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時,他們沒能把我從井邊,
從掛著水桶和揚水器的老水泵趕開。
我愛那漆黑的井口,被框住了的天,
那水草、真菌、濕青苔的氣味。
爛了的木板蓋住制磚墻裏那口井,
我玩味過水桶順繩子直墜時
發出的響亮的撲通聲。
井深得很,妳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幹石溝下的那口淺井,
繁殖得就像壹個養魚缸;
從柔軟的覆蓋物抽出長根,
閃過井底是壹張白臉龐。
有些井發出回聲,用純潔的新樂音
應對妳的呼聲。有壹口頗嚇人;
從蕨叢和高大的毛地黃間跳出身,
壹只老鼠啪壹聲掠過我的面影。
去撥弄汙泥,去窺測根子,
去凝視泉水中的那喀索斯,他有雙大眼睛,
都有傷成年人的自尊。我寫詩
是為了認識自己,使黑暗發出回音。
(袁可嘉 譯)
註釋:
米凱爾·朗萊,希尼的詩友,生平不詳。
那喀索斯為希臘神話中的美男子,因受諸神懲罰,愛上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終至死去。在他死去之處長出以他名字命名的花(水仙花)。在精神病學中,此詞指人熱戀自己身體的壹種病態心理。
賞析
希尼從小生活在北愛爾蘭農村,十分熟悉愛爾蘭農民的日常生活以及思想感情。他的許多詩歌以農村生活為題材,這些詩歌以極為精確的細節描寫見勝,像素描壹般樸實平易,表現愛爾蘭民族的歷史和風土人情,具有鮮明的民族背景和地方色彩,其中又不乏深沈的哲理。
《個人的詩泉》呈現了壹幅樸素、簡潔的生活畫面。希尼把這些日常性、地方性的生活瞬間轉喻成詩人或任何人常常面對的問題,這些生活瞬間既現實又超現實,既具體又抽象,既隱秘又公開,有力地喚起讀者們多種不同的情感和看法。
希尼曾經說過:“詩……是在將要發生的和我們希望發生的之間的夾縫中,抓住我們壹時的註意力,它的功能不是讓我們對現實心慌意亂,而是讓我們凝神觀照,看清夢想和現實的區別,讓我們在詩所表現的生活中參照現實,有所領悟。”本詩中,在井口“看不到自己的影子”的凝視,也就是如前所說,在希望與未來的現實之間的夾縫中“凝神觀照”,以便“參照現實,有所領悟”,也就是“使黑暗發出回聲”。這壹點的前提是凝視者作為壹個“成人”,壹個勇敢地承受著流逝、並讓希望與現實的交錯在自己身上成為黑暗的狹縫的人,他的凝視也就是把自己投入這個狹縫並向那不可知也不可把握的幽冥中求得回答。
童年時的人就像自然界裏的樹精和花仙子,在陽光、雨水和百合花之間沒有阻隔。孩子能從水井中、從樹葉和貝殼上看到渾然壹體的生活和自然,孩子們可以從“那口淺井”裏“繁殖”的“柔軟的覆蓋物”的“長根”裏發現充滿童心的“白臉龐”,可以對著井口“用純潔的新樂音”讓“井發出回聲”,但當人的肉身逐漸變得沈重,生活也隨著人的成長壹同沈落。這時,再“凝視泉水”無非是從中取得自己那個已經庸俗化的“有傷成年人的自尊”的形象,再去挖掘草根,也只能得到時光抖落的塵埃。
“我寫詩/是為了認識自己,使黑暗發出回音”,希尼這樣說。怎樣認識自己,希尼開始從童年中尋根。向自然完全敞開的童年,在本質上也是和自然的冥契與相通,暗示了接觸未知事物的壹種可能性。但這種自然美必然不會持久,當他逐漸長大,自然逐步顯示了和社會、歷史等的不同。因此,希尼對早年記憶的挖掘並不是出於自戀情節,也不完全是田園牧歌式的懷舊,而是將藝術生命的根深深地紮進民族的歷史和文化當中。
希尼對現實、歷史、文化、自然等因素有深刻的了解,他能找到根植於文化和歷史深處的自然的、生活的細節,那細節本身就像樹根壹樣,能夠將大地提起,並帶著那塊泥土固有的特點、氣息、節奏等。在這首詩中,我們看到希尼詩歌所涉及的領域,他的視野,他調動各種藝術因素的能力以及他對這些能力的掌控。他極輕盈澄澈的語言就像穿越生活而不停留於生活的泉水,語氣親切平和,描述自然但又不僅僅是自然,把啜飲的源頭直插入希望或者夢想的雲層,讓前來取水的人從自己的彼岸看見自己在晨光中的倒影。
希尼在提到這首詩的創作過程時說,它是潛意識突然爆發的結果,而不是刻意雕琢始成。希尼抓住細節刻畫,使材料之間互相映照、構連,結構分散又集中,節奏起伏變幻,意象極具質感,情感被高度壓縮在事物裏面。
《個人的詩泉》壹詩向讀者全面展示了詩人關於詩歌的理想、才華和能力,同時希尼又壹次表達了在精神高度、藝術高度和這個世界展開深度對話的願望,也向我們表明壹首詩的挖掘深度、覆蓋廣度究竟可以有多大。
(黨嘯林)