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堅
系列:古詩三百首
登快閣
癡兒了卻公家事,快閣東西倚晚晴。
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壹道月分明。
朱弦已為佳人絕,青眼聊因美酒橫。
萬裏歸船弄長笛,此心吾與白鷗盟。
註釋
[1] 快閣在吉州太和縣(今屬江西)東澄江(贛江)之上,以江山廣遠、景物清華著稱。此詩作於元豐五年(1082)作者任太和令時。
[2]癡兒:作者自指。《晉書·傅鹹傳》載楊濟與傅鹹書雲:「天下大器,非可稍了,而相觀每事欲了。生子癡,了官事,官事未易了也,了事正作癡,復為快耳。」這是當時的清談家崇尚清談,反對務實的觀點,認為壹心想把官事辦好的人是「癡」,黃庭堅這裏反用其意,以「癡兒」自許。
[3]東西:東邊和西邊 。指在閣中四處周覽。
[4]「朱弦」句:《呂氏春秋·本味》:「鐘子期死,伯牙破琴絕弦,終身不復鼓琴,以為世無足復為鼓琴者。」朱弦:這裏指琴。佳人:美人,引申為知己、知音。
[5]「青眼」句:《晉書·阮籍傳》:「(阮)籍又能為青白眼,見禮俗之士,以白眼對之。及嵇喜來吊,籍作白眼,喜不懌而退。喜弟康聞之,乃繼酒挾琴造焉,籍大悅,乃見青眼。」青眼:即黑眼珠,指正眼看人。 聊:姑且。
[6]與白鷗盟:據《列子·黃帝》:「海上之人有好漚(鷗)鳥者,每旦之海上從漚鳥遊,漚鳥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聞漚鳥皆從汝遊,汝取來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漚鳥舞而不下也。」後人以與鷗鳥盟誓表示毫無機心,這裏是指無利祿之心,借指歸隱。
[7]倚:倚靠
[8]落木:落葉
[9]弄:演奏
譯文
我並非大器,只會敷衍官事,忙碌了壹天了,趁著傍晚雨後初晴,登上快閣來放松壹下心情。舉目遠望,時至初冬,萬木蕭條,天地更顯得闊大。而在朗朗明月下澄江如練分明地向遠處流去。友人遠離,早已沒有弄弦吹簫的興致了,只有見到美酒,眼中才流露出喜色。想想人生羈絆、為官蹭蹬,還真不如找只船坐上去吹著笛子,漂流到家鄉去,在那裏與白鷗做伴逍遙自在豈不是更好的歸宿。
賞析
壹般說來,文章或詩歌開頭往往較難,以致有的文學家常將其開頭處砍去,這是因為開頭處,作者還沒有和作品的情境融為壹體,因而容易作態。黃山谷此詩起首,用通俗口語娓娓道來,但又能構思奇妙,引人入境。詩人說,我這個呆子辦完公事,登上了快閣,在這晚晴余輝裏,倚欄遠眺。這二句,看似通俗淺近,卻包涵著極為豐富的內容:前句是用《晉書·傅鹹傳》所載夏侯濟之語,"生子癡,了官事,官事未易了也。了事正坐癡,復為快耳!"後句用杜甫"註目寒江倚山閣"及李商隱"萬古貞魂倚暮霞"之典,還多有翻新出奇之妙。"癡兒"二字翻前人之意,直認自己是"癡兒",此為諧趣之壹;"了卻"二字,渲染出了詩人如釋重負的歡快心情,與"快閣"之"快"暗相呼應,從而增加了壹氣呵成之感此為妙用二;"倚晚晴"三字,更是超脫了前人的窠臼。杜詩之"倚",倚於山閣,乃實境平敘;李詩之"倚",主語為"萬古貞魂",乃虛境幻生而成;黃詩之"倚",可謂虛實相兼;詩人之"倚",乃是實景,但卻倚在無際無垠的暮色晴空。讀此三家,宛如壹幅藝術攝影,在晚霞的逆光裏,詩人與亭閣的背影......
不僅如此,"倚晚晴"三字,還為下句的描寫,作了鋪墊渲染,使詩人順勢迸出了"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壹道月分明"的絕唱。遠望無數秋山,山上的落葉飄零了,浩渺的天空此時顯得更加遼遠闊大,澄凈如玉的澄江在快閣亭下淙淙流過,壹彎新月,映照在江水中,顯得更加空明澄澈。這是詩人初登快閣亭時所覽勝景的描繪,也是詩人胸襟懷抱的寫照。讀這樣的詩句,不禁使人想起杜甫"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和謝眺"余霞散成綺,澄江凈如練"的名句。但黃山谷之句,既汲取了前輩的養料加以鍛煉熔造,又是新的境界再現。所以前人曾評此二句道:"其意境天開,則實能劈古今未泄之奧妙。"(張宗泰《魯齋所學集》)
五、六二句,是詩人巧用典故的中句。前句用伯牙捧琴謝知音的故事。《呂氏春秋·本味篇》載:"鐘子期死,伯牙破琴絕弦,終身不復鼓琴,以為世無足復為鼓琴者。"後句用阮籍青白眼事。史載阮籍善為青白眼,"見禮俗之士,以白眼對之",見所悅之人,"乃見青眼"(《晉書·阮籍傳》)。詩人這二句大意是說,因為知音不在,我弄斷了琴上的朱弦,不再彈奏,於是只好清樽美酒,聊以解憂了。此處"橫"字用得很生動,把詩人無可奈何、孤獨無聊的形象神情托了出來。
結句詩人說自己希望能坐上歸船,吹弄著悠揚的長笛,回到那遙遠的故鄉——我的這顆心呵,早已和白鷗訂好盟約了。從全詩的結構看,這個結尾是相當精彩的:起首處詩人從"癡兒了卻官家事"說起,透露了對官場生涯的厭倦和對登快閣亭欣賞自然景色的渴望;然後,漸入佳境,詩人陶醉在落木千山,澄江月明的美景之中,與起首處對"公家事"之"了卻"形成鮮明對照;五、六句詩人作壹叠宕:在良辰美景中,詩人心內的憂煩無端而來,詩人感受到自己的抱負無法實現、自己的胸懷無人理解的痛苦。那麽,解脫的出路何在呢?這就很自然地引出了詩人的"歸船"、"白鷗"之想。這壹結尾,不但呼應了起首,順勢作結,給人以"壹氣盤旋而下之感"(潘伯鷹評語)。而且意味雋永,讓人想像無窮。
此詩極受後人稱賞。姚鼐稱此詩"豪而有韻,此移太白歌行於七律內者";方東樹評析說:"起四句且敘且寫,壹往浩然,五、六句對意流行。收尤豪放。此所謂寓單行之氣於排偶之中者。"這些評析都是十分切中肯綮的。翁方綱評黃山谷詩雲:"坡公之外又出此壹種絕高之風骨,絕大之境界,造化元氣發泄透矣。"細吟此詩,當知無愧。
黃庭堅作詩以學杜甫為宗旨,專意學其「拗句」;又提倡「無壹字無來處」而「點鐵成金」、「奪胎換骨」,從而形成獨具風格的「山谷體」。體現其特征的作品如:
石吾甚愛之,勿遣牛礪角。牛礪角尚可,牛鬥殘我竹。(《題竹石牧牛》)
對「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壹道月分明」的賞析
「遠望群山,落木蕭蕭。天空開闊明朗,眺望江水,澄凈江面上的月色皎潔明凈。
這種景表現了詩人對官場生活厭倦和投身自然的愉悅。
寫作背景
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黃庭堅當時在吉州泰和縣(今江西泰和縣)知縣任上,公事之余,詩人常到"澄江之上,以江山廣遠,景物清華得名"(《清壹統治·吉安府》)的快閣覽勝。這壹首著名的七律就是寫登臨時的所見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