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頌
等蜻蜓選定落腳的稻葉
等花頭巾的女人，取下孩子背上的書包
等牛羊全部過了木橋
夕陽才沈下去
汪家莊的白楊
起風了
水柳在搖，椿樹在搖，棣棠在搖，板栗樹也在搖
有鳥窩的白楊，搖動幅度最小
春風辭
快遞員老王，突然，被寄回了老家
老婆把他平放在床上，壹層壹層地拆
墳地裏，蕨菜紛紛松開了拳頭
春風，像壹條巨大的舌頭，舔舐著人間
聞祁連山護林員稀缺，寫此應聘書
我能夠壹個人住在樺樹屋裏，長達數年
會養壹條狗，取她的名字
下雨會進山，喜歡草木的輕響，石頭的微光
下雪也會進山，滿山滿嶺的積雪，是上天賜與我的銀子
不怕死在山裏
祁連山，多麽巍峨的壹座墳
清明祭
每壹天，都是清明，每壹天，都在祭奠
每壹個黃昏，都有悲傷的風，穿過鐵柵欄
每壹處，都是供桌，每個人，都是祭品
呵，這紙糊的電視，紙糊的房子，紙糊的天
英雄
西西弗斯，推著石頭，反復地推
無休無止地推
屎殼郎，壹生都要推糞球
要到頂了，又滾了下去
同時滾下去的，還有黃土高原的落日
五十七歲的秦大娘，每天推著兒子，去朝陽醫院
羚羊走過的山岡（5首）
1，黃河頌
源頭的廟裏，只有壹個喇嘛
每次撿牛糞，都會摟起袈裟，赤腳蹚過黃河
低頭飲水的牦牛
角，壹致指向巴顏喀拉雪山
星宿海的藏女，有時，會舀起魚，有時，會舀起壹些星星
魚倒回水裏，星星裝進木桶，背回帳篷
2，羚羊走過的山岡
這裏的農民都是花匠
種著大片大片的蕎麥花、油菜花、洋芋花、蠶豆花
這裏的寺廟，對著村莊
在這裏，我空腹喝了兩大杯青稞酒
倒在金黃的蘇魯梅朵中
上壹次，離天這麽近，還是在父親的肩上
在這裏，鷹，依然掌管著天空
3，牦牛頌
寺頂，喇嘛吹起了號角
壹尺來長的牦牛角，竟然裝著這麽多陳舊的風
牛皮帳篷裏，女人將牛糞撤出爐子
用淡去的炊煙告訴遠方
奶茶、青稞面和牛肉，已經備好
牦牛們引領著男人，緩緩過來
這些高原上的神靈，鼻孔裏都沒有繩子
4，青稞頌
曬黃了貝葉經的陽光，曬黃了青稞
剛剛在拉路寺禮佛的女人
回到白龍江的左岸，又向青稞躬下了身子
收割的女人，獨自散發著十多畝的金光
5，黃河謠
理解黃河的悲苦和扭曲，想陪她壹起走
黃河，慢了下來
可以把冰冷的水，看成黃河的敘述
可以把深青的草原，看成我的沈默
黃河轉過彎去，我也轉過彎去，黃河不回頭，我也不回頭
妳們可以把阿尼瑪卿雪山，看成我微駝的背影
悲歌
為什麽悲傷如此巨大？為什麽歡愉如此短暫？
為什麽，我如此眷戀生命？
應該如何向妳描述我的遠方？
佝僂在土地上的人，天邊的北鬥七星，是永遠拉不直的問號
快與慢
大貨車是快的，三步壹叩的朝聖者，是慢的
喇叭催促。朝聖者讓開
向大貨車消失的方向，合什，叩拜
有些快，是沒有辦法的
折刀河的水，走慢壹點，就會被凍住
山筍長慢壹點，就會被孩子們采回家去
我側身讓開，祝福這個鳴著喇叭、揚長而去的時代
萬物生
楊樹們，揮舞小臂壹樣的枝條，輕輕作別
舍不得啊，大地太重，生命太輕，眾生太美
舍不得啊，這遼闊的野風，風裏的陽光，陽光裏灌漿的稻穗
妳的微笑，加重了我的悲傷
稻草
秧，老了，就成了稻草
稻草搓成繩子，可以系住壹些本已散去的事物
草繩彎在門口，女人驚出了壹身冷汗
以為是蛇
那晚，月光極好，草繩在老槐上，突然有了生命
蛇壹樣，絞住了秦寡婦的脖子
在星星峽遇暴風雨
在星星峽，穿過大漠，九死壹生的玄奘
遇到了第壹個活人
這位高僧，忍不住抱著對方，痛哭流涕
也是在星星峽，風，抱著我不放
沙子在咕咕地喝水
喝飽水的沙子，黃豆壹樣膨脹
焉支山上，那彎彩虹的出現與消失，意義重大
我認為，它是人生的真
蔥嶺
日月星辰都往蔥嶺去，所有的河流都從蔥嶺來
——這是牧羊人吉爾告訴我的
我要去蔥嶺！我有壹雙矛隼的眼睛，需要高寒和遼遠
我有壹顆棕熊的苦膽，需要蒼巖、雪崩、冰川
我還有壹顆失敗者的頭顱，需要像慕士塔格峰壹樣，接受群星的照耀
華北平原的村落
華北平原的水，都懶，沒有那麽決絕的去意
岸邊久坐的人，也不容易心生悔意
華北平原沒有山岡
擡起的視線，不會屢屢撞到高處的
廟宇，小葉楊的白花，或者墳
青蔥的麥田上，打工歸來的人，五裏外都清清楚楚
這是華北平原的另壹個好處
足以讓偷情的妻子，穿好衣服，理好頭發
王村
過些年，我會回到王村的後山
種壹廂辣椒，壹廂漿果，壹廂韭菜
喜歡土地的誠實，鋤頭的簡單，四季的守信
累了，就去石崖上坐壹坐
那裏可以看到深青的酉水
我會迎風流淚
有時候，是因為吃了生椒
有時候，是因為看久了落日
有壹次，是因為看到妳，提著拉桿曠野
我準備將十多首歌獻給曠野
曠野，為我準備了許多雪
我將積攢了半年的奔跑和吶喊獻給了曠野
曠野，又為我增加了許多雪
萬年堡
黃豆喝飽水後，比姐姐還肥
石磨只聽母親的話，小孩子怎麽推也不動
端著熱氣騰騰的豆腐腦
送給劈柴的父親
雪，準確地灑進搪瓷碗
人間像豆腐壹樣善良
天地像清理過後的石磨壹樣安靜
在瀾滄江大峽谷
需要唱首贊歌，向在這裏度過壹生的巖石致敬
向月亮致敬，這麽荒涼的地方也不忘了照耀
唱老鷹之歌
唱不上去，就吼，反復地吼，像壹只秋蟬，拼盡全力
溜索微顫，歌聲滑到了對岸
第三遍還沒唱完，有石頭跳下來，投江自盡
西溪村的黃昏
胭脂花準時開了
七只白鵝，從河裏上來，整齊地向楊家走去
板栗樹下，老人們各自回家吃飯
26歲的胡三寶還站那裏，含著手指，卑怯地微笑著
他的對面，青山含著夕陽
每個美麗的村莊
都有壹條小河、壹棵老樹、壹個胡三寶壹樣的癡人
他們都是大地上的神
我的吉它
吉它和女人壹樣，輕輕壹撥，就會呻吟
她們都有滿月壹樣的臀
想起在昆明的城郊，那時，吉它還沒有送人
單車斜倒在土埂上
和弦壹串壹串地落，芫荽花壹丘壹丘地白
我把女人摟過來，左手輕輕地按，右手輕輕地撥
遊大昭寺
壹個敲鼓唱經的喇嘛和壹個沈默的詩人相遇了
大殿上，酥油燈的光芒逐漸強烈，柵欄逐漸消失
懂了嗎？喇嘛歌頌著的就是詩人詛咒過的人間
懂了嗎？那些詩歌串起來，掛在風中，就是經幡
沒有人註意，留在殿裏是壹個身著袈裟的詩人
走上大巴的，是壹個帶著相機和微笑的苦行僧
水滴
水龍頭壞了
北京的水滴，和白巖寺的壹樣
呈橢圓形
像壹滴星光不溶於夜
像壹滴水，不溶於生活的油膩
我終會離去
像壹滴水
離開妳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