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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詩經>的問題

十五《國風》,以《豳風》的年代最早。其中《七月》壹篇,是極古老的農事詩,壹般以為產生於西周初。與 《周頌》中的農事詩不同,它以相當長的篇幅,敘述農夫壹年四季的勞動生活,並記載了當時的農業知識和生產經驗,像是記農歷的歌謠。詩的作者,像是壹個奴隸管理人,或者如壹些學者所說,他是壹個奴隸家庭的家長,率領壹群農夫和自己的妻子兒女為“公”和“公子”工作。不拘哪壹種,其本人的身份,也屬於奴隸,只是地位稍高些。所以詩中既嗟嘆農夫的辛勞,又將此作為農夫應盡的義務,並為“公”和“公子”熱情祝頌。詩的價值,在於相當忠實而細致地描繪了從氏族公社轉化來的氏族奴隸制的社會情狀。

我們從詩中看到,農夫們既要在田中耕作收獲,又要種桑養蠶,紡麻織絲,乃至練習武功,打獵捕獸;農閑時還得到城堡裏去修理房屋,就是在寒冬裏也不得閑,要鑿取冰塊藏入地窖,供“公”及“公子”們夏日裏享用;壹年到頭,周而復始。他們吃的是什麽?“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享葵及菽,八月剝棗”;“七月食瓜,八月斷壺,九月叔苴”。——大抵是苦菜、野果、葫蘆、麻子這壹類東西。壹切好物事,全歸主人所有。“言私其豵,獻豜於公”,打來的野豬,大的歸“公”,小的才歸自己;“我朱孔陽,為公子裳”,織染成朱紅色漂亮的衣料,是給“公子”做衣衫;處女也歸“公子”:“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只有在新年時節,“公”會讓人宰了嫩羊,把農夫們召去。於是眾人“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公”和“公子”不但享受了農夫們的勞動成果,還驅使他們為自己高呼萬歲。

這首詩不僅在社會學、歷史學、農業學方面是極可貴的資料,從文學史來說,也是後代田家詩的濫觴。

《國風》中也有相當壹部分政治批評和道德批評的詩。這些詩有些是針對特定的人物事件的,有的則帶有普遍意義。總體上說,這些詩較多反映了社會中下層民眾對上層統治者的不滿。如著名的《伐檀》: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幹兮。河水清且漣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懸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這首詩,以前很多人都解釋為勞動者對剝削者不勞而獲、坐享其成的責問,這恐怕不太確切。應該指出,在《詩經》的時代,所謂“君子勞心,小人勞力”(《左傳》),“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 (《孟子》),在社會的壹般認識中,原是名正言順,天經地義。在物質上、精神上都受到嚴重奴役的奴隸們,能否清醒地否定當時社會所公認的這壹種原則,本身是個問題;即使有人認識到並表現出來了,這樣的詩也不可能被諸侯和周王朝的樂宮照樣容納,成為貴族子弟日常誦詠學習的對象。《毛詩序》解此詩,謂“刺貪也。在位貪鄙,無功而食祿”,應該是正確的。也就是說,詩人還是從社會公認的原則出發,認為“君子”居其位當謀其事,“無功而食祿”就成了無恥的“素餐”——白吃飯。末句“彼君子兮,不素餐兮”,是諷刺的筆法。事實上,“君子”們屍位素餐,倒是普遍的現象。以他們聲稱的原則諷刺他們的行為,這首詩已經很深刻,不必再加以拔高,以至脫離了原意。

“禮儀”是統治者自身制訂的行為規範,而統治階層的成員,沈湎於荒淫作樂的生活,又往往破壞了這種規範,於是詩人對他們發出尖銳的詛咒。但同時也要看到,這首詩之所以寫得如此尖銳而激烈,乃是因為作者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首先站在維護“禮儀”的立場,這也是社會所承認的“正確”的出發點。再如《碩鼠》,也是相當深刻的政治諷刺詩。詩中把統治者比作貪得無厭的大老鼠,感到忍受不了這幫家夥的沈重壓榨,想要逃到壹塊“樂土”中去。從詩中“無食我黍”等句來看,作者是擁有自己的土地財產的,其身份可能是下層貴族或其他自由民吧。這種反對過度剝削的意見,也是明智的統治者所願意認可,並認為值得警戒的。

前面說《小雅》中壹部分詩歌與《國風》類似,其中最突出的,是關於戰爭和勞役的作品。我們就把這類詩同《國風》中同樣主題的詩放在壹起介紹>。《小雅》中的《采薇》、《杕杜》、《何草不黃》,《豳風》中的《破斧》、《東山》,《邶風》中的《擊鼓》,《衛風》中的《伯兮》等,都是這方面的名作。與敘述武功的史詩不同,這些詩歌大都從普通士兵的角度來表現他們的遭遇和想法,著重歌唱對於戰爭的厭倦和對於家鄉的思念,讀來倍感親切。

其中《東山》寫出征多年的士兵在回家路上的復雜感情,在每章的開頭,他都唱道:“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蒙。”他去東山已經很久了,走在回家路上,天上飄著細雨,襯托出他的憂傷感情。他壹會兒想起了恢復平民生活的可喜,壹會兒又想起了老家可能已經荒蕪,迎接自己的也許是壹派破敗景象:“果贏之實,亦施於宇。伊威在室,蠨蛸在戶。町畽鹿場,熠耀宵行。”但是,即使是這樣,他也覺得還是老家好:“不可畏也,伊可懷也!”壹會兒又想起了正在等待自己歸來的妻子:“鸛鳴於垤,婦嘆於室。……自我不見,於今三年。”然後又想起妻子剛嫁給自己時那麽漂亮:“其新孔嘉”,可是,“三年”不見她還是那麽漂亮嗎?“其舊如之何?”。全詩通篇都是這位士兵在歸家途中的心理描寫,寫得生動真實,反映了人民對和平生活的懷念和向往。這首詩對於後來的詩歌也有壹定影響。如漢樂府民歌中的《十五從軍征》,寫壹個老兵從軍隊裏歸來,卻見到老家已經破敗,親人已經去世,其構思可能曾受到此詩的啟發。《小雅》的《采薇》,表現了參加周王朝對玁狁戰爭的士兵的苦惱,他不能回家,不能休息:“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啟居,玁狁之故。”“王事靡盬,不遑啟處。憂心孔疚,我行不來。”整天想的就是早日回家。但眼看著日子壹天天過去,回家之事卻毫無指望,因而獨自黯然神傷,“曰歸曰歸,歲亦暮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曰歸曰歸,歲亦陽止”。最後終於盼到了回家的那壹天,他走在回鄉途中,天空飄著紛紛揚揚的雪花,身體又饑又渴,心裏充滿悲哀:“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他去當兵的時候正是春天,楊柳迎風搖曳,似乎在為他送行,又似乎表示挽留;他回到家鄉的時候正是冬天,雪花霜霏飄灑,似乎在表示歡迎,又似乎表示冷漠。這四句,壹直受到後代文人的高度評價,如晉代謝玄就認為這是《詩經》中最好的詩句(見《世說新語·文學》)。後世詩歌中所表現的以折柳贈遠行之人的風習,似乎最早就是淵源於此詩,因為此詩最早將楊柳與遠行組合到了壹起,使人產生了楊柳留人的印象。

應該說明:《詩經》中這壹類作品,不能簡單地稱之為“反戰詩”。因為詩中雖然表達了對於從軍生活的厭倦,對和平的家庭生活的留戀,卻並不直接表示反對戰爭,指斥那些把自己召去服役的人。詩中的情緒也是以憂傷為主,幾乎沒有憤怒。這是因為,從集體的立場來看,從軍出征乃是個人必須履行的義務,即使這妨害了士兵個人的幸福,也是無可奈何。這壹特點,在《衛風·伯兮》中看得更清楚: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執殳,為王前驅。自伯之樂,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願言思伯,甘心首疾。焉得諼草,言樹之背。願言思伯,使我心痗。

這首詩是以女子口吻寫的。她既為自己的丈夫感到驕傲,因為他是“邦之桀(傑)”,能“為王前驅”,又因丈夫的遠出、家庭生活的破壞而痛苦不堪。詩人所抒發的情感,既是克制的,又是真實的。

在《國風》中,最集中的是關於戀愛和婚姻的詩。

在《詩經》時代,在某些地域,對男女交往的限制還不像後代那樣嚴厲,由此我們在這些詩中看到年輕的小夥和姑娘自由地幽會和相戀的情景,如《召南·野有死麕》: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 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

壹個打獵的男子在林中引誘壹個“如玉”的女子,那女子勸男子別莽撞,別驚動了狗,表現了又喜又怕的微妙心理。又如《邶風·靜女》:

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

壹對情人相約在城隅幽會,但是當那男子趕到時,那女子卻故意躲了起來,急得那男子“搔首踟躕”,那女子這才出來,贈給那男子壹根“彤管”作為愛情信物。那男子不禁驚喜交集,因為這“彤管”是心上人送給自己的,所以他覺得真是分外美麗,不同尋常。但畢竟,從總體上說,社會的約制是在逐漸嚴格起來,戀人們對自己的行動,也不得不有所拘束。《鄭風·將仲子》寫道:

將仲子兮,無逾我裏,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仲子”是她所愛的情人。但她卻不敢同他自由相會,且不準他攀樹翻墻。只因父母可畏,並在後面重疊的二章中,提出“諸兄”可畏,“人之多言”可畏。有如此眾多“可畏”的力量,戀人們又能怎麽樣呢? 於是我們在《國風》中看到許多情詩,詠唱著迷惘感傷、可求而不可得的愛情。在後人看來,這也許是壹種含蓄的微妙的藝術表現,但在當日,恐怕主要是壓抑的情感的自然流露吧。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陳風·月出》)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壹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秦風·蒹葭》)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周南·漢廣》)

壹切詩歌的藝術風格都不是無緣無故地形成的。明朗熱烈的風格,必是情感自由奔放的產物;含蓄委曲的表達,總是感情壓抑的結果。在文學發展的初期,即人們尚未自覺地追求多樣藝術風格的時代,尤其如此。《國風》中還有許多描寫夫妻間感情生活的詩。像《唐風·葛生》,壹位死了丈夫的妻子這樣表示: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她的遭遇是令人同情的。但也有男子,急切地要把妻子拋棄。在那種婦女毫無地位的時代,棄婦的命運更令人悲哀。

《邶風》中的《谷風》,《衛風》中的《氓》,是最著名的兩首棄婦詩。《谷風》是壹個善良柔弱的女子的哀怨淒切的哭訴,說自己如何辛辛苦苦為丈夫持家,千難萬難度過貧苦的日子,家境好起來,人也衰老了,於是丈夫另有所歡,把自己趕出門去;自己離開夫家時,如何難分難舍,因為割不斷對往事的追憶留戀。詩中所描寫的,是壹個賢惠忍讓的中國婦女的典型。《氓》敘寫了壹個女子從與人戀愛到結婚到被拋棄的痛苦經歷,壹件件事情依次寫來,脈絡非常清楚。先是有壹個男子笑嘻嘻地向她以布換絲,並向她求婚。她答允了這樁婚事,在等待結婚的日子裏,她常常登上頹墻盼望他。可是成家沒幾年,丈夫卻拋棄了她。她憤怒地指責丈夫:“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又告誡其他女子不要輕信男子:“於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這是真實的心理,同時多少帶有道德訓誡的意味。

《詩經》中寫戀愛和婚姻問題的詩,或歌唱男女相悅之情、相思之意,或贊揚對方的風采容貌,或描述幽會的情景,或表達女子的微妙心理,或嗟嘆棄婦的不幸遭遇,內容豐富,感情真實,是全部《詩經》中藝術成就最高的作品

關雎 詩經·國風·周南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這是詩人對河邊采摘荇菜的美麗姑娘的戀歌。

七 月詩經·國風·豳風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壹之日畢發,二之日栗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 三之日於耜,四之日舉趾。同我婦子,饁彼南畝,田畯至喜!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 七月流火,八月萑葦。蠶月條桑,取彼斧斨, 以伐遠揚,猗彼女桑。七月鳴鵙,八月載績。 載玄載黃,我朱孔陽,為公子裳。四月秀葽,五月鳴蜩。 八月其獲,十月隕籜。壹之日於貉,取彼狐貍,為公子裘。 二之日其同,載纘武功。言私其豵,獻豜於公。 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 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戶。 嗟我婦子,曰為改歲,入此室處。六月食郁及薁,七月烹葵及菽。 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 七月食瓜,八月斷壺,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農夫。 九月築場圃,十月納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麥。 嗟我農夫,我稼既同,上入執宮功。晝爾於茅,宵爾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二之日鑿冰沖沖,三之日納於淩陰。四之日其蚤,獻羔祭韭。 九月肅霜,十月滌場。朋酒斯饗,曰殺羔羊。 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

壹幅瑰麗的農耕圖。奴隸雖終歲勤苦,仍不免饑寒交迫。

流火:大火星在七月黃昏時偏離中天,自西而下。火,星名,心宿之亮星,又名大火。

授衣:分發寒衣。壹說女工裁寒衣。

壹之日:周歷正月,夏歷十壹月。以下二之日,三之日,四之日順序類推。

畢發(音bó):風寒盛。

栗烈:凜冽。

褐:粗麻或粗毛制短衣。窮人所穿。

卒歲:終歲,年底。

於耜(音sì):整修農具。

舉趾:舉足耕耘。婦子:妻子和小孩。

饁(音yè):送飯食到田間。

南畝:向陽的耕地。

畯(音jùn):管農事的管家。

壹說田神。喜:酒食。

陽:溫暖。

倉庚:黃鶯。

女:女子,女奴。

懿筐:采桑用的深筐。

微行(音háng):小路。

遲遲:緩慢。指白日漸長。

殆:恐,怕。

及:與。

同歸:指被脅迫做妾婢。

萑(音huán)葦:長成的荻葦。

萑、葦,初生時稱蒹、葭。

條桑:修剪桑枝。

斨(音qiāng):斧,受柄之孔方形。

遠揚:又長又高的桑枝。

猗彼女桑:用索拉著采嫩桑。

鵙(音jú):鳥名。又名伯勞。體態華麗,嘴大銳利,鳴聲洪亮。

載績:紡麻。孔陽:甚為鮮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