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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華詩選12

《我愛妳》

巴巴地活著,每天打水,煮飯,按時吃藥

陽光好的時候就把自己放進去,像放壹塊陳皮

茶葉輪換著喝:菊花,茉莉,玫瑰,檸檬

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帶

所以我壹次次按住內心的雪

它們過於潔白過於接近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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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幹凈的院子裏讀妳的詩歌。這人間情事

恍惚如突然飛過的麻雀兒

而光陰皎潔。我不適宜肝腸寸斷

如果給妳寄壹本書,我不會寄給妳詩歌

我要給妳壹本關於植物,關於莊稼的

告訴妳稻子和稗子的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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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訴妳壹棵稗子提心吊膽的

春天

《石磨》

橫店的石磨上,誰栓住了我前世今生

誰蒙住了我的眼睛

磨眼裏餵進三月,桃花,壹頁風流

磨眼裏餵稗草,蒼耳,水花生

——假如風能養活我,誰就不小心犯了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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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轉動的上磨大於橫店,橫店是靜止的下磨

大於橫店的部分有我的情,我的罪,我的夢和絕望

磨眼裏餵世人的冷,壹個人的硬

磨眼裏餵進散,大霧,雪

——風不僅僅養活了我,誰壹錯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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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扯下我的眼罩,我還是馱著石磨轉動

白天和夜裏的速度壹樣

沒有人餵的磨眼掉進石頭,壓著桃花

掉進世俗,壓住悲哀

——這樣的轉動僅僅是轉動

《就做壹朵落敗的花》

我承認,我是那個住在虎口的女子

我也承認,我的肉體是壹個幌子

我雙手托舉靈魂

妳咬不咬下來都無法證明妳的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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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壹再說起我們的平原,說出罪惡的山村

生活如狗

誰低下頭時,雙手握拳

花朵倒塌,舉著她的莖鮮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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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壹再控制花朵的訴說,和詩毒蔓延

如同抵擋身體的疾病和死亡的靠近

妳需要急切地改變註視的方向

改變妳害怕舉燈看見的自己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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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壹再拖泥帶水

剪刀生銹,臍帶依然饒著脖子

《捂不緊,內心的風聲》

風聲四起,壹個人的模樣出現得蹩腳

房子幾十年不變壹下,柴禾背風向陽

向陽的還有,斑駁而落的泥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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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早年的夢要壹點華麗的虛構

人生得意,或不得意

盡歡成為道德的審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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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地帶積累著長年累月的風聲

憂傷因為廉價而扔得到處都是

我們不靠詞語言說日子,生活是壹種修飾

壹直低於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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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後,壹個埋我的人被指定

這些年,我偶爾想壹想死亡的事情

把活著

當成了壹種習慣

《離婚證》

壹疊新翠,生命裏難得壹次綠色環保

和我的殘疾證放在壹起

合成壹扇等待開啟的門

36歲,我平安落地

至少壹段時間裏,我不再是走鋼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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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身份證顯眼呢

在我近視的眼睛裏,身份證總是可疑

她背後的長城時常出現我前生的哭泣

而前面的名字和數字

仿佛沒有根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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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身份證我總是用到

比如生病住院,郵局取東西

殘疾證我偶爾用到

比如申請低保

但是離婚證有什麽用呢

——我不再結婚,從此獨身

《壹打谷場的麥子》

五月看準了地方,從天空垂直打下

做了許久的夢墜下雲端

落在生存的金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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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又翻了壹遍麥子

——內心的潮濕必須對準陽光

這樣的麥子才配得上壹冬不發黴

翻完以後,他掐起壹粒麥子

用心壹咬

便流出了壹地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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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這壹打谷場的麥子裏遊壹次泳

壹定會洗掉身上的細枝末節

和抒情裏所有的形容詞

怕只怕我並不堅硬的骨頭

承受不起這樣的金黃色

《壹顆玉米籽在奔跑》

快過壹場秋風,快過壹列火車

快過玉米棒子的追趕

不能阻隔於河流、和魚的汛期

不能耽誤於山坡,和壹場紅楓的事故

不能在壹陣雁鳴裏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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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這麽小

世界多麽大

要趕在天黑前跑到生命的另壹頭

要經過秋風的墓穴,經過雪,經過春天的疼

壹刻不能停,壹刻不能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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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城市,經過霓虹和海水壹樣的失眠

經過古堡,和玫瑰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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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時刻高舉內心的雷霆,最樸素的壹粒金黃

《雪災》

縱火犯已隱藏於陌生的語音。他的煙頭七日後走火

根源來不及查詢

首先要救出來的本能,然後是埋沒的快感

房子,煙霧,水(需要忽略,生幾層,死就幾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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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就此罷休。不能讓血跡掩埋於如此大的虛無

罪證這樣無力麽?

烏鴉歇在誰的脖子上,控制不住語音的顏色

看看,盲人都知道這場蓄謀已久的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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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身體裏沒有妳要的白,依舊沒有

而且不冷

我挪動文字的時候試圖挪動身體

原野空曠,沒有兔子的蛛絲馬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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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

這個連接詞小心翼翼,徒留風聲

《妳在鐘祥,我在橫店》

在地理上,我從屬於妳,如壹片葉

卷曲在妳的袖口上

妳醉酒的時候,我就有跌墜的危險

更多的時候,兩種方言以漢水為界

冷暖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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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妳走過的路線,壹定有些出入

以莫愁湖為中心,妳壹反壹正就繞過冬天

沒有水源的莫愁湖如果幹枯

湖底會有橫店的地圖,如壹只蝴蝶

而淤泥裏的女子,是多麽容易叫人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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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我寫下這些

總是責怪自己學不會飄過鐘祥街頭那些女子的

嫵媚

《我的身體是壹座礦場》

隱藏著夜色,毒蛇,盜竊犯和壹個經年的案件

暴露著早晨,野花,太陽和壹個個可以上版面的好消息

五臟六腑,哪壹處的瓦斯超標

總會有壹些小道消息

怎麽處理完全憑壹個綁架者給出的條件

他住在村子裏,不停地吸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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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壹座設備陳舊煤礦,黑在無限延伸

光明要經過幾次改造,而且顏色不壹

我會在某個塌方前發出尖銳的警告,搖晃著蛇信子

那些在我心臟上掏煤的人倉皇逃出

水就湧進來

黑就成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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袒露著蟲鳴,月光,狐貍的哀嚎和壹個經年的案件

隱藏著火焰,愛情,和壹土之隔的金黃

總有人半途而退

壹個人往裏面丟了壹塊石頭

十年以後

就聽到了回聲

《我養的狗,叫小巫》

我跛出院子的時候,它跟著

我們走過菜園,走過田埂,向北,去外婆家

我跌倒在田溝裏,它搖著尾巴

我伸手過去,它把我手上的血舔幹凈

.

他喝醉了酒,他說在北京有壹個女人

比我好看。沒有活路的時候,他們就去跳舞

他喜歡跳舞的女人

喜歡看她們的屁股搖來搖去

他說,她們會叫床,聲音好聽。不像我壹聲不吭

還總是蒙著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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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壹聲不吭地吃飯

喊“小巫,小巫”把壹些肉塊丟給它

它搖著尾巴,快樂地叫著

他揪著我的頭發,把我往墻上磕的時候

小巫不停地搖著尾巴

對於壹個不怕疼的人,他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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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走到了外婆屋後

才想起,她已經死去多年

《我以疼痛取悅這個人世》

當我註意到我身體的時候,它已經老了,無力回天了

許多部位交換著疼:胃,胳膊,腿,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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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懷疑我在這個世界作惡多端

對開過的花朵惡語相向。我懷疑我鐘情於黑夜

輕視了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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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壹些疼痛是可以省略的:被遺棄,被孤獨

被長久的荒涼收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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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我羞於啟齒:我真的對他們

愛得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