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先生說“這三首詩中,前兩首是陪襯,小說中的描寫已作了交代。其中雖亦有寄寓可尋,但主要還是為後者作引,姑且不作細究。如回目所稱,這壹節重點是介紹寶釵的詩。”,可見,蔡先生認為,三首詩中的前兩首都是可有可無的,頂多是個陪襯,“姑且不作細究”。接下來重點所介紹寶釵的第三首便直奔主題了:“《紅樓夢》雖然比其它古典小說,更充分地體現了現實主義的創作原則,但因為作者不敢直接說自己想說的‘傷時罵世’的話,因而常有壹些借題發揮或通過小說人物之口和筆來說的地方……”
很明顯,按照蔡先生的理解,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三人所作的三則“螃蟹詠”,其寫作目的只是單壹指向,以小寓大,旨在罵世,薛詩中的“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裏春秋空黑黃”就成了整個“螃蟹詠”三首詩的詩眼了,故而,這首螃蟹詠完全是“以閑吟景物的外衣偽裝起來的政治諷刺詩。”
三則“螃蟹詠”出自《紅樓夢》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是詩社作完菊花詩之後,開始“持螯”賞桂之時,賈寶玉余興未消,脫口而出“螃蟹詠”,故而又引出另外兩首。若是從曹雪芹的寫作本意看,對薛詩“螃蟹詠”,蔡先生理解的不無道理,但是,如果把賈寶玉和林黛玉所寫的另外兩首“螃蟹詠”都壹並劃為“政治諷刺詩”的陪襯,那至少是埋沒了賈寶玉和林黛玉的壹番情懷。
螃蟹詠三首如下:
其壹(賈寶玉)
持螯更喜桂陰涼,潑醋擂姜興欲狂。
饕餮王孫應有酒,橫行公子竟無腸。
臍間積冷讒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壹生忙。
其二(林黛玉)
鐵甲長戈死未忘,堆盤色相喜先嘗。
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
多肉更憐卿八足,助情誰勸我千觴。
對斟佳品酬佳節,桂拂清風菊帶霜。
其三(薛寶釵)
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
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裏春秋空黑黃。
酒未滌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
於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三則“螃蟹詠”通讀之後,是不是很難讀出來壹脈貫通的“政治諷刺”效果?反正我的感覺是這樣。果真如此的話,那麽蔡先生所謂的陪襯效果也就無從說起了。事實上,小說雖然能夠體現現實主義,也能夠借用“小說人物之口和筆”來直抒胸臆,只是這種借用也不能離譜,焦大便斷不能用詩歌語言來揭露寧國府後代的糜爛生活,他只能被固定在壹個醉酒後的破口大罵上面。同樣,因為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的人物性格所限,這三則“螃蟹詠”也便成了這三個人性情的直接表現。
賈寶玉的幾句詩裏,其憨態與歡快體現得非常到位,持螯賞桂,笑忙壹生,即為自己的貪饞狂狷做辯解,也為自己的碌碌無為自諷自嘲;而壹個“狂”字,壹個“香”字,便是當時寶玉的全部心境,性情率真,很自然地流露出自己的思想性格。
再看林黛玉的詩,壹反世人對螃蟹橫行無忌的看法,從“鐵甲長戈死未忘”這壹開場詩句,便告訴我們,蟹殼作甲,螯腳為戈,這是壹首要脫離俗世、極力贊揚螃蟹勇敢鬥誌的詩歌,雖然已經死去,那也是嫩玉雙滿,紅脂塊香,帶給黛玉的仍是對斟佳品、助我千觴。林黛玉的這種壹反常態的詩歌表現,實際上正是她性格叛逆、脫俗不羈的自我寫照。
至於薛寶釵的這壹則“螃蟹詠”,若要僅是從為人境界的角度去看,便是壹個“俗”字可以替代了。當然這種理解過於狹隘了,不過,對於寶玉、黛玉而言,雖然也會嘆壹聲“罵得痛快!我的詩也該燒了。”,但終歸與寶釵不是壹路人。因此,《紅樓夢》中雖是三則在壹起的“螃蟹詠”,唯因人物性格境界所限,各抒情懷當是曹雪芹的最終目的,絕非有出現陪襯的詩歌之說。
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
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裏春秋空黑黃。;
於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首先是因為,這是首好詩。不得不承認,《紅樓夢》中眾多角色的詩詞作品水平參差不齊,即使出自其中的佼佼者寶黛之手筆的,嚴格來講也難得佳作。這首螃蟹詩,本身寫的立意新奇,言辭尖刻,加之放到大觀園這種人間仙境的大環境裏,對世事的諷刺更顯難得。其次,出於書中表現人物性格的特殊作用,這首詩的出現又是用心良苦的。按理說,這種詩應該由黛玉或者湘雲這兩類性格的人物揮就;但曹雪芹偏不,他把這首“太毒”的詩安排到了薛寶釵的名下。為什麽?
因為他要寫出壹個別樣的薛寶釵,壹個不同於當時世人眼光的完美女性薛寶釵。這首詩,說明薛寶釵不僅僅是壹個知書達理、善解人意、溫厚體貼的大家閨秀,此外,在她這種性格的另壹面,也有著對人性黑暗面的厭惡,對世俗的反感,對陰謀的痛恨和對報應的贊嘆。這首詩,或許意在凸現薛寶釵的高深,又或許用於指征這個大小姐的城府,但無論如何,它幫助完善了這個人物形象,使她更加生動也更加完美。這樣壹個通曉人情的姑娘,仍然能夠與人為善、獨善其身,又同時懷有積極的人生態度,實屬不易。從這個角度講,她對世事的認識,基於“否定之否定”的過程;她對人生的態度,甚至還頗有壹些“大隱隱於市”的古賢風度,比起林黛玉來,或許還要高出壹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