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蘭也是壹位有勇氣的具有獨創性的詩人:他沒有屈從歷史的暴力,也沒有去迎合戰後德語文學界對社會問題的壓倒壹切的關註,或那種以“大多數的名義”強加給壹個詩人的要求。
從詩的形式上來看,策蘭早期詩歌的傳統因素主要表現在四個方面: 多有標點規矩,語句完整,句法和語法符合規範;承襲古希臘的詩韻,他常用抑揚格(xX)和揚抑格(Xx)韻步,尤其偏愛揚抑抑格(Xxx)韻步;詩句大多由流暢的、音樂性強的長句構成。語言象是得到釋放壹樣,自由奔騰下來;隱喻較為明晰,圖象十分豐富,德國浪漫主義和法國超現實主義的影響尤其明顯,頗為傳統。在經歷奧斯維新經驗積習後,那種意誌死死壓著的尖銳的絕望與屈辱,已經不可避免的成為了策蘭審視的壹個宏大背景,他用詞語搭建起壹種向度,壹種對語言的超越,成為了他態度的壹部分,更多的則呈現為壹種對於上帝的對抗。反復的思考上帝是科學的把握方式,而參與到上帝的對話中去,則是詩性的把握方式。人類的每壹刻都是自立的,無論屠殺,質問,監禁,甚至遺忘,都無法修改無懈可擊的過去,在讓人戰栗不已的永恒流變中,在策蘭詞語裏,詩歌完成了他自身生命實踐的集結。他試圖努力隱藏通向他詩歌存在意識的暗道,他拒絕簡單的闡釋,他試圖做的只是自我表達的可能,詩歌所呈現的則是對所有理性釋義的自我封閉。他認定生命在於對話,而詩歌就是這種“對話”的形式,只不過它是壹種“絕望的對話”,或壹種“瓶中的信息”罷了:“它可能什麽時候在什麽地點被沖上陸地,也許是心靈的陸地”(《不萊梅文學獎獲獎致辭》)。他認為自己那種布萊希特式的社會諷喻詩歌往往過於簡單、廉價,早期詩中慣用的生與死、光明與黑暗的辯證修辭也日益顯得表面化和模式化。現在,他要求有更多的“黑暗”、“斷裂”和“沈默”進入他的詩中。甚至,壹種深刻的對於語言表達和公眾趣味的不信任,使他傾向於成為壹個“啞巴”。策蘭自《死亡賦格》以後的寫作,沒有以對苦難的渲染來吸引人們的同情,而是以對語言內核的抵達,以對個人內在聲音的深入挖掘,開始了更艱巨、也更不易被人理解的藝術歷程。原有的抗議主題和音樂性都消失了,出現在人們面前的,只是壹些極度濃縮、不知所雲的詩歌文本。策蘭這樣談到新的寫作傾向:“我不再註重音樂性,象備受贊揚的‘死亡賦格’的時期那樣,它被反復收進各種教科書我試著切除對事物的光譜分析,在多方面的滲透中立刻展示它們我把所謂抽象與真的含混當作現實的瞬間。”
他的後期作品,由於脫離了意象和隱喻而失去平衡,詩變得黑暗而不透明,越來越短,越來越破碎,越來越抽象;每個詞孤立無援,詞除了自身外不再有所指;他的詩對抒情性回聲的壓抑,對拆解詞義的熱衷,使他慢慢關上對話之門——也許是內心創傷所致,驅使他在語言之途走得更遠,遠到黑暗的中心,直到我們看不見他的身影。表達與心靈分裂,身體與靈魂分裂,而更為嚴重的是對話詩觀所要求的自我分裂,這些對於策蘭來說無疑是另壹場奧斯維新。在策蘭這些看似破碎、晦澀的詩中,是壹種更深刻的存在意識的顯露,是壹個詩人需要付出巨大代價才能達到的藝術難度。甚至可以說,他的那些看似“不堪卒讀”的詩,每壹首,甚至每壹行,無不體現出壹種艱苦卓絕的藝術匠心和高度的毫不妥協的個人獨創性。他的詩看似怪異並且不可詮釋,但又總是指向壹個悲劇性的內核,正如他對語言和形式的探求總是相應於壹種更內在的生命的要求。他所體現的那種罕見的對苦難內心和語言內核的抵達,是任何文本理論或語言哲學都不能比擬的。 策蘭詩歌的突出的藝術特色是簡短、艱澀,感覺鮮明,通過語言的破碎性賦予語言以陌生化的獨特感。他說過:“感覺被產生,有了生命,在這兩者之上是藝術品的惟壹標準。” 正如他自己所說,語言是戰後留給他的唯壹未被損毀的事物,他的詩歌講述的只是他在深海中所聽到的,許多沈默和許多發生。他的詩裏沒有陳詞濫調,到處有形象的真面孔,用語出奇制勝以致顯得荒誕,經常可以看到“悖論式的修辭手段”。策蘭所搭建的詞語世界,每壹個詞語都是他黑暗空間的自我浮現,來自於遠古的符號崇拜,每壹個詞語都是壹個無盡的深淵,自我組織,永遠重復。
他強調“詩歌是孤獨的”,強調詩的個人性、獨特性;然而,他卻並非主張絕對封閉:“註意,詩歌試圖給予它的相遇者的所有的註意”,“詩歌並不因此就停下來,就在這裏,在這相遇之時——在相遇的秘密裏”——和誰相遇?和讀者,和知音。這說明,他心目中仍有這“相遇者”並力圖引起其註意。“不要責備我們的不清晰,這是我們的職業性。”他引帕斯卡爾的名言為己作辯。
策蘭研究者費斯蒂納爾教授提出個很有意思的說法:現代主義始於波德萊爾,以策蘭告終。由於策蘭對語言的深度挖掘,對後現代主義詩歌有開創性作用,特別是美國語言派,奉策蘭為宗師。
策蘭詩選(王家新 譯) 隱匿之鏡中的嘴,
屈向自尊的柱石,
手抓囚籠的柵欄:
把妳自己獻給黑暗,
說出我的名字,
把我領向他。 不要在我的唇上找妳的嘴
不要在門前等陌生人
不要在眼裏覓淚水
七個夜晚更高了紅色朝向紅色
七顆心臟更深了手在敲擊大門
七朵玫瑰更遲了夜晚潑濺著泉水 妳曾是我的死亡
妳,我可以握住
當壹切從我這裏失去的時候 在北方未來的河流裏
我撒下這張網,那是妳
猶豫而沈重的
被石頭寫下的
陰影 我仍可以看妳:壹個反響
在那些可以昆蟲的觸角暗中摸索朝向的
詞語,在分開的山脊。
妳的臉相當驚怯
當突然地
那裏壹個燈壹般閃亮
容納我,正好在某壹點上
那裏,壹個最痛苦的在說,永不 蒼白聲部,
從深處剝取
無言,無物
而它們***用壹個名字
妳可以墜落
妳可以飛翔
壹個世界的
疼痛收獲 妳可以充滿信心地
用雪來款待我:
每當我與桑樹並肩
緩緩穿過夏季,
它最嫩的葉片
尖叫。 這是時間的眼睛:
它向外斜睨
從七彩的眉毛下。
它的簾瞼被火焰清洗,
它的淚水是熱蒸流。
朝向它,盲目的星子在飛
並熔化在更灼熱的睫毛上:
世界日益變熱
而死者們
萌芽,並且開花。 站著,在傷痕的
陰影裏,在空中。
站著,不為任何事物任何人。
不可辨認,
只是
為妳。
帶著那擁有藏身之處的壹切,
也勿需
語言。 死亡是花,只開放壹次
它就這樣綻放,開得不像自己
它開放,壹想就開,它不在時間裏開放
它來了,壹只碩大的蝴蝶
裝飾細長的葦莖
讓我作壹根葦莖,如此健壯,讓它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