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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海固”,自由靈魂的吟唱——高麗君創作散論

“西海固”,自由靈魂的吟唱——高麗君創作散論

◎王寧

西海固,曾經作為遙不可及的地理名詞,於我是陌生的。伴隨著“西海固”作家群的崛起,石舒清、郭文斌、馬金蓮等作家聲名鵲起、為人熟知,那個“用文字堅守心靈信仰的地方”,天荒地老、悲涼蒼茫的“西海固”,於我成為可敬的文學概念。直到2015年在魯院與固原作家高麗君相識相知後,我才開始觸摸到真實的西海固。從感受她善良高貴的天性、溫婉質樸的氣質開始,再深入她充滿赤誠與性靈的文字內部,細細品讀這些遙遠而深情的言說,令我更真切地走進壹個西海固寫作者的靈魂。她猶如壹抹塬上清輝,光耀而雅潔,中正而平和。高麗君,為故鄉的自由靈魂而唱!為苦難土地上的詩意執著而歌!

從散文集《讓心靈搖曳如風》《在低處 在雲端》《疼痛的課桌》,到批評隨筆集《剪燈書語》,近百萬字的書寫,多項文學獎勵的獲得,使得我們可以清晰地復原出高麗君的寫作軌跡與精神嬗變歷程,即她從最初的由女性視角出發,對近距離的生活有感而發,到自覺地勾勒這片土地上人的靈魂,為它所背負的特有的苦難而傾訴,為尋求自由的靈魂而不懈地奮鬥;還有深夜燈下品讀,寫下自我的心靈感悟,飽含深情地對身邊的文學癡情者品評高下;更有作為壹個師者對當下教育所面臨的問題發出的深刻詰問、對諸多人生命題的神聖憂思。歌哭吶喊,以筆明誌。文學,在她筆下,成為生活方式。

高麗君天生擁有著對文學的虔誠和敬畏。那敏感的詩心,那溫潤的性情,那善良的天性,凝練了生活的智慧、師者的仁心。作為壹個女性寫作者全方位、多角度地寫盡人間情思,呈現出女性特有的對故鄉生活的勾繪。她的寫作,沒有刻意貼了標簽去寫地域,卻是切切實實的“西海固”土地滋養出來的根苗,滿腔赤誠地為這塊土地上的人們致敬和禮贊!同時,她不乏理性和清醒的認識,更不乏為國為民鑄魂的責任與擔當,可以說,她的寫作,由個體而達於群體,由群體再達於社會,深刻的思索貫穿於文字和故事之間。她始終是壹個文體的探索者與實踐者,她的寫作不局限於女性的身邊事,能從大散文範疇出發,涉及讀書感悟、藝術鑒賞、筆記體散文模式的嘗試,直至知人論世、獨抒性靈自成風格的美文式批評文風的確立。她孜孜不倦式地搭建著屬於自我的文學宮殿,看似隨性自由,細品卻是穩紮穩打,別具匠心。壹個寫作者,無論創作體式如何豐富,不變的是其內在的精神支撐,以豐厚的生活質地作為給養,勇於迎接時代的發問,表達生活繁復的側面,才能更好地體現作家的身份意義。為誰而寫作,為何而寫作,如何去寫作,這樣最基本的創作問題,亦是最考驗作家功力的。

為自由靈魂而歌

散文,作為易寫而難工的文體,亦是最見真性情的文體,因為作家的人格修養、胸襟氣度、生活積澱、藝術感悟力與駕馭力在散文中都能得以全方位的、淋漓盡致的表達。散文以“真摯的感悟”提供“思想的珠貝”,它的先天稟賦決定了其必須排除壹切“矯情與偽飾”,必須以本真的美來征服讀者的特質。

高麗君的散文正是遵循了散文創作的中正平和之路,從《讓心靈搖曳如風》到《在低處 在雲端》,我們不難發現作者善於捕捉生活中看似不經意的細節,由具體而微的真實感受生發出對故鄉的壹往情深及割舍不斷的血脈聯系。平凡的生活,因為有了文學和藝術的介入自然地生發出絢麗的色彩,傳達出作者對平凡人生的超撥、對心靈歸宿的寄托。相對於形而上生活的表達而言,對形而下生活的描摹體悟,更是充滿了人間情味的煙火氣息。記錄自我心靈的蛻變,訴說鄉音鄉情,對這塊土地上的人們生生不息的生命力給予了最高的禮贊,寫人們,寫人們的心靈,塑造這片土地上獨有的“人”,呈現人的內裏,再現人在平凡生活之下的自由、自知與自足,成為她散文創作的內在追求。

高麗君以質樸、清麗、真淳的文字低調地走進閱讀者的心中。無論是壹脈書香浸染下對文學人物的剪影與體悟、追憶鄉間鄉情與密密匝匝站在鍋邊的瑣瑣碎碎、女人們的年,抑或親人、朋友、學生留下的印痕,看似隨性的、散落的生活場景,總能在她的筆下產生神奇的魅力,宛如壹泓靜靜流淌的深泉,包容著、積累著、沈潛著。壹切關乎純真、關乎美善、關乎現實、關乎理想,即人類的日常生活所能生發和的情愫與思緒,都被包容在這裏,這咫尺方寸之間,思接千裏,看似些許雜亂,卻又很集中。其實對生活的表象(或曰文學的表象)的表達,在高麗君的筆下,又似乎很簡單,即懷有壹顆誠懇的、悲憫的、良善的心,按照生活的本來面目,排除壹切虛情假意,以“本真的我”來生活、來思考、來發聲,來提供自己作為“人”的思考。

《1983:壹段斷壁殘垣》被稱為“小說筆法的散文”。用春、夏、秋、冬四篇作為敘事閃回的背景,以幾個鏡頭式的點追憶了“我的1983,壹段青澀苦味的時光,以成長的名義覆蓋著壹年的喜怒哀樂。”(高麗君:《在低處 在雲端》,陽光出版社,2013年,第284頁)特定時空中,具有年代感的記憶仿佛黑白影片式的回放,有鄉村生活的童趣記憶、生活的艱辛,更有美麗的小姨那段被生活的無奈扼殺了的愛情,最終導致她年輕生命的雕零,我歡樂少年時代的結束……看似不經意的生活畫面,卻也含蘊著起承轉合的故事性。故事中蕓蕓眾生的悲苦喜樂則通過少年“我”的目光透射出來。人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人性被踐踏,尊嚴盡失落,都被無情地裹挾進少年生活中。而文章氤氳鋪陳的情感主線則貫穿始終,即那種愛與哀愁,於少年心靈的映象之中,為求得成長之蛻變增添了別樣復雜的體驗。小姨與伊斯馬哥哥、幹媽壹家、媽媽、我,每個人都在如水的時光之中完成自己的命運。時光擠壓之下的失落命運又隱約呼喚著對人性的解綁,呼喚著對靈魂的關照,對自由人生的渴求,而這壹切在作者的筆下似隱忍不發,卻也見端倪。

高麗君的散文正是從生活出發,從身邊人和事出發而提供了世間具有智慧和哲理的人生感悟,她用溫潤如玉的敘事基調,用人類***通的感懷與思緒,喚起了有著不同經驗的讀者的***鳴。她從細微之處著手,從生活的瑣瑣碎碎、雜七雜八之中,苦辣酸甜、五味雜陳之中醞釀出壹杯生活的老酒,歷久而彌香。

最憶的是她的生活類散文,奶奶、母親、父親、婆婆、女兒、學生,壹個個鮮活跳躍的形象,難忘的人、割舍不下的濃情,生命的相偎相依;鍋邊竈臺,女人們的年,難言的苦難,撲面而來的人間煙火氣息;新鮮的生命力、頑強柔韌的人生滋味,種種復雜的況味,構成了生活繁復的韻律與交響,所有的生命在這裏消耗與磨損,也在這裏享受與豐盈。高麗君成功地捕捉到了這些珍貴的場景、片段,她常常於細節中若有所思。這些文字是她敏感的心靈與多音部的生活碰撞出的火花,因為她懂得,所以她悲憫。因而,《當我疼痛時我會想起誰》才有了《背影》的韻味,才有了將“所有的不放心和不舍”都打進女兒的行囊裏,才有了“平淡才是恒久”的慨嘆!生活,是不需要太多附著物的,它本身就已經太飽滿、太厚實了。

在寫作中,她從不置身事外,冷眼旁觀,做漠然的生活記錄者,而是參與到筆下的生活中,天然地成為其中壹員。作者的早期創作並沒有刻意地以地域之名去寫“西海固”,但深植於血液之中與生俱來的淳樸、善良、同情之心,在生存的苦難面前的平靜態度、心靜如水,苦中感懷、苦中求樂,人與人之間於苦難中相攜相依,用高貴完成生命的儀式,這正是“西海固”令人肅然起敬的地方。

可以說,高麗君用情感、用思想、用愛心,用壹個女性作家全方位的感覺在寫作,即用生命在寫作,這樣的寫作註定了走向深沈與厚重,走向靈魂的內裏,對生命自由進行最大求索,走向人類***通的美好理想和光明的所在。從“心靈搖曳如風”之處走來,最初是輕靈飄逸的人生私語與細語,女性情感的寄托與傾訴。而當作者從“低處”走向“雲端”之時,生命的意境則漸入佳境,形而下的生活故事中,多了對自由靈魂的歌詠,對深刻人性的探索,她書寫的每個字句間,多了形而上的思索。對生活本質的詰問,在她溫婉的文字之下汨汨地流淌出來,她不刻意放大苦難,但以柔和的方式再現了這片土地上普通人身上堅忍、樂觀、不屈的美好品質。我們不能苛求散文這壹方式能夠全知全能寫盡人生百態,如高麗君筆下的世界,壹個打開的小窗口,卻擁有著豐富的人性與文化內涵,以自己的方式訴說著人與世界的關系,已經是壹種很好的完成。

神聖憂思者的切膚之痛

如果說高麗君的早期散文創作,更多的是對生活的感悟,那麽近些年她的創作漸入佳境,走向了成熟,散文成為她自覺思考深刻的社會問題,為沈默的大多數代言、呼籲、吶喊的方式。多年的教師生涯,從教為師深刻的心理體驗,與學生、學校有關的或沈重或敏感的教育話題,令她不得不拿起筆來訴說。

她在新近推出的筆記體散文集《疼痛的課桌》後記中寫道:“當我從風花雪月裏跳出來,從自我依戀中走出來,開始放眼身邊的人和事,當我在低處在泥土中找尋寫作的真諦時,才發現素材本就在身邊,只是很多時候,我都選擇了立在遠處觀看,所以整理出工作中的親歷和過往,不但是壹種責任,也是壹種使命。……我從事的職業是教書育人、傳道授業,它不僅僅關乎技術與訓練,更需要溫情交流與語言張力,去化解內心的矛盾焦慮;需要知識滋養和人格魅力,去引領成長中的迷失背離;需要人文情懷與傳統文化,去解決精神上的廣度深度。事實上,這是壹個相當漫長的過程。……把筆墨向下,伸向庸常的生活與平凡的生命,伸向卑微的角落與深處的掙紮,抒寫教育壹線的生存狀態與精神狀態,揭示大變革時期的各種現象,我希望正視壹些事實,思考壹些問題,喚醒壹些渴望,甚至希望改良壹些弊端。雖有些蚍蜉撼大樹,卻是樸素的、原生態的記錄;雖不是錦繡綢帛,終究有點敝帚自珍。”(高麗君:《疼痛的課桌》,中國文史出版社,2019年,第254、255頁)。

身為“傳道、授業、解惑”的師者,面對諸多迷茫與無解的難題,高麗君不吐不快,她以高度的職業道德和良心,寫下了耳聞目睹親歷的當下教育壹線“觸目驚心”的現實,引人思索,更促人反思,我們的教育究竟何為?

教育問題,壹直是中國社會的壹個敏感話題,關聯千家萬戶,牽壹發而動全身。每壹個人都是教育的產物,每壹個人都對教育有著自己的見解,而對當下真實的教育景觀,特別是對底層學子的拼搏之路進行呈現,並達成深刻思索的文字並不多。高麗君在寫她親歷的教育現場的故事,是為“西海固”底層生存代言,更以此為縮影,反思整個教育的***性問題,這種來自直接生活層面的或新鮮或殘酷的經驗,構成了高麗君思考的直觀對象,她為人為師的仁心仁愛自然地表露於文字之中。

這部由三十個筆記體小故事構成的散文集,“疼痛”是它的主題詞。撲面而來的是令人驚詫的學校故事:有出於無知被網友 *** 而又引發了母親自殺的高三女生的故事;有望子成龍卻又極度失望而上吊自我了結的父親;有懷揣作家夢想而與當前高考制度發生沖突而不得不屈從於現實的學生;有為騙取“資助金”而不擇手段演戲的家長;有反思考試制度與人性博弈的《監考記》《作弊記》;有家庭棄之不管的孩子,心理扭曲想做壹個殺手的《殺手記》;更有在不盡合理的職稱制度之下,在社會環境壓力之下,教師無所適從的悲劇命運……每壹篇都觸動了校園這壹象牙塔的“痛楚”神經。在社會大格局的重組與變動之下,校園已不是傳統認知中的凈土,諸多改革中的社會矛盾、認知偏差、人性弱點、情感利益糾葛,勢必投射到校園這壹“小社會”當中,學生、家長、教師、學校與整個教育的關系熔鑄成了壹個矛盾統壹體。高中階段的青少年,自我認知的建立、個性的覺醒、對自由的渴望與學業的重壓、家庭的期待種種因素扭結於壹處,勢必要尋覓壹個爆發的“平衡點”。高麗君正是抓住了這樣的“平衡點”,近乎原生態地再現了學校生活的場景與劇目,對這些校園故事借鑒了史家“不虛美,不隱惡”式的寫法,甚至揭示出超乎我們壹般刻板印象的殘酷性。更重要的是她又並非冷漠地呈現殘酷,而懷著深刻的同情與反思,喚醒人性、喚醒良知、喚醒正義、喚醒改革,壹切使教育、使生活變得更合理、更美好的訴求,都是她以作家和教師雙重身份所追尋探索的目標所在。

《退學記》的開篇寫“我”和幾位教師跋山涉水到鄉村,去向樸實得如同泥土壹般的父母通報他們的女兒,壹個沈默內向的高三女生被網友 *** 的不幸遭遇。作為老師內心的糾葛,隨著情節的漸次展開復原,我們不但得知了女孩由於無知而失身的心痛內幕,更有作者身為師者內心的“無力感和無意義感”:“我對自己的課堂充滿憤恨,對自己只會販賣知識感到羞愧,……教書幾十年,我到底給學生教了些什麽?……除了參加考試,具體到卑微如蟻的生活中,有沒有意義?”(高麗君:《疼痛的課桌》,中國文史出版社,2018年,第6頁)任何有良知的教師除去心痛之後,勢必反思教育的目的和意義。當女孩的秘密被無情地揭開,她被迫退學、轉學,但她表示還要好好活著,參加高考、孝敬爸媽,殊不知那個不太愛說話的鄉村母親已經服毒自盡……作者用小說式的敘述,順敘與倒敘間雜地推進故事。對“我”大量的內心刻畫,事件的正面描述,已經不能止於壹個刑事案件的再現,壹次身心傷害的簡單案例,而是從女性內心的細膩情感體驗,上升到育人的目的和意義的沈重追問。悲切、無言,令人為這片土地上沈默喑啞的靈魂而哭泣!

如果說,學生是教育活動中的壹個主體層面,那麽作為另壹主體的教師,則更具主導性。而當下社會對教師的詬病,負面的抨擊都不少,很少有從客觀的角度去看待教師的所為。縱觀高麗君筆下的教師,真實是首位的,他們是懷揣理想、熱愛教育事業、以教書育人為最高境界的人,“清苦從教”是他們的信條。但現實環境的壓迫,觀念上單壹價值尺度的衡量,常常釀成他們命運的悲劇。《職稱記》中壹生克勤克儉的女教師,最大的願望就是有壹個職稱,卻陰錯陽差不能如願,丈夫只能拿壹本假的職稱證書糊弄彌留之際的她……濃重的情感,淒慘的敘事,那畢生的辛酸、悲苦都系在那個“紅本本”上,那種唯職稱對人生價值的承認,成為教師的全部渴求,故事形象地揭示了體制中不合理的評價因素釀成教師的悲劇命運。而《課改記》則以較長的篇幅塑造了王曉華這壹堅持理想信念、人格高尚的教師形象。同樣轟轟烈烈的課改最後依然流於形式,讓教師有了更多的迷茫與無奈,她唯有在“實利主義的風氣裏,呼喚壹種人文關懷的教育。”(高麗君:《疼痛的課桌》,中國文史出版社,2019年,第253頁)實現自己的人生夢想,才能不愧對教師的職業道義。

高麗君寫下了當下教育之切膚“疼痛”,但她不僅僅是為了寫“疼痛”而寫“疼痛”,她感同身受,痛定思痛,於“疼痛”之後從未放棄希望。捍衛教育的尊嚴、呵護純潔的心靈,把最好的滋養給孩子,盼其茁壯成長,更喚起整個社會對教育的關註思考,才是她寫作的初衷。這本散文集也有頗具形式意味的創新,借鑒了古代筆記小說的外殼,敘述空間上更加自由,散文與小說元素交叉運用。每篇之間風格統壹又有小別,開篇與結尾均以古今中外的詩文點綴,切合主題故事,還增添了文雅之風,可謂樸素之中有精巧。

印象感悟式的批評美文

壹個真正的寫作者,常常有著對自我藝術感覺的全方位考驗和實踐,這使得她在文學藝術空間裏自由馳騁,淋漓舒展個性,實現自我完成。身兼作家與批評家雙重身份的高麗君飽讀詩書,對古今中外的經典作品、新銳作品均有很深的涉獵感悟;更對“西海固”的同代作家、藝術家懷著深刻的情感,並寫下了諸多批評文章。因此,批評在她的筆下從不是功利的工具,而是真誠地“以心傳心”,為許許多多不知名卻執著耕耘於這塊土地上的“西海固”作家而歌,因為“他們是本土文學的靈魂”,“是壹個鐵骨錚錚、卑微如芥,卻又孜孜不倦、埋頭拉車的群體形象”(高麗君:《剪燈書語》,陽光出版社,2016年,第257、258頁)。高麗君的批評,形成了以知人論世和情感融入為基底,以印象感悟和分析判斷為內容物,最終以散文化的語言、美文的體式進行文本呈現的印象感悟式的批評風格。

如果提起印象感悟式的批評,讓人很容易聯想到現代文學批評大師李健吾所推崇的 “印象主義批評”,這種被法國印象主義批評家法郞士稱為“靈魂在傑作之間的奇遇”的批評方式被李健吾所承繼發揚。他以壹個批評家全部的心靈感悟、接受熱情、人生經驗進入作品,全面擁抱作品的藝術世界,形成“獨到的印象,再將這印象適當條理化,形成條例。”(溫儒敏:《中國現代文學批評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133頁)在體式上更以散漫抒情的隨筆體見稱,亦將批評視為壹種藝術創造。這種批評方法與中國古代文學鑒賞重體悟、重心性的方式有著不謀而合的精神聯系。但是將其放置於當下文學批評更學院化、理論化的語境下,則承接乏人,其獨特價值常常不被發現,被視為沒有理論高度而得不到應有的重視。竊以為,印象感悟式批評恰恰是進入藝術作品的壹個必經之路,批評者如果缺乏基本的藝術感受能力,又如何能深入文本做更深層次的探究呢?因此,印象感悟在批評中不但必需,更應該深化,或曰邏輯化這種感受,才能成就好的批評文章。

縱觀高麗君批評隨筆集《剪燈書語》,字字珠璣,令人慨嘆。無論是作者面對經典文學作品的心靈感悟,還是面對“西海固”散文、詩歌、繪畫、書法、戲劇等多種藝術形式的批評,均是尊重自我獨有的藝術感覺,或以女性的自由聯想,或以書信式的自由傾訴,分析作品亦是表達自己的心境,分享著自我藝術鑒賞和藝術體驗的喜悅。作品對女性生存詩學的解讀,帶有強烈的個人化色彩,隨筆式散文的寫法,更是爛漫的思想結成壹串串收獲的果實。這文字的背後凸顯出的是為“西海固”這片土地自覺而歌的體恤蒼生,有責任感、有濟世情懷,不僵化、不做作,真誠溫婉的批評家主體形象。

《把靈魂靠在妳背上》是典型的高麗君式的批評隨筆,文章從個人生活感悟出發,選取了自己的老外婆、楊絳、阿赫瑪托娃三個由近及遠的女性人物,將讀書體驗、人生感受融於壹處,從這三個命運迥然不同的女性身上投射出驚人的相似,即對善良、豐富、高貴內涵的詮釋。老外婆“善良嫻靜、無怨無悔的壹生,如同充滿傷痕的生命枯木上頑強盛開的堅毅之花”;楊絳“淡至極致的美麗,生動而深湛的靈魂”;阿赫瑪托娃“內心高貴的人,靈魂才有最美的舞姿”。(高麗君:《剪燈書語》,陽光出版社,2016年,第28—32頁)作者從生活、從讀書而獲得的感悟,在了無痕跡的巧妙對接中復原了自我靈魂之依傍的緣由。在作者的諸多文字中,可以明晰地看到印象感悟和情感介入是表達的首要層面,但作者並沒有停留在這個層面,而是進壹步調動了自己的審美經驗與學養積累,分析出作家作品背後的精神內蘊和價值意義指向。這樣更好地實踐了印象主義批評的方式方法,將批評置於與創作等同的地位去完成創造。

在壹篇名為《地椒花開滿山坡——西海固女作家創作綜述》的文章中,作者顯然不同於以往表達個人化的讀書感悟,而更偏重於對地區創作的群體現象給予分析解讀。作者條分縷析,從“西海固”的文學現象、地域特色入手,由個體及於群體,指出了“西海固”女作家群的現實性特征,作品反映出她們忍辱負重、樂觀向上的精神指向,最後從理性高度上概括了其當下特點,即“西海固女作家以女性生活為表現對象的創作,有濃厚的地域特色,具有較強的時代性、現實性、日常性和自覺性,反映了西海固女性生活的多姿面貌,體現了隨著社會地位日益提高、經濟上擁有話語權的西海固女性們精神生活領域發生了根本性變化。”(高麗君:《地椒花開滿山坡——西海固女作家創作綜述》,引自作者微信文章)這壹結論的得出,可以看到高麗君掌握了眾多女性作家的創作情況,從對其作品感性印象開始,上升到對地域群體創作現象的解析。她對每壹個女性作家的充分了解,對她們生活的感同身受,令她做起這樣的文章決不是冰冷的學院式的分析論證和數據事實說話,而是如數家珍般地以充沛的情感和愛心,歷數她們如地椒花般頑強燦爛的生命力,為文學之花盛開在“西海固”勾勒更美麗的未來版圖,以期將批評對文學的促進力量、提示作用更大地發揮出來。

高麗君的批評文字,處處閃耀著作為壹個飽含 *** 、熱愛這塊土地的批評家的真知灼見和責任感。她時時為名不見經傳的普通作者發聲,使孜孜不倦為文學理想而前行的人不至於太孤獨。她也為她那些埋頭拉車不問前路的兄弟姐妹們感到深深的悲哀,因為他們癡心不改、忠誠於文學,卻不懂得尋找炒作成名的捷徑。如泥土壹般淳樸、善良的他們,勤勞耕種於這片貧瘠的土地上,卻依然執著於對人生理想信念的追求,實乃令人感動。

筆者壹直認為,文學是壹個巨大的場域,金字塔尖的作家畢竟是少數,而處於塔尖之下的大部分作家才是文學更為廣袤的土地。他們還沒有成名,沒有在文學史這個莊嚴宏大的概念下袒露出冰山的壹角,面對紛繁喧嘩的文學現場,他們還沒有發聲或者僅發出很微弱的聲音,或者在為發聲而做著默默的準備。在這漫長的過程中,他們思考著、努力著,不時地審度著文學的涵義,不時地迸發出智慧的火花。他們相信文學帶給這個社會的力量的不可替代性。盡管這個群體壹時還不能夠盡善盡美,但是他們相信文學的真實力量,也正構成著當代文學豐厚的沃土層。他們每壹道內心的文學筆畫,實則構築了當代文學的圖景,沒有塔基,當代文學的價值將是缺失的。而身為批評家的人,如果目光僅盯著塔尖,而忽略了塔尖之下更廣大的文學力量,無疑也避免不了狹隘主義的框框。而高麗君的印象感悟式批評,正是從生活壹線出發,打通了創作與批評間的壁壘。從閱讀的真知灼見中得來的鮮活體驗,是帶著體溫的、帶著情感投入的活的批評,勢必會在當下的文學現場留下其深邃的壹筆。

堅守“西海固”,書寫“西海固”,為這塊土地上向往自由的靈魂而歌。心懷悲憫,舒展性靈,用心靈之水澆灌故鄉的土地,勢必迎來不可預期的收獲。祝福高麗君!更祝福“西海固”絢麗的文學之花永開不敗!

王寧,文學碩士,壹級作家,現任遼寧文學院《當代作家評論》雜誌編輯室主任,從事文學評論和編輯工作,發表評論文章50余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