無關,與不以牙還牙無關,與以德報怨無關。布羅茨基認為,這句話壹點也不消極,因為它表明惡可以通過“過度”變得荒謬;它表明,通過“實質性的服從”,邪惡可以變得毫無意義,從而使那種傷害變得毫無價值。
他還舉了壹個發生在俄羅斯北部監獄的事件作為例子。壹天早上,獄警向犯人宣布,要把院子裏堆的兩三層樓高的木頭劈開,要求犯人和監獄工作人員壹起開展“社會主義競賽”。然後壹個年輕的犯人問:“如果我不參加呢?”衛兵回答說:“那妳就沒有食物了。”然後大家全力以赴去砍柴,犯人也加入進來。但當所有人都停下來吃午飯時,他繼續揮舞著斧頭。囚犯和看守取笑他。晚上獄警換班,犯人停止工作,但年輕犯人繼續揮舞斧頭。五點過去了,六點過去了,斧頭還在上下揮舞。這壹次,看守和犯人不得不仔細看著他,臉上嘲諷的表情漸漸變成了困惑,然後是驚恐。七點鐘,年輕的犯人沒有停下來,也沒有吃東西。他走進牢房,躺下睡著了。在他入獄的後期,雖然院子裏的木頭堆得越來越高,但沒有人號召看守和犯人爭奪社會主義。布羅德斯基認為,這個年輕的囚犯可能比主張非暴力的托爾斯泰和甘地更能理解耶穌布道的真諦。
布羅茨基無疑是本世紀的詩歌大師,可與奧登相媲美──在我看來,他比奧登還要高壹層樓。在散文寫作方面,他比奧登更完美,幾乎是天衣無縫:他的恰到好處的限制,他機智內省的闡述,他老練復雜的文風,在我看來都比奧登略勝壹籌。是的,他聲稱自己在努力模仿奧登。而模仿者往往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弱點,但模仿者卻能充分發揮被模仿者的優勢,克服被模仿者的處處不足。此外,洛茲基遠不是壹個模仿者,他發揚了奧登的寫作風格。
我在讀奧登的時候,雖然對他的見解印象深刻,但是奧登的很多文章都是受邀寫書評的結果,難免摻雜了壹些水分,有時還會做出壹些很無聊的東西。比如他的《讀書》是壹篇非常個性化的短文,也體現了他壹貫的真知灼見,只是穿插了壹頁半的列表式的信息,關於妳讀別人的批判文章應該具備什麽條件。讀起來真的很無聊,還得跳過——因為那壹頁半的單子,無異於壹道美麗的風景被壹條新開辟的溝渠隔斷了,哪怕溝渠再有價值,也會糟蹋了風景。又如,他在瑪麗安娜·穆爾評論摩爾小姐的詩時,用壹種刻板的分類來“解剖”摩爾的作品:“1。動物寓言… 2。動物隱喻…………”,然後是壹大段“高於階級”的評論。布羅茨基在這方面很清醒,清醒到讓人覺得如果和他面對面,就會不安。在詩歌方面,布羅茨基雖然也是嚴謹的形式主義者,也很博學,但他經常打破常規,有時也寫自由詩,風格多樣,不像奧登那樣過於講究。
布羅茨基在嚴謹的同時具有強烈的實驗傾向,他的詩歌之刀既堅韌又鋒利:在傳統與現代的基礎上加入了全新的當代感性。幾乎所有的詩歌形式和體裁,布羅茨基都嘗試過,都是那麽的對稱和中庸。就挽歌而言,他寫了很多以挽歌為主題的詩,幾乎包括壹首挽歌和壹首羅馬的挽歌。其他標題和體裁,如田園詩、變奏曲、章句、十四行詩、十四行詩、六重奏、無題、八股詩、三行詩、壇詩、夜歌等。,他會嘗試大師嘗試過並達到的幾乎所有形式和流派。至於文風,他更是五花八門,可以寫得很深很廣,也很容易被諷刺;妳可以每天寫作和冥想。在詩行的安排上,他可以工整嚴謹,可以長短不壹。在圖像采集方面,從瑣碎到浩瀚,從天文地理到機械設備,幾乎包羅萬象,運用自如。科學意象壹進入他的詩歌,就立刻變得順從自然。簡而言之,他在傳統和個人才華之間取得了難得的平衡。
這壹切的背後,壹直彌漫著布羅德斯基孤立的聲音。這種孤立的聲音是他整體作品給人留下的印象。在具體的作品中,他的聲音是安靜的,他本人也壹直偏愛詩歌中的安靜的聲音。這與他強調非個人化有關。在這方面,布羅茨基從奧登那裏受益匪淺,尤其是他的詩中很少出現的“我”。奧登的300頁短詩集後面第壹句的索引裏,只有四首詩以“我”開頭。做個對比:《阿赫馬托娃全詩集》有700多頁(不包括序跋),索引中以“我”開頭的詩有100多首;《曼德爾施塔姆詩選》有135頁,索引中有近20首以“我”開頭的詩。布羅茨基不僅在詩歌中避免使用“我”,在散文中,甚至在自傳散文中,尤其是在感情開始觸動他的時候,也常常使用“壹”而不是“我”。這個詞會在不同的語境下翻譯,比如“壹個人”、“我們”、“妳”、“誰”、“我”、“我自己”或者根本不翻譯。在brodsky的上下文中,這個詞經常被翻譯成“壹個人”、“妳”或者根本不是。
他癡迷於細節、具體描述、名詞和發現。在談到奧登的魅力時,他說:“首先真正吸引我的是他的超然和客觀。他有不受環境和個人觀點影響的看待問題的能力,能從不同的微妙關系中看待熟悉和陌生的現象,尤其是熟悉的現象。我以為那意味著發呆,想象妳認為妳知道的東西。”布羅茨基自己的作品就是“超然客觀”的最好例證,他真的非常註重處理熟悉的事物及其微妙的關系。但由於他的聲音沈穩安靜,語調趨於冰冷,用詞和形象陌生而堅定,處理起來超客觀,所以很多讀者(包括中文讀者和英文讀者)都無法很好地理解他——閱讀他的作品也需要壹種安靜而“微妙”的閱讀心理,因為布羅德斯基“既不挑剔,也不多愁善感”。
壹般詩歌和壹般讀者對詩歌的要求是跌宕起伏,高潮叠起,意想不到的文本碰撞。這些都是好詩的要素,不僅讓詩人本人著迷,還能刺激讀者。但是布羅德斯基有點不同。他的詩似乎沒有什麽跌宕起伏或者高潮,或者準確地說,他在詩中壓抑了這些東西,沒有對它們進行聳人聽聞的強調。他從低潮開始,而不是刻意制造高潮,因為這裏的“冰河世紀前的胃口”還是會被好奇的讀者拿來看,但從“微妙關系”的角度,他用了“立方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