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極壹時的邊塞詩是構成盛唐之音的壹個基本內容,它在中國詩歌史上的地位,是前無古人的。
初盛唐以來,由於國勢強大,軍事力量雄厚,經濟基礎牢固,同域外少數民族政權在政治、軍事、經濟、文化方面的交往密切,文人們有很多出塞的機會,或是從軍、或是遊歷,遙遠陌生的邊塞不但不使人們感到荒涼可怕,反而刺激了他們的好奇心。壹種為國立功的榮譽感和浪漫主義精神獼漫在初盛唐社會,不少著名的詩人都親歷過鐵馬秋風塞北的軍旅生活,如陳子昂、高適、岑參、崔顥、戎昱等人。充滿英雄傳奇色彩的塞外軍旅生活、雄奇壯偉的域外風物,都足以引起詩人們的創作興趣,於是從隋代的楊素、盧思道、薛道衡以來逐漸發展成熟的邊塞詩,在盛唐又出現了高峰,其中成就最突出的,當推高適、岑參以及王昌齡、李頎、王之渙等。
高適(700-765),字達夫,郡望渤海蓨(今河北景縣)人(渤海蓨是漢代的行政區域,唐時已無渤海蓨,《舊唐書》本傳稱其為“渤海蓨人”,是以郡望相稱)。至於生籍,現已無法考知。雖然高適的祖父、父親曾經當官,但到高適的時候,家境已經中落。高適二十歲時,曾西遊長安。他自己說:“二十解書劍,西遊長安城。舉頭望君門,屈指取公卿……白璧皆言賜近臣,布衣不得幹明主!歸來洛陽無負郭,東過梁宋非吾土……”(《別韋參軍》)他原以為憑借才華,可以壹舉獲取功名,結果失望而歸。此後他北上薊門,漫遊燕趙,但也是“逢時事多謬,失路心彌折”(《薊門不遇王之渙郭密之因以留贈》)。歸來之後,大約有十年間是在宋州(今河南商丘),“過著混跡漁樵”的落拓流浪生活,其間他也幾度外出。值得壹提的是天寶四載(745),他和李白、杜甫邂逅於汴、宋之地,壹起登臨懷古,把酒論文,傳為文學史上的佳話。天寶八載(749) ,因人舉薦,高適試舉有道科中第,授封丘縣尉,但因這個官職的“拜迎長官”、“鞭撻黎庶”(高適《封丘縣作》),他三年後便辭職不幹,不久入哥舒翰幕府掌書記。安史之亂發生,高適跟隨玄宗至蜀,拜諫議大夫,此後官運亨通,屢屢升遷,最後官封左散騎常侍,進封渤海縣侯。《舊唐書》稱“有唐以來,詩人之達者,唯適而已。”
高適是盛唐重要的詩人之壹。因為經歷的復雜,他的詩歌內容比較豐富。早年因為政治上的失意,生活上的困頓,他的詩多有自傷不遇之詞和急於用世之意。如“飄蕩與物永,蹉跎覺年老”(《酬裴秀才》)“暮天搖落傷懷抱,倚劍悲歌對秋草”(《古大梁行》)。高適的性格豪放不羈,杜甫曾稱他:“高生跨駿馬,有似幽並兒”(《
送高三十五書記十五韻》),殷璠稱他“性拓落,不拘小節”(《河嶽英靈集》),所以他青年時代就向往立功邊塞的生活:“倚劍對風塵,既然思衛霍”(《淇上酬薛三據兼寄郭少府微》),而且有過邊塞生活的親身體驗。所以邊塞詩也是他早期創作的壹個主要內容。高適仕途得意之後,詩歌創作數量不多,總體成就不如未達之前。
高適前期的邊塞詩多是來自他親身的經歷,是經過冷靜的觀察之後的有感而發,因此有較強的針對性,在反映現實方面比其他同時代的邊塞詩人遠為深刻,既表現了追求功名的昂揚意氣,又能夠抒發因直視冷峻的現實而產生的悲慨之心,所以在盛唐詩壇他被推為邊塞詩的代表。
高適邊塞詩中最負盛名的《燕歌行》,是他開元二十六年(738),第壹次北上薊門歸來以後的作品:
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
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
摐金伐鼓下榆關,旌旆逶迤碣石間。
校尉羽書飛瀚海,單於獵火照狼山。
山川蕭條極邊土,胡騎憑陵雜風雨。
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大漠窮秋塞草腓,孤城落日鬥兵稀。
身當恩遇恒輕敵,力盡關山未解圍。
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筋應啼別離後。
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
邊庭飄飖那可度,絕域蒼茫更何有。
殺氣三時作陣雲,寒聲壹夜傳刁鬥。
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勛。
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
這首詩前有作者自序,明確表示此詩是為“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高適自己也有過邊塞生活的體驗,所以詩中的思想感情是多方面的。既有對守邊士兵浴血苦鬥、“死節不顧勛”的高尚品格、英雄主義精神的歌頌,又有對軍中苦樂不均、邊將不得其人的諷刺;既肯定男兒當建功立業,橫行天下,又同情戰爭給征人思婦造成的痛苦。作者以高度的藝術技巧概括當時邊塞戰鬥生活的廣闊場景以及各種矛盾。尤其是“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兩句,批判將帥驕奢荒縱,不恤士卒,是全詩的中心所在。此詩語言多用七言偶對,幾乎每四句壹轉韻,平仄相間,音調鏗鏘,表達了詩人時而沈郁、時而激昂、時而悲壯的心情,但給人的感覺不是形式的華美,而是沈至、渾厚、質實、雄健。
高適的邊塞詩,議論深刻,見解過人。如他的《塞上》詩,指出當時邊患的嚴重和朝廷對外戰爭的失策:“邊塵滿北溟,虜騎正南驅
。轉鬥豈長策,和親非遠圖。惟昔李將軍,按節臨此都。總戎掃大漠
,壹戰擒單於。”他認為唐朝習用的“和親”手段已經起不到羈縻強敵的效果,應該像漢時的李將軍那樣,迅速掃平殘敵,解除邊患。他的邊塞詩中,還經常出現對士兵英勇無私的愛國精神的贊頌,對他們艱苦生活的同情。除了《燕歌行》,這壹類的作品還有《薊門五首》其四中:“黯黯長城外,日沒更煙塵。胡騎雖憑陵,漢兵不顧身。古樹滿空塞,黃雲愁殺人。”《答侯少府》中:“北使經大寒,關山饒苦辛。邊兵若芻狗,戰骨成埃塵。行矣勿復言,歸歟傷我神。”
高適的邊塞詩還抒發了自己的壯誌雄心以及懷才不遇的悲慨。如《塞下曲》中:“萬裏不惜死,壹朝得成功。畫圖麒麟閣,入朝明光宮。大笑向文士,壹經何足窮。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他的理想就是塞上立功,身後揚名。但是現實是殘酷的,他在《薊中作》中又寫道:“豈無安邊書?諸將已承恩。惆悵孫吳事,歸來獨閉門。”“孫吳事”,指用兵之道。自己雖然有軍事韜略,無奈無人賞識,那些不學無術的將領,早已得到皇帝的封賞。
高適的邊塞詩多是五、七言古體,但壹些以邊塞生活為題材的絕句也寫得境界闊大,風骨凜凜。如《送董大二首》之二:“千裏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荒漠雪景,反而襯托出了英雄豪傑的不凡襟抱。《塞上聽吹笛》:“雪凈胡天牧馬還,月明羌笛戍樓間。借問梅花何處落,風吹壹夜滿關山
。”詩把塞外雪夜寫得多麽明凈寥廓,壹支《梅花落》曲子又把它點綴得絢麗如畫,而且情韻深厚。
殷璠在《河嶽英靈集》中稱贊高適說:“適詩多胸臆語,兼有氣骨,故朝野通賞其文”。高適的詩多從現實出發,寫自己的真感情,真懷抱,或抒情、或議論,不是無病呻吟,不是矯揉造作,這是“多胸臆語”;而語言的質實有力,情調的豪邁雄壯,便是“兼有氣骨”的表現。這兩者相結合,形成了高適邊塞詩“尚質主理”、“悲壯沈雄”的風格特色。
和高適並稱為盛唐邊塞詩代表的是岑參。
岑參(約715-769),江陵(今湖北江陵)人。和高適壹樣,岑參的祖、父輩都曾有過顯赫的政治地位,但到岑參幼年時,家道已經中落,父親又早死,全憑他勤奮讀書,天寶三載(744),二十九歲時,應舉及第 ,授右內率府兵曹參軍。天寶八載(749)冬天,岑參第壹次赴安西邊塞(今新疆庫車附近),在安西節度使高仙芝幕中任職,兩年後回長安。天寶十三載(754)夏秋之際 ,岑參赴北庭邊塞(今新疆吉木薩爾北破城子),在安西、北庭節度使封常清幕中供職,三年後東歸。因杜甫的舉薦,岑參入朝任右補闕,又歷任起居舍人、虢州長史等職,後轉嘉州(今四川樂山)刺史,秩滿罷官,流寓蜀中,卒於成都旅舍。有《岑嘉州集》,存詩約四百首。
岑參壹生兩次出塞,***寫作了七十多首邊塞詩,是盛唐詩人中寫作邊塞詩數量最多的。岑參邊塞詩的內容比較豐富,有的是抒發為國安邊、建立功業的抱負,表現了強烈的入世精神。如“功名只向馬上取,真是英雄壹丈夫”(《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丈夫三十未富貴,安能終日守筆硯”(《銀山磧西館》);有的是抒寫邊思鄉愁
,如《逢入京使》:
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幹。
馬上初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
詩寫在邊塞思念家人的感情,語淡情濃,氣度卻顯得豪爽。
但岑參寫得最多最好的,還是那些描寫域外奇異風光和風土人情的作品。
岑參赴邊之時,已是天寶後期,唐王朝內外危機重重,但安西、北庭邊塞的兵力壹向雄厚,唐帝國的聲威依然顯赫,所以岑參的情緒高昂、豪邁,充滿了積極樂觀的精神。他的性格又具有好奇的特點,杜甫就曾說:“岑參兄弟皆好奇”(《渼陂行》),而且想象力豐富
,域外奇偉壯麗的風物,極大地刺激了他的創作欲望,所以他的邊塞詩如殷璠所說:“參詩語奇體峻,意亦造奇”(《河嶽英靈集》)。殷璠此語雖是針對岑參早期寫景之作而言,但似乎更符合他的邊塞詩的藝術特點。關於岑參詩的“奇”,清人也有相同的看法,如沈德潛《唐詩別裁集》說:“參詩能作奇語,尤長於邊塞。”翁方綱《石洲詩話》稱:“嘉州之奇峭,入唐以來所未有。又加以邊塞之作,奇氣益出。”
岑參邊塞詩的“奇”,首先表現在以奇特的想象抒發立功邊塞的慷慨豪情,將域外荒寒的奇異風光,用豪邁高遠的語言和聲調來表達,給人既振奮又新鮮的感覺,如著名的《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忽如壹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
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
瀚海闌幹百丈冰,愁雲慘淡萬裏凝。
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
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
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
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這首詩寫雪兼寫送別。他把邊地的雪寫得那麽絢麗,又用雪來表現奇寒,而後過渡到送別的場面、惜別的心情。詩中“忽如壹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兩句,用梨花盛開的春天景象,來比喻嚴冬飛雪,既形象,又使全詩表現出積極浪漫主義的情調。“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兩句,在漫天皆白之中,突出了紅旗的鮮麗,畫面給人的印象十分深刻。陳繹曾說“岑參詩尚巧主景”(《唐音癸簽》引),胡應麟認為他的詩“清新奇逸”(《詩藪》),都指出了岑參詩善於寫奇景的特點。再如《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
君不見走馬川,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
輪臺九月風夜吼,壹川碎石大如鬥,隨風滿地石亂走。
匈奴草黃馬正肥,金山西見煙塵飛,漢家大將西出師。
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行軍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
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
虜騎聞之應膽懾,料知短兵不敢接,車師西門佇獻捷。
這首詩描寫的是大漠中惡劣的環境:黃沙入天,夜風怒吼,飛石如鬥,但詩人用誇張的筆法描寫這些景物的時候,心中卻充滿了昂揚激動的情緒,因為他是用如此奇偉的景色,襯托奔赴沙場的勇士的英雄氣概:看將士們半夜行軍,幕中草檄,何等英姿颯爽!這首詩給我們美的感受,已不僅僅來自塞外奇景,還由於盛唐時代詩歌中鼓蕩著的慷慨豪邁的激情。
岑參寫塞外奇景的作品,數量頗多,且多用歌行體。如《火山雲歌送別》:
火山突兀赤亭口,火山五月火雲厚。
火雲滿山凝未開,飛鳥千裏不敢來。
《熱海行送崔侍禦還京》:
岸旁青草常不歇,空中白雪遙旋滅。
蒸沙爍石燃虜雲,沸浪炎波煎漢月。
側聞陰山胡兒語,西頭熱海水如煮。
海上眾鳥不敢飛。中有鯉魚長且肥。
這些景象本身已具有奇異的色彩,而岑參又馳騁想象,給以誇張
,更顯得奇麗壯偉,震人心魄。
岑參邊塞詩的“奇”,還表現在聲韻上。
岑參邊塞詩最擅長的是七言歌行和七絕。其七言歌行音節流暢,用韻靈活多變,既借鑒了高適等人縱橫跌宕,開合自如的體勢,又接受了樂府詩的形式特點,有時句句用韻,有時隔句用韻,有時壹韻到底,有時二、三句壹轉韻,總之,視內容而作音律上的調度安排。所以音節嘹亮鏗鏘悅耳。如《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中,句句用韻、三句壹轉,且平、上、入三聲互換,以急促勁折的聲韻,表現出軍情的緊急和土氣的高昂。
在盛唐邊塞詩人中,高適、岑參向來並稱齊名。如杜甫說:“高岑殊緩步,沈鮑得同行。意愜關飛動,篇終接混茫。”(《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適虢州岑二十七長史參三十韻》)。關於兩人在詩歌藝術上的造詣,曾有詩論家將他們歸在壹起品評。如嚴羽說:“高岑之詩悲壯,讀之使人感慨。”(《滄浪詩話·詩評》),辛元房說:“(
岑參)詩調尤高……與高適風骨頗同,讀之使人慷慨懷感”(《唐才子傳》卷三)。但正如有的評論家所指出的,他們兩人的風格,並不能以“悲壯”二字歸為壹類。由於經歷、個性,接受的藝術熏陶不同
,兩個同時代的著名的邊塞詩人的風格,也是同中有異的。具體地說
,高適的邊塞詩“悲壯”的色彩更濃郁壹些,岑參的邊塞詩更“奇麗
”壹些。所以說高適詩“悲壯而厚”,岑參詩“奇逸而峭”。(《師友詩傳續錄》)“高適詩尚質主理;岑參詩尚巧主景”(《唐音癸簽
》引《吟譜》)。
在盛唐邊塞詩人群中,王昌齡、李頎、王之渙、崔顥等人,也是各有建樹的作家。
王昌齡(約698-757),字少伯,京兆萬年(今陜西西安)人,早年曾漫遊四方,到過塞上。開元十五年(727) ,登進士第,開始了仕宦生涯。先是授職秘書省校書郎,七年後應博學宏詞科考試中選,授汜水(今屬河南)縣尉。開元二十七歲年(739),因“不護細行,屢見貶斥”(《舊唐書》本傳),終於本年獲罪被謫嶺南。開元二十八年(740) ,王昌齡自嶺南北歸,任江寧(今江蘇南京)縣丞。但幾年後,王昌齡又被貶至龍標(今湖南黔陽)縣尉。安史之亂發生,王昌齡北還,路過亳州郡時,為刺史閭丘曉所殺。
王昌齡的壹生是比較坎坷的。他早年家境貧寒,“多知危苦之事
”,但他又十分渴望建功立業,向往軍中生活。他在《九江口作》中說:“何當報君恩,卻系單於頭”?《變行路難》中說:“封侯取壹戰,豈復念閨閣”?這種強烈的事功精神,慕俠尚氣,慷慨豪爽的個性和他親赴塞垣的生活經歷,使他在邊塞詩的創作方面,能有獨特的成就。王昌齡邊塞詩的代表作是《出塞》和《從軍行》。《出塞》***有兩首(均從《全唐詩》)。其壹為: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裏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這首詩曾被明人評為唐人七絕中的“壓卷”之作。作者從邊關明月想到從秦漢以來,築關備胡,耗時良久,但戰爭仍持續不絕,造成了多少家庭的悲劇。究其原因,主要在於邊將不得其人。這種論點的提出,是基於作者對歷史的深刻了解思考,而且語言精煉,以秦漢時的明月關山落筆,創造了壹種蒼茫遼闊的意境,藝術感染力很強。因此清人黃生評此詩道:“中晚唐絕句涉議論便不佳,此詩亦涉議論而未嘗不佳。此何以故?風度勝故,氣味勝故。”他的《從軍行》***有七首絕句。其中壹、二首分別是:
烽火城西百尺樓,黃昏獨坐海風秋。
更吹羌笛關山月,無那金閨萬裏愁。
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舊別情。
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
兩首詩主要是抒發征戍者斬不斷理還亂的鄉思別愁。作者善於表現典型環境中人物的感情。如第壹首寫壹個守邊士兵,在秋日的黃昏
,蕭瑟海風之中,坐在兀立的烽火臺邊,耳中是繚繞不去的《關山月
》曲子聲,他不由得想起了萬裏之外閨中的妻子,是怎樣苦苦地思念自己,於是愁緒縈懷,思情萬端。情與景高度融合,悲涼中又有柔婉
。第二首寫軍中作樂的場面,人們在琵琶曲的伴奏下,蹁蹁起舞,但是樂曲怎麽換都離不開“關山”的離別之情。濃濃的別愁,彈也彈不盡,聽也聽不膩,夜色漸漸轉深,月亮已西落於長城之下了,邊愁獼漫在塞外的夜空。
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其四)
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卷出轅門。
前軍夜戰洮河北,已報生擒吐谷渾。(其五)
這兩首主要表現立功塞上的雄心壯誌,如其四中,身經百戰的將士,表示“不破樓蘭終不還”的決心,第五首寫的是壹次夜戰。前兩句渲染戰鬥的緊張氣氛,後兩句突出勝利的結果。將前後幾首詩結合起來讀,使人感動於這些古代士兵崇高偉大的心靈:他們和常人壹樣有兒女情長,但壹旦國家需要,他們便舍生忘死,不計個人得失。王昌齡因為早年有親上塞垣的經歷,對軍隊中的情況比較了解,他自己也有馬上取功名的理想,所以在這些將士的身上也寄托了自己的熱情
。沈德潛《唐詩別裁》卷壹說:“少伯塞上詩,多能傳出義勇”,的確如此。
王昌齡不但以邊塞詩著稱,他的反映婦女生活的詩篇,歷來也備受推崇。他筆下的婦女形象有宮中怨女、有閨中少婦,也有勞動婦女
。如《閨怨》:
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
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詩人先寫少婦因為“不知愁”,所以盛妝打扮之後登上高樓觀賞春色。沒想到原野上燦爛的春光,突然觸動了她心中索寞的情懷和對青春華年流逝的傷感,引出了“悔教夫婿覓封侯”的感嘆。詩對少婦心理的描寫可謂細致、傳神。清人俞樾評此詩:“以無情言情則情出
,以無意寫意則意真”。
王昌齡詩以七絕成就最高,數量也最多,人稱“七絕聖手”。壹般都認為,王昌齡的七絕,在唐代只有李白可與比肩。王世貞《詩評
》引焦竑語稱:“龍標(王昌齡)、隴西(李白)真七絕當家,足稱聯璧”。清人葉燮《原詩》說:“七言絕句,古今推李白、王昌齡。”
李頎(約690-754) ,嵩陽(今河南登封)人(據姚奠中《李頎裏居生平考辨和詩歌成就》 ,《山西大學學報》1983年1期)。李頎於開元二十三年(735)登進士第,他和盛唐時代的許多士子壹樣,有強烈的功名心,企慕富貴榮華的生活:“男兒立身須自強,十年閉戶潁水陽。業就功成見明主,擊鐘鼎食坐華堂。二八蛾眉梳墮馬,美酒清歌曲房下”。(《緩歌行》)這首詩寫出了當時寒俊之士的“白日夢”。但是李頎的仕宦生涯並不如意:“數年作吏家屢空,誰料黑頭成老翁”(《欲之新鄉簽崔顥綦毋潛》)由於對仕進失望,李頎不久便辭官不就,歸隱田園了。
李頎性格中有豪爽任俠、倜儻不群的壹面,又有長期接觸社會生活的機會,他的邊塞詩渾雄剛健,蒼涼悲壯,代表作《古從軍行》:
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旁交河。
行人刁鬥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
野雲萬裏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
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
聞道玉門猶被遮,應將性命逐輕車。
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蒲桃入漢家。
這首詩借詠漢武帝征西域史事,感嘆古往今來的邊陲攻戰,付出了數不清的性命和財產,換來的只不過是小小的蒲桃移植在長安!沈德潛評此詩道:“以人命換塞外之物,失策甚矣!為開邊者垂戒,故作此詩。”(《唐詩別裁》卷五),詩的思想很有深度。這壹首七言古詩音韻宛轉,章法整飭。詩中描寫的荒漠景色,色彩黯淡,情調低沈,表現了李頎個人悲愴的情懷。
李頎其他的邊塞詩還有《古意》、《古塞下曲》等,情調都很蒼涼悲壯。
李頎精通音律,對音樂的感受特別敏銳,而且能準確給以表達,他有幾首描寫音樂的詩篇,都十分成功。如《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語房給事》中:
董夫子,通神明,深山竊聽來妖精。
言遲更速皆應手,將往復旋如有情。
空山百鳥散還合,萬裏浮雲陰且晴。
嘶酸雛雁失群夜,斷絕胡兒戀母聲。
川為凈其波,鳥亦罷其鳴。
烏孫部落家鄉遠,邏娑沙塵哀怨生。
幽音變調忽飄灑,長風吹林雨墮瓦。
迸泉颯颯飛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
詩中的“董大”,即董庭蘭,是當時著名的琴師。“胡笳聲”即《胡笳弄》,是按胡笳聲調翻為琴曲的,所以董大是彈琴而不是吹奏胡笳。
胡笳聲不是具象、可觸摸的。詩人便用了種種感通神明的意象,來給以描繪。說樂聲時緊時緩,就像空中百鳥乍聚乍散,像蘭天上浮雲忽開忽合。樂聲嘶啞,像離群的雛雁在暗夜裏悲鳴,樂聲低沈,像胡兒依戀慈母哀哀低喚。接著詩人又用自然景物的變化來反襯琴聲的藝術力量:“川為凈其波,鳥亦罷其鳴”。好象河流,飛鳥都被琴聲震懾了、陶醉了。後面寫琴聲的幽咽,使人想到漢烏孫公主和唐文成公主遠嫁的悲傷。這以上是側面寫琴聲。以下從正面寫琴聲,運用了形象的比喻,如“長風吹林”、“迸泉颯颯”、“野鹿呦呦”……,寫出了音樂的無窮變化,也寫出了音樂中的人情味。難怪殷璠稱李頎描寫音樂的詩句是"足可歔欷,震蕩心神"(《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引)。
李頎還擅長刻畫人物性格,他的《別梁鍠》、《贈別高三十五》
、《送陳章甫》、《贈張旭》等詩,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如《別梁鍠》:
梁生倜儻心不羈,途窮氣蓋長安兒。
回頭轉眄似雕鶚。有誌飛鳴人豈知?
雖雲四十無祿位,曾與大軍掌書記。
抗辭請刃誅部曲,作色論兵犯二帥。
壹言不合龍頟侯,擊劍拂衣從此棄。
朝朝飲酒黃公壚,脫帽露頂爭叫呼……
時人見子多落魄。***笑狂歌非遠圖。
忽然遣躍紫騮馬,還是昂藏壹丈夫……
把梁鍠任俠使氣,不拘小節的個性作了生動、形象的刻劃,使人感覺到他雖然落魄卻依然悲歌慷慨。
王之渙(688-742),字季淩,絳州(今山西絳縣)人,他少有俠氣,靳能所作墓誌銘並序中稱其“慷慨有大略,倜儻有異才”(見傅璇琮主編《唐才子傳校箋》),“嘗或歌從軍,吟出塞,曒兮極關山明月之思,蕭兮得易水寒風之聲,傳乎樂章,布在人口”。(同上)可見王之渙的邊塞詩在當時已享有盛名。王之渙保留下來的作品只有六首,其中三首是邊塞詩,最膾炙人口的是《涼州詞二首》其壹:
黃河遠上白雲間,壹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此詩首二句寫玉門關外的情景。有的版本作“黃河”為“黃沙”
,因為黃河離玉門關很遠,肉眼看不到黃河與天相接的情景。但是若從藝術想象的角度,以意念中黃河與白雲相接的情景作為孤城、群山的背景,又是可以說得通的。後兩句寫羌笛吹奏著哀怨的《折楊柳曲
》,好像在埋怨因為春風不到玉門關,所以這裏見不到壹株楊柳樹。這裏的“春風”語帶雙關,既是說玉門關本就荒涼,不必埋怨春風,又是用“春風”比喻朝廷的恩譯,說朝廷早就把這些戍卒的生死置之度外,流露了作者對守邊士兵的同情,但是用語十分含蓄,用情十分深摯婉曲。
王之渙的《登鸛雀樓》是家喻戶曉的名篇: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裏目,更上壹層樓。
這首詩寫景卻不把景寫盡,而且在壯闊雄渾的景物描寫中,寄寓著“登高望遠”之意,展現了盛唐知識分子開闊的胸襟、進取的精神
。
崔顥(約704-754),汴州(今河南開封)人。開元十壹年(723)登進士第。崔顥曾漫遊各地,到過塞上,有《崔顥集》,存詩40多首
。其中邊塞詩7首,多抒發立功軍中,殺敵塞上的豪邁意氣。如《贈王威古》:
三十羽林將,出身常事邊。春風吹淺草,獵騎何翩翩。
插羽兩相顧,鳴弓新上弦。
射麋入深谷,飲馬投荒泉。馬上***傾酒。野中聊割鮮。
相看未及飲,朵虜寇幽燕。
烽火去不息,胡塵高際天。長驅救東北,戰解城亦全。
報國行赴難,古來皆***然。
詩中把王威古慷慨悲歌之士的形象刻劃得多麽動人!詩的前十句借射獵的場面塑造王威古英武豪健的形象,後八句歌頌王將軍慷慨赴國難、英勇上戰場的精神。詩中漾溢著的愛國熱情和英雄主義的精神
,都使人深受鼓舞,所以殷璠稱贊道:“風骨凜然”(《河嶽英靈集
》)。崔顥作品中,最為著名的是《黃鶴樓》: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
黃鶴壹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詩人在觀賞黃鶴樓的風光時,想到古人登仙駕鶴的傳說,也想起三國時才士禰衡被冤殺於此的往事,不由得感慨萬端,在詩中抒發世事茫茫,人生如寄的感嘆,轉而對家鄉親人產生深深的系念。詩壹氣直下,自然流暢。就像沈德潛評此詩所說:“意得象先,神行語外,縱筆寫去,遂擅千古”(《唐詩別裁》卷十三)。詩的前四句寫登樓所想,表現仙去樓空,歲月不再,唯有白雲,千載之下,依然悠悠的世事茫茫之感。後四句寫登樓所見所想,漢陽城、鸚鵡洲、綠草芳樹在夕陽之下,暮江之上,徒然增人鄉愁離思。寫景抒情,臻於妙境,難怪嚴羽《滄浪詩話·詩評》稱此詩:“唐人七言律詩,當以崔顥《
黃鶴樓》為第壹。”
盛唐邊塞詩人的成就高低不同,數量多寡有別,但他們在藝術上基本都在努力創造陽剛、勁健、慷慨、奇偉之美,使邊塞詩歌成為盛唐之音的壹個有機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