蔔者識陰陽,執手話果因:
面相奇兀處,千古失秋春。
鼻目類核桃,額眉鏤年輪。
生肖刨食命,伶仃獨自存。
終憐黃泉路,誰為君起墳?
尚記祝福日,曠野恰逢君。
戶主悲早逝,大兒橫草薪。
稚子中風走,垂死但月旬。
羔羊望路盡,奔走謁主神。
天國信有數,孽子肯惜身?
今我還故裏,巷陌獨逡巡。
老宅嘆灰滅,矗立已紅門。
荒草埋徑路,歲月付風雲。
花葉看雕謝,生命終埃塵。
徒有庭前樹,搖落憶故人。
附文:
? (壹)
疙瘩奶奶姓什麽叫什麽我不知道,題目上的名字是我臨時起的。這是因為她的二兒子腦子有毛病,頭頂上生了壹個大包,村裏人都稱他叫“二疙瘩”,於是我就叫他的媽媽為疙瘩奶奶。
正式寫這篇隨筆之前,先烘托壹下氣氛,為下文的發展定個調子。
說是疙瘩奶奶有壹次算卦。那算卦先生壹看到她,大驚失色。問她是屬什麽的。她說自己屬雞。算卦先生又看了看她的手相,長嘆壹聲。又仔細端詳壹下她的五官:壹張核桃臉,五官都擠到壹塊去了。額頭上的皺紋象刀刻壹樣,每壹條裏面裝的都是壹段苦難的歲月。
算命先生終於絕望地開出了結論:唉!妳的卦金,今天我是不忍要了。妳呀,千年修來的苦命人,命中註定就是壹只雞,壹只孤苦伶仃的雞。等妳老去的時候,妳的身邊不會有壹個親人,只能靠妳壹個人,在泥土裏刨食兒吃。
(二)
還真讓算命先生說中了。疙瘩奶奶的命真的好苦。
疙瘩爺爺死得很早。對他,我沒有什麽印象,只記得人們都叫他二辮子。可能是因為是在愛新覺羅末年,他的辮子長得比較有特色的緣故吧。
疙瘩爺爺死後,給疙瘩奶奶撇下了兩個兒子。
大兒子是個瘸子,以編柳條筐為生,有壹定的文化修養。閑暇時間,瘸子老大總喜歡研究古書,整天在街上散布些聳人聽聞的消息。壹會兒說:美國人給我們打來戰表啦。壹會兒又說:昨天晚上夜觀天象,客星犯帝座,要變天啦,什麽的。結果把村裏的治保主任惹毛了,批頭給他壹個大耳刮子。罵道:妳媽拉個B地,再胡說八道,弄條麻繩捆到鄉上,找群人批鬥妳個龜孫!
老二,嗯,算是本文的第二主人公吧。小時候很老實,在學校裏很討老師喜歡。就是頭頂中心沒毛,長了好大的壹個疙瘩。按古書上,人有異相,將來會更有前途的。比如說孔聖人,據說他頭頂上就長了壹個包,象小山丘似的,所以起名孔丘。
但這二疙瘩畢竟不是聖人,只能算是個重度殘疾。當他長到十幾歲時,頭頂上的那個疙瘩已經非常嚇人,腦子也壞了,看人的時候總是歪著腦袋斜著眼睛,嘴裏的哈喇子好長好長。
最不能讓人忍受的,是那二疙瘩的瘋病壹發作,就會脫光衣服滿大街地跑,哪兒人多就望哪兒跑。唉,大街上小媳婦大姑娘那麽多,看到這場景肯定會跳腳大罵的。那些騎士男人們,肯定也會仗義出手。於是,二疙瘩經常會挨別人的痛揍。當然,大家壹般不會打他的頭,這責任誰都擔不起。
那個時候,記得很清楚。每當看到二疙瘩從家裏出來,那些小孩子就會唱:二疙瘩,疙瘩疙,腦袋上,長雞窩。唱完後,我們就會趕緊往家裏跑。
(三)
從小就覺得疙瘩奶奶命苦,我壹個小孩子,向來也很同情她。每次見到她,都是含著壹副悲憫的神情,“奶奶、奶奶”地叫個不停。但有壹件事,讓我徹底改變了對她的印象。
那次,疙瘩奶奶和壹群老太太在村頭樹蔭下玩紙牌,帶上幾分錢的彩頭。我路過的時候,幾個老太太因為打牌作弊問題吵了起來。我聽到疙瘩奶奶委屈而憤懣地大喊:誰藏啦?誰藏啦?誰藏就把牌貼她B上去。
天哪,俺算是被徹底雷倒了。這,這,這比現在的00後都生猛多了呀。
還有壹件被鄉人津津樂道的事情,是關於疙瘩奶奶節約方面的。說是有壹天晚上,疙瘩奶奶收拾飯桌時,發現桌子上遺落下來壹塊“醬”,疙瘩奶奶不舍得丟棄,就伸出壹個手指頭,朝著那塊黑色的粘狀物壹抹。嘴裏還念叨著:呀,怎麽還掉了壹塊醬呢?隨後直接送到嘴巴裏去了。
隨後。啊呸,媽呀,咋是壹塊雞屎呢。
疙瘩爺爺死得早,疙瘩奶奶拖著壹殘壹瘋兩個兒子艱苦度命。兒媳婦?那好事兒就別想啦。但如果兩個兒子能夠維持現狀,日子倒也能熬得下去。但,命運卻始終放不過她。
後來,疙瘩奶奶信了基督教,但這不妨礙疙瘩奶奶的行事風格。
有壹次,疙瘩奶奶在外村做禮拜回來,路過人家的壹壟韭菜地,正好沒人,就跑過去拔人家的韭菜。就是在做這種事的時候,她還不忘記做祈禱。每拔壹把就禱告壹聲:感謝主呀,別讓人家主人發現。天父保佑,就剩下最後這壹把啦。等等。
結果,在回家的路上,疙瘩奶奶把腳扭傷了,壹瘸壹拐地,揣著那把韭菜回了家。別人都說,那是天父和主發揮作用了。
(四)
那個疙瘩老二,瘋病發作越來越厲害。對待外人,被人打怕,不敢亂跑了。於是就把矛頭對準了他那個經常滿嘴放大炮的瘸子哥哥。瘸子老大也發怒過,抗爭過。但畢竟四肢不全,打不過他的傻弟弟,經常被二疙瘩揍得鼻青臉腫。
有壹次,在大街上,大家聽見瘸子老大指著疙瘩老二發狠:媽拉個B地,就今天晚上,就今天晚上,叫上馬村的(他表哥)、董莊的(他表妹夫),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掀了妳的疙瘩,辦了妳小子的活!
然而,瘸子哥哥終究沒辦成他瘋弟弟的活,而是讓他弟弟給辦了。壹個寒冬的早晨,人們發現瘸子老大死在羊圈裏。腦袋栽在羊糞堆裏,斷腿搭在羊圈柵欄上。身邊扔著壹個沒喝完的農藥瓶兒。
於是,疙瘩奶奶只能和剩下的那個瘋子老二相依為命了。經常看到她,帶著她的傻兒子壹起去做禱告。她小腳壹顛壹簸的。那傻兒子,眼睛直勾勾地瞪著,沖著別人傻笑。但好長時間,沒見過他光著屁股在大街上跑了。也沒聽說疙瘩奶奶再去拔過人家的韭菜。她信得真的很虔誠了。
?(五)
別說,我還真有過壹次與疙瘩奶奶深入交流的機會。提起來有些丟人哪。那年,我初中壹次寒假考試沒考好,心裏氣不順。大年初壹的早晨,老爸不知為什麽又提起這件事,我氣不過,就和老爸吵了起來。?大過年滴,我沒有“成仁”的勇氣,於是壹個人跑了出去,算是壹種賭氣吧。
? 大家可以想象,大年初壹壹大早,在全村的鞭炮聲中,在別人的拜年的祝福聲裏,壹個多半大的孩子,推著壹輛破自行車,不理眼含熱淚媽媽的再三阻攔,迎著凜冽的寒風,走出了家門。
那天,原野上的霧色很濃,掉光葉子的白楊樹,滴滴答答地向下掉冰粒子。自己,不用說了,灰溜溜的,有些有家不能回的味道,很有點喪家狗的風骨。
就在那個原野小路上,我看到前面有壹個蹣跚前行的身影。料也不是熟人,於是就加快腳步,迎著寒風走上前去。走近壹看,發現是疙瘩奶奶。她滿頭白發亂糟糟的,滿臉的皺紋更深了。破棉襖,破棉褲,圍著壹條破爛的的灰頭巾。鬢角上,結上了壹層厚厚的冰溜子。
我們面對面時,雙方都感覺到很驚詫。 我問她:奶奶,大過年地,這麽冷的天,您這是去哪呀?用不用我帶您壹段路呀?
疙瘩奶奶倒沒有關心我的情況,只是麻木地望著我,用壹種幽幽地的口氣,顛三倒四地訴說著:不用妳帶,我就是要自己走著去的,主是不會讓我死在路上的。我要去教堂,做禮拜。我家的疙瘩快要死了,主不會不管他的。家裏的男人早早去了,大兒子服毒死在羊圈裏,就剩他壹個了。他雖傻,還瘋,但就剩他壹個了。算命的說了,我死的時候是要自己刨食吃的。就這壹個了,不能沒有他了。主是不會不要我的。
我忽然感覺到自己背上生起壹股涼意。我明白地感覺到,壹種生命的脆弱。明白地感觸到,在造物主的面前,我們人,微末得如同天空中的壹粒埃塵。當時,我想說,主管個球用?但我沒忍心開口。
我忽然感到,自己還算幸運的,家裏的爸爸媽媽還等著我,親戚們未必真的會嘲笑我。不就是壹次考試嗎?不就是和爸爸吵了幾句嘴嗎?難道我就真的這樣壹去不復返了?逃避,是壹種出路嗎?至少,自己還年青,還有健康的身體,家庭環境還不錯。最起碼,我比這家人幸福多了!
望著那位七十多歲老人蹣跚而堅定的步伐,我覺得自己很慚愧。嗯,算是壹種心靈上的洗禮吧。雖然我不信教,不信神,乃至不信命。但終究,我還是掉轉了車頭,昂起頭,朝著自己家的方向去了。面對著命中註定要來的風雨,勇敢地走了上去。
快要到家的時候,拜年的鄰居告訴我,媽媽找我都快找瘋了。
(六)
? 後來聽說,她家的疙瘩老二還是死了。死在什麽地方,怎麽死的,沒有人知道。是他自己發瘋跑到外面去了。連屍骨,都不道丟到了什麽地方。
再後來,疙瘩奶奶也終於死了。正如那個算命先生所說的那樣,她死的時候,身邊沒有壹個親人。她只能用自己微弱的聲音,繼續著她對天父的祈禱。只能用她那雙幹枯而蒼白的雙手,自己從泥土裏刨食兒吃。
今年春節回老家,路過疙瘩奶奶家的那個老院子。已經沒了。早已經換了主人,蓋起了新房子,高大的圍墻,堂皇的門庭,琉璃瓦的裝飾。不變的是,只有門口的那棵老樹,依然在寒風中挺立。使人想起曾經在這樹下,閃動著的那些鮮活的生命。
聽別人說,疙瘩奶奶死的時候,由於沒有孩子,連摔瓦盆都找不到人。結果,只有把她所在家族中壹個旁系的下壹輩孩子拉過來為她摔。條件是,將來由這個年輕人繼承她家的老宅。這個年輕人,就是眼前這幢新房子將來的主人。在村裏許多人看來,這個年輕人撿了壹個大寶貝。
? 那些卑微得象塵土壹樣的生命,帶著擺脫不了的命運詛咒,隨著北來的寒風,悄無聲息地飄落。不給這個殘酷的世界,留下哪怕是壹丁點的痕跡。
願疙瘩奶奶,和她的親人們,在天國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